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眉头一跳, 他已再三吩咐过不许人靠近打扰,这脚步声又是从何而来?
在他疑虑之时, 了了已抓起手头一枚果子, 只听扑通一声,哎哟一叫,那脚步声变得紊乱,随后是摔倒在地的闷响, 皇帝马上起身打开房门, 就见一个小宫女被吓得魂不附体, 见到他拼命跪地磕头:“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奴婢无意路过此处,并非有心打扰陛下,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皇帝处处受宗室左右, 最厌恶有人窥视帝踪, 原想叫人将这小宫女拖出去处理干净,转念想起女儿就在身后, 在小孩子面前行此刑罚不大好,便不耐烦地说:“下不为例,记住,你方才什么都没听见。”
小宫女连连磕头谢恩, 皇帝的确不打算将她杀了, 却也没这么容易相信她说的话,小宫女一瘸一拐地跑走后,他出声唤了人, 是个身材瘦小的内侍,皇帝与他说了几句, 内侍便领命而去。
皇帝立刻解释:“怎么会?她不过是个路过的小宫女,我又不是恶人, 杀她做什么?”
“只有杀了她才能彻底保证我的安全,你是这么想的。”
“不过你今日的行为也不算多么隐蔽,稍微熟悉你的人都能看出来。”
了了:“打赌吗?若是我赢了,就让崔肃跟凌见微和离。”
皇帝思考再三,对了了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人家两口子和离与否,是他们自个儿的事情,我管不着,但我可以跟你保证,我一定不插手,也不许旁人插手,行不行?只要崔肃的妻子愿意和离,我保证她一定能顺利和离,这样可以吗?”
了了本身对皇帝也没抱多大希望,这个回答已是她预料中最好的那个,于是两人达成共识,皇帝问:“你说稍微熟悉我的人都看得出来,那你对我不熟悉,怎么也看得出来?”
他发现自从见了女儿,自己无言以对的情况时有发生,但还能怎么办呢?谁叫他这一生恐怕都只能有这么一个孩子了。
此时凌见微从远处走来,她很担心了了跟陛下说话时发生什么纰漏,更担心说得久了,年纪还小的女儿会真的产生认知障碍,将皇帝当成父亲,反倒跟自己不亲了。
所幸了了一看到凌见微,便毫不犹豫离开皇帝身边,皇帝心里清楚她是凌见微一手带大,但难掩心酸,总觉得若自己早些知道她的存在,必然会让她过得更好,崔氏一族这一代全靠崔肃一人撑,利字当头,恐怕崔家琐事不少。
他对凌见微点点头,称赞道:“你将了了养得很好。”
凌见微低头,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回答:“是妾应尽之责。”
她只说了这两个字,便与凌见微走了,留下皇帝一人在风中凌乱,什么意思?为什么突然提到皇后?这跟赌注有什么关系吗?
而凌见微也在好奇此事,了了告诉她:“从寿宴开始,皇帝进场,皇后便一直在看他。”
那并不是出自爱意的凝视,而是对能掌握自己生杀大权之人的揣测与观察,一个人拥有察言观色的能力,除却天生的敏锐之外,更多的都是来自后天的培养或习惯,皇后便是如此,皇帝无能,导致她生不出孩子,在没有时间验证之前,她必定是遭受到最多攻击弹劾的那一个。
在这种情况下,她会害怕自己的地位被威胁,而能稳固后位的,除却强而有力的娘家,说到底还是得看帝王的心放在谁那儿,她阻拦不了皇帝左拥右抱,便会竭力去做一位贤妻。
贤妻怎么会不了解自己的丈夫?凌见微不也如此?
“你是说,皇后娘娘有可能看见了?”
凌见微手心捏出一把冷汗:“这,这太危险了!”
“
不会。”
凌见微一愣:“什么不会?”
“就算她知道,她也不会拆穿,更不会与我为敌。”
凌见微发觉自己跟不上女儿脑子转的速度,下意识问:“为什么?”
“她没有孩子,娘家又没落,就算过继宗室之子,以皇帝的年纪与身体状况,不会有时间过继婴儿,或是年纪小忘性大的孩子给她慢慢培养,一个有母有父,知母知父的孩子,想要拉拢,绝非易事。”
凌见微似乎有点明白了:“所以她宁可跟你交好?”
“还有一个原因。”
“是什么?”
这一次,了了没有为她解答,“你自己想。”
等她们回到寿宴,皇后果然没有提及此事,这让凌见微一度以为女儿是在胡说,回程路上,她问了了:“这些事你都是怎么知道的?我可还没来得及跟你讲。”
士族千金长到一定年纪,便会跟随母亲学习管家,以及如何处理人际关系,世家们彼此联姻盘根错节,要记清楚每个人的名字出身,家中情况,如何称呼,性格怎样,是否能够来往——这些事是很花精力的。
凌见微还没教给了了,其实就算她教,了了也不会愿意学,她厌恶跟人打交道,尤其跟人打交道的最终目的还是为了家中男人。
“家塾听到的。”
夫子们会结合时政讲课,这也是了了为何会坚持去家塾的原因,否则死读书谁不会?她过目不忘,看一遍即可倒背如流,为什么要跟一群崔家子弟同堂而读?
很多时候,一条小小的、听似不起眼的信息,很可能意味着某些大事,管中窥豹可见一斑,反过来也是如此。
凌见微越听越感觉女儿了不得,恍惚中她生出自豪感,她的女儿哪里比男儿差?崔家前院家塾那群子弟,没一个功课比了了好,她还是年纪最小也是最晚去读的学生!
“此番回去,你可以跟崔肃和离。”
浮现在凌见微脑海中的第一件事,是凌家,她想起凌老太太曾说过的话,虽然再三告诫自己无需在意,可真的要去做了,却无法立刻做到彻底割舍。
了了问:“你是想继续留在崔家,与崔肃日夜照面,重归于好?”
凌见微矢口否认:“自然不是!”
和离的渴望终究占了上风,大概是与了了在一起久了,沾染上了她自由的性子,每在崔府多待一日,凌见微都觉窒息,她感觉自己已经受够了,再不想蹉跎时光,最可笑的是,她努力想要得到老崔公老太太认可时,他们怎么都不肯给她好脸色,只因她生不出儿子。
现在凌见微依旧生不出儿子,老崔公老太太却见天的派人给东跨院送东西,为的就是想稳住凌见微。
一部分是为崔家的名誉,另一部分,则是忌惮凌家。
“如果要和离,我须得回娘家一趟,将此事说与父母兄长。”
怕女儿误认为自己软弱,凌见微解释道:“我朝对出嫁女要求颇多,和离后三年必须再嫁,不得带走前夫的子女,不可立女户,若真的能和离,咱们就得回凌家住了。”
凌见微怀念未出阁时的日子,那时她在家中受尽宠爱,无比自由,那是自己的家,想怎样过日子就怎样过日子,哪里做得不好,自己的亲娘亲爹也不会不满,但在崔家却完全相反,再没了惬意的生活,要承担起主母之责,说实话,二房三房两个妯娌盯着管家权这么久,凌见微早就不想管了。
了了没说话,凌见微自己说个不停,她没有意识到,她已经没那么信任娘家了,若她真心认为回到娘家就能重新得到幸福,她就不会这样一直说,就好像不是在宽慰
女儿,而是在给自己打气。
一个女人一旦出嫁,就没了家,娘家不是家,婆家也不是家,娘家可以不要她,婆家可以赶走她,这就是赤|裸|裸的现实。
崔肃在宫门等妻女出来已经等了许久,一见凌见微,他便有许多问题要问,但还是忍着上了马车,今晚女眷入宫拜见皇后,他只能在外等待,心里紧张至极,就怕了了露馅,同时也再三警醒自己,怎么就真的干了这种糊涂事!
不被拆穿还好,一旦被拆穿,便是真正的万劫不复。
凌见微没有心思跟崔肃讲今晚发生之事,现在她只想赶紧回去,再好好想了了的话。
而皇帝在得到内侍禀报,说那小宫女在离开后没有去找任何后妃,而是回了自己当差的地方,调查了她平日里认识的人后也发现,小宫女出身干净心思也单纯,可能那一日真的是误闯。
皇帝沾沾自喜,恨不得立刻就跟女儿炫耀,这场赌注,是自己赢了。
虽不能见面,但却可以书信来往,最近皇帝喜欢写字赐给百官,崔肃是得到最多的那个,因为皇帝赐给别人的字儿,那实打实的都是字儿,给他的就全是信。
提笔时,皇帝不觉想起那晚分开前,女儿最后对自己提到的人,是皇后。
想到这里,皇帝马上叫人进来吩咐,令他们盯紧皇后宫中的人,同时对那小宫女也不可懈怠。本来他是不想胜之不武,跟孩子打赌,赢也得赢的磊落,谁知这一查,还真就查出来了不得的东西!
皇后宫中有一宫女,与那日的小宫女恰好是老乡,这小宫女在御膳房烧灶头,因为手脚麻利人也勤快,很受人喜欢,常常被人请求帮忙。皇后宫中那宫女,去御膳房传皇后口谕,说是要点什么蜜瓜香汤,负责盯梢的内侍发现,这两人不仅认识,那一盅香汤,还是小宫女亲自端出来的!
皇帝这下全明白了,自己根本就没赢,那小宫女还真就是皇后的人!
他又是生气,又是骄傲,气自己这样不小心没察觉,若非女儿提示,此事便要抛之脑后,骄傲他的女儿如此敏锐,心里的天平也开始渐渐倾斜,有个大胆的想法浮现在脑子里——为什么不行呢?
那宗室都敢让不是他亲生的男孩当皇帝,他为什么不能让自己亲生的女儿来当?大不了日后,给女儿多选几个夫婿,生出来的孩子随母姓,届时再挑一个好孙子继承皇位,那这血脉不还是他的?
想到这里,皇帝即刻动身去寻皇后,皇后刚拿到那盅香汤,尚未有时间品尝,皇帝就来了,于是她连字条都没工夫看,慌忙藏入衣袖,含笑来迎。
帝后二人一阵推拉,都是四两拨千斤,看似话说个不停,却没一句在正经事儿上,搁这儿互相试探呢!
皇帝是想知道,皇后是否已与宗室联手,说不定宗室私下已讨好于她,她自己也有看中的过继人选。
皇后则想知道,皇帝突然来访为的什么?那日她特意派了平日不用的眼线,防止被人察觉,直到今日才敢派人去接头,结果皇帝就这么巧的来了,他想做什么?
这全天下最尊贵的两口子,加起来能有一千个心眼,全往这一亩三分地使。
最终是皇帝先开尊口:“其实我想同你说一件事。”
皇后暗忖,能有什么事,不会是看上人家有夫之妇了吧?那日晚宴,他的眼珠子只差没黏在崔家夫人身上,这才忍了几日,就不成了?
皇帝说:“我在民间,有个女儿,如今正养在崔肃府上。”
皇后正魂游天外,听了这话,“原来如此。”
随后她反应过来,猛地站起:“什么?!”
“你先坐下,莫要激
动。”
要不是皇帝表情严肃,皇后会以为他在胡说八道,可能是没孩子太难受了,精神出现问题,居然把人家的宝贝女儿认成了自己的。
皇帝又是一番解释,皇后可不像他,他是关心则乱,太想要孩子,所以崔肃在这时候跟他说,他真有一个孩子,那不正是瞌睡了有人给送枕头?
皇后冷静多了:“陛下说那孩子是你亲生,不知可曾验过?”
皇帝:……
他还真没验过,因为想法很简单,反正是个女儿,就算冒充了又有什么用,谁也不能保证他会决定把皇位传给宗室过继的儿子,还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皇后忍了忍:“所以说陛下非但没有滴血验亲,就连派人去查都没有,便把孩子认了?”
皇帝小声说:“朕,朕也是太高兴了,所以没想那么多。”
皇后拼命忍耐才没有御前失仪,她对皇帝说:“既然如此,我觉着,还是验过一回比较好,若那真是陛下的女儿,我也会对她视如己出,若不是,陛下也好治崔肃的罪。”
皇帝一想也是:“此事全凭皇后做主。”
等皇帝离开,皇后才看那张字条,上面所说与皇帝所说相差无几,看样子,陛下并非看上了有夫之妇,幸好幸好,否则这事儿闹得人尽皆知,她的脸也要被丢尽了。
且说凌见微一旦决意和离,便不再犹豫,她最先做的事情,是让人按照她当年的嫁妆单子清点,若是有少了的,得找出原因跟去向,之后便回了一趟娘家,因为先前了了说话弄得凌老太太昏厥,凌见微没敢带她去,但她回来时眼睛通红,了了觉得她应该是高兴的。
若是被赶出来,早该回来了,不会拖这么久。
果然,凌见微满是喜悦地对了了说:“你外祖父跟两个舅舅说了,咱们在凌家,想住多久就住多久,谁都管不着!乖女,以后你就住阿娘从前住过的院子!”
凌家确实宠爱女儿,连凌见微出嫁,都还保留着她少女时期的闺房,院子位置好,就这样一直留着,哪怕凌见微有侄女了,也没让出去。
她心情好极了,可能是这次回娘家让她感受到了久违的亲情,比起留在崔家,每天处理一堆乌烟瘴气的事情,凌见微当然更想回娘家去,做回从前那个她。
看着沉浸在幻想中的凌见微,了了没说话,也没打断她的美梦,因为人的美梦,一般都会由人类自己亲手打破。
崔肃还以为此风波过去,能与妻子重修旧好,结果凌见微却提出和离!
他想都不想,摇头拒绝:“不可能!要我和离,除非是杀了我!”
凌见微说:“咱们反正也过不到一块去了,不和离,留着两看两相厌,有什么意义?”
“谁说咱们过不到一块去了?咱们之前根本没有什么障碍,只要夫人愿意,我们随时可以回到过去,像从前那样生活。”
凌见微想起从前,夫妻恩爱固然也令人幸福,可更多是数不清的日常琐事,于是自两人因崔折霄翻脸后,她头一回心平气和地跟崔肃说话:“我不想跟过去那样生活,太累了,崔肃,我没有跟你说过,我一点都不喜欢做这些事。”
“我不喜欢去讨好你爹娘,不喜欢说一句话要瞻前顾后细细思量,不喜欢调解你两个弟弟跟弟妹之间的事,更不想管你们崔家的钱……真的很累,你能明白吗?”
崔肃忙道:“不用你做!以后这些事通通都让我来做,我来承担,好吗?”
凌见微摇头:“没有这个必要。你每天也很忙,再做这些事……”
这些事难吗?不难,可做得久了就是让人想要发疯,凌见微叹了口气,“
你知道吗,我真挺羡慕你的,你虽然忙,可你有俸禄拿,办好了差事还能往上爬,名利全收,而我的这些,做得好是理所当然,做不好就要受人埋怨,老天真是不公平。”
崔肃不知应当如何回应,他只能无力地说:“男主外女主内,古往今来,素来如此……”
凌见微望着他,目露哀求:“算我求你,我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了,咱们好聚好散,别让我恨你,成吗?”
崔肃猛地一震,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问:“夫人,难道这些年,你一点都不快乐吗?”
“我不知道。”凌见微摇头,“就像你说的那样,古往今来素来如此,我追求的快乐,也跟别人家的夫人一样,夫君身居高位,膝下儿女双全,儿子有出息,女儿嫁良人……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想要的幸福,因为,我也没有被允许,可以去追求除此之外的幸福。”
崔肃眼中几要滴血,他声音暗哑:“夫人走了,去寻幸福,那我呢?夫人不管我了吗?”
“我自己都管不得,哪里还有功夫管你呢?”凌见微轻声说,“这些年,我不是事事以你为先吗?如果这还不够,你是想要我往后余生,都这样过吗?”
两人越是心平气和,小雪人里的崔文若越感到恐惧,她察觉到事情正在向自己无法控制、无法理解的方向狂奔而去,阿爹阿娘明明还相爱,为何非要分开?相爱的人只要在一起就能跨越万水千山,他们俩分开,又怎么可能会幸福呢?
“阿爹,阿娘!”
崔文若带着哭腔大喊,“不要和离!我不许你们和离!我不想没有爹,也不想没有娘,不要和离,求求你们了!你们在一起才是家啊!不要让我们的家四分五裂,求求你们了!”
“阿娘,阿爹从始至终爱的只有你一人,你不要这样狠心,有什么是不能坐下来好好说的呢?明明你已经知道,阿爹没有背叛你了啊!”
可惜崔文若哭喊的再大声,凌见微与崔肃也听不见,她觉得阿娘越来越陌生,越来越让人认不出了,都是了了的错,是了了毁了这个家!
在崔文若的哭喊声中,崔肃最终屈服了,他沙哑地说:“……夫人,你知道的,若是可以,我永远不愿见你难过。”
颤抖的手提起笔,却怎么也写不下和离书三个字,墨水点子印在雪白的纸张上,崔肃只觉大脑一片空白。
啪的一声!
是了了把一张纸拍在桌面上,那正是她亲自写好的和离书,字迹美观格式工整,条条框框清晰可闻,上头有一条极为显眼的条件,作为凌氏的女儿,她要随凌氏离去,并且要由崔姓,改为凌姓,此事崔肃不得劝阻,崔家更是不得有任何异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