罗河府,大雨已经下了一天一夜。
地势较低的南城几乎泡在了水里,很多人被迫趟着齐腰深的积水,抱着孩子搀扶着老人摸索着艰难前行。
百姓都有夜盲之疾,点个蜡烛打个灯笼还能勉强看路,然而在这狂风暴雨之下不管什么照明的物件都支撑不住。
要不是屋子里的积水越来越高,没过了床板与桌子,他们是万万不肯离开家门的。
一些自忖房顶结实的人,披了蓑衣就往房顶上爬。
运气差的爬了一半就被大风吹得滚落,摔得很惨。
运气好的也要在无遮无拦的房顶上熬一整夜,很考验体魄。
“老天爷不开眼!”有人哭着叫骂。
孩子也在哭,伴随着噼里啪啦砸下的瓦片。
人们紧紧地贴着坊壁,胆战心惊地听着身边的动静,街坊邻里的屋檐伸出去的空隙就那么大,他们必须蜷缩在这狭小的区域里摸索前进,否则就会被滑落的瓦片砸伤。
还有人走着走着,就被倒塌的房子压住了。
没有人能救他们。
相反,黑夜里还在发生惨祸。
有闯入邻居家偷盗财物的,有直接抢路人包袱的,还有人趁乱把女子拖进了路边空屋。
很多人在嘶喊,可是谁都听不清。
风太大了,雨也太大了。
有人走着走着忽然发现自家姊妹失踪,却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消失的,不知道她是跌在水坑里爬不上来,还是被人掳走了。
他们在风雨里绝望地搜寻着,呼喊着,浑身湿透的泡在积水里,越来越冷。
冷得邪乎。
是患病了?人们摇摇晃晃地扶着墙,意识恍惚。
后颈忽然蹿起一阵鸡皮疙瘩,仿佛被攥住心脏的恐惧油然而生。
他们陆续感到积水里有东西在动,甚至抓住了他们的脚腕。
“啊——”
漆黑的积水中浮出了一个个模样扭曲的厉鬼。
雨水冲淡了刺鼻的血腥味,风声掩盖了惨叫。
蹲在房顶上的人只听到模糊的动静,正感到不安,声音慢慢近了。他们惊慌地低头张望,可是天太黑什么都看不清。
厉鬼沿着生魂的气息,缓缓爬了上来。
……
“什么声音?”
城墙上的值守兵丁疑惑地探头。
刚才那阵奇怪的嘶吼,差点让他以为有不要命的山匪想攻打府城。
仔细一听,发现喊杀声是城内传出来的。
借着那不怕风的羊角灯微弱光亮,似乎看到城墙根下有些窜动的黑影。
“都是些刁民,不必管,他们想上城墙避水罢了。”
兵丁听到自己的上官,在角楼里不耐烦地嚷着。
罗河府城依山而建,北高南低,这也是楚州常有的地势,即使积水成涝,也跟权贵没有任何关系。
可是今天的雨太大了,家在东城的兵丁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东城有片街坊亮起了火光,像是走水。
火光映出了一些扭曲的影子,不等兵丁看清,雨水就浇灭了火势。
“阿嚏,好冷。”
虽然走水的地方离自己家还算远,兵丁仍不放心,又提了灯凑到眼前。
这时他感到一阵阴风拂过脚底,低头一看,惊骇大呼:“鬼啊!”
一张惨白的面孔正在晃动,大得像是磨盘。
兵丁失手摔落了羊角灯,随着灯的下落,照亮了城墙根下的暗影里聚集的更多鬼物。
它们的身体像是半融化的蜡,一堆堆的簇拥在一起,有的长了七八个头颅,有的干脆没有脑袋,飘飘荡荡地飞了起来,视城墙为无物。
兵丁拔腿就跑,边跑边回头,只见鬼怪陆续上了城墙,大部分涌向角楼。
还有几只追着他就来了,包括最初的磨盘鬼。
“救命——”
兵丁恐惧惊呼。
身后的惨叫让他更加毛骨悚然。
恶鬼吃人了!
他一激灵,忽然醒悟之前听到的怪声是怎么回事。
恶鬼在城里肆意吃人!雨声与夜色掩盖了它们的踪迹,远处的人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等清楚的时候,恶鬼也来到了眼前,一切都来不及了……
“爹!娘!”兵丁绝望地想起东城的火光,他沿着城墙奔跑,脑后的阴风一阵接着一阵。
这时他看到前方又一栋角楼,急忙大喊,想要提醒同僚。
结果跑到近前,浓烈的血腥气扑了满脸。
兵丁绊倒在地,胡乱地挥舞着想要重新站起,结果捞到了半截残肢。
他惨叫一声抛开,还要再逃,角楼里飘出了两个浑身鲜血的恶鬼,尖啸着抓来。
兵丁踉跄着扑在城墙上躲开,手掌忽然僵硬,浑身冰冷——有新的恶鬼爬上来了,还抓住了他的手。
恶鬼并不因为猎物落入同类之手就会放弃,兵丁眼睁睁地看着角楼出来的恶鬼,以及之前追在自己身后的鬼怪嘶吼着一起扑来,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突如其来的一道强光,粗暴直接地驱逐了所有黑暗。
兵丁勉强睁开眼睛,他感到彻骨的阴风消失,手也恢复了知觉。
“……”
劫后余生的喜悦,茫然不解的困惑。
兵丁看着那些恶鬼仿佛照到烈阳一般飞快地退缩回到城墙根。
一团庞大的金光悬浮在城池上空,即使站在城墙上也无法看清它的全貌。
“神仙?”
“是仙人显灵了吗?”
断断续续的喊声从城中各处响起。
兵丁也是这时候才发现角楼附近还有一个幸存的同僚,他爬过去,两人抱头痛哭。
没过多久,他们又想起自己家中的亲人,急忙跌跌撞撞地朝着城楼台阶走,想要找到一条路。
这一看,他们再次楞在了原地。
一条条肉眼可见的黑色烟柱在城内蹿动,黑烟里还有扭曲的鬼脸,发出尖厉的号叫,冲向城内各处阴影。
可是金光能穿透墙壁,照进房屋,黑烟无处躲藏。
它们只能沉入积水之中,往更深处,也是它们来的地方躲。
“鬼被赶跑了。”
人们亲眼看到了黑烟里的恶鬼融化,变成没有打面目的黑泥。
他们愤怒地提打着水面,又哭又笑。
南城四处漂浮着破碎的尸体,东城没有被积水淹没,但是少数房舍已经被厉鬼拆毁,破口处鲜血横流。
这些惨状,站在城墙上的人看得一清二楚,更深的恐惧油然而生。
——为何有这么多恶鬼?它们准备吃掉整座城的人?
“外面!”
兵丁听到同僚短促地喊叫。
他一转头,赫然看到城外几处田庄也有黑烟乱窜。
城池上空的金光正向四面八方扩散,这些黑烟也被驱逐着冒出来。
“鬼,到处都是……不止城里……”
兵丁正在后怕,身体忽然歪了一下。
城墙在晃,或者说,所有东西都在摇晃。
“地龙翻身?不对,鬼没有逃走!”
这种毛骨悚然难以形容,他们清楚地感觉到了无数阴冷的视线,还听到了凄厉的鬼哭。
地面似乎不再结实,而是变成了结冰的湖面,所有人战战兢兢地站在上面,感觉到脚底下有成群的东西“游”过,随时都会从裂缝里跳出来把人咬死,分食血肉。
无论是谁,是老是少,是富商还是乞丐……都只是一块肉。
在这种毫无遮拦的、充满憎恨与恶意的直接注视下,很多人吓到昏厥。
“不!”兵丁目眦欲裂,他还要回家,跟爹娘逃出去。
然后他感到身上一轻,意识好像脱离了身体。
他看到了“地底”的骇人景象。
无数恶鬼在一个大泥潭里翻滚挣扎,盯着血肉的只是最外层的鬼,它们的脑袋跟手臂固执地朝着人间,恋恋不忘。
泥潭主体朝着前方的一座发光的建筑移动。
熟悉的屋宇跟构造,只是比印象里更大更气派。
“城隍庙?”
再一看,牌匾上那弯弯曲曲的字体(鬼文)忽然就变得可以辨认了。
“罗河阴司?”
牌匾晃了晃,摔落下来,包括整座宏伟的建筑,全都被化为泥潭的恶鬼群吞噬殆尽。
……
“哎。”
长德公一挥袖子,把城里一些因为惊吓过度离体的生魂扯了回来。
“怎么还有一个跑去窥看阴间情况的?不要命了!”长德公嘀咕。
估计是生来有通阴的天赋,只是之前没有修炼,没有撞鬼,根本不知道自己这份本事。
“不错。”长德公把生
魂塞回去之后,记住了这个兵丁。
通阴者,活着的时候就能为阴司跑腿办事,这人身上没有恶孽,收了。
楚州被这么一闹,肯定缺人手。
鬼差不够,活人也行。
“还是来迟一步,死了好些百姓……不过,有恶孽的人第一时间就被怨灵厉鬼分食了,幸存者也昏迷了,暂时不会有事。”长德公自言自语,除了他没有人能靠近这团可怕的黑山泥球。
长德公看着完全崩塌的罗河府阴司,又看泥球。
厉鬼怨灵解恨地嘶吼着,一部分淤泥满足地消失,但是有更多的淤泥填补进来,它们也要摧毁阴司肢解敕封分食鬼神。
活人?什么活人,吃过山珍海味谁啃树皮?
“让老夫再助尔等一臂之力。”长德公捞起废墟里一个失去光泽的官印,身形一阵模糊,金光遍布大地。
以功德金光,描绘罗河府城隍敕封的痕迹,驱逐厉鬼。
云收雨霁,黑夜犹如白昼。
罗河府治下十二县,全被金光笼罩。
厉鬼毫无反抗地化为黑烟,追寻地底那个高亢响亮的“同类”声音。
……
……
岳棠昏昏沉沉。
他感觉自己身上像是多了一座山。
又仿佛自己变成了一座山,洪水冲垮了山体,泥浆裹挟着岩石覆盖四方。
不知过去多久,猛然惊醒,急问:“我们在哪?”
“还是罗河府。”巫锦城声音疲惫。
岳棠记得他们在长德公的帮助下,放弃了最近的叶紫县,须臾而至府城,招来了所有淤泥。
摧毁府城阴司之后,又沿着黄泉路绕着罗河府把所有县衙阴司毁了个遍。
没有一个鬼神在漫天黑蝗下幸存。
“我脱力昏迷了?”
“是,还有长德公。”
巫锦城示意岳棠看不远处的那个金色发光体。
“呃。”
黑山泥球内部,硬生生被功德金光开辟出了一个无泥无阴气的空隙。
岳棠又看外面,发现黑山泥球凝练了很多。
痛苦化解的怨灵消散了,留下来的自然是执念更深的怨灵。它们也随着巫锦城一起在休息,就像是飞蝗落在吃尽的荒地上,暂时积蓄体力。
“地府没有动静?”岳棠一算,赫然发现已经天亮了。
“楚州阴司的鬼军来了,但是进不来。”巫锦城解释。
泥浆翻滚,黑沫横飞。
这些“泡沫”是魔焰甩出去的火星子,甫一落地,就蹿起了一尺高的焰柱。
火焰连成一片,绵延不尽,只要还有阴气存在,它就会持续燃烧。
今夜,黄泉路敞开,罗河府化为鬼域,魔焰会随着泥球,占据整个罗河府。
同时也封堵了罗河府的地界,所有想要踏入罗河府的鬼神,必须面对这片火海。
想用阴司鬼军乃至数量庞大的地府鬼兵来消耗黄泉泥的怨恨,让这场“灾祸”消弥?
想都别想。
魔焰无所不燃,送得越多,烧得越久。
有本事你就来。
唔,神通法术?可以。
罗河府黄泉路布满魔焰,入火海两百里,才能遇到盘踞在罗河府阴司废墟上的黑山泥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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