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校长不认识汪兴军, 他们一路打听着找到这里,但学生跟自己打招呼不能不回应, 于是他笑呵呵地点头:“诶, 你好。”
赵春梅自人群中杀出一条血路,她实在是太需要儿子出息来给自己贫瘠的人生增添意义,以此证明她的奉献不是没有道理,于是她忘了要找了了算账, 捏着扫把冲到于校长跟前:“是不是俺家娃考上了?是不是给俺家娃送通知书来了?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
于校长叫她吓得够呛, 边上另外两位老师连忙说:“请问你们家孩子叫什——”
赵春梅激动到眼球微微凸出眼眶, 于校长则面露尴尬:“不好意思,那我们好像走错了, 我们是要找了了同学的家长……”
汪老三听见闺女的名字, 一下来了精神:“了了?了了咋了?我是了了她爸。”
于校长眼睛一亮:“您是了了同学的父亲?哎哟, 恭喜恭喜,了了同学位列本市中考第一名, 我跟两位老师这次来啊,就是想跟您谈谈,我们镇高不收学费,包吃包住, 只要每次月考了了同学能考进年级前三, 学校还给奖励!您看这——”
于校长话没说完,又有人敲门,这回来的是四个人, 两女两男,一看就是文化人, 为首的老师戴眼镜,她笑着打招呼:“这是了了同学家吧?你们好, 我是县高的高校长,不知道了了同学现在定下学校没有?”
说话间,拿眼刀子飞于校长,于校长也不甘示弱,“我们镇高都说了,不收学费包吃住还有奖学金,高校长,你这跟我们抢不太好吧?怎么说通头村也是我们镇的,了了同学到镇高上学,这来回返家也方便,家里人还能去看她。”
高校长露出礼貌性的微笑:“于校长,你也到我们县高来开过教研会,知道现在国家有多重视教育,县高跟镇高,那不说教学资源,光是师资力量,你们就要逊色不少,好学生那就得好老师教,于校长以为呢?”
同时两个学校的老师们也开始“友好”交流,文化人损人都不带脏字儿,没读过点书恐怕还听不懂。
汪老三想插嘴,半天没插成,正在高校长跟于校长“聊”得热火朝天时,第三拨人来了,直接一辆黑色轿车停在汪家门口,车上下来三个人,一女两男,高校长瞧见来人,暗叫不好,知道今儿这学生恐怕是抢不着了。
校长们每年都要去市里开研讨会,当然认得对方,这是市一中的夏主任啊!
夏主任推了推金丝边眼镜,问:“请问了了同学在家吗?”
于校长当场绝望,镇高没出过几个优秀学生,他们学校第一名拿到县高也只算中等,跟市一中没法比,原本他还想着今年能多招几个好学生,所以一得知今年中考第一出在对门镇初中,他立马带人赶了过来,就是想在其它学校来抢之前截胡。
汪老三看见于校长还没什么,看见高校长,有点别扭,但也勉强能对话,可当他看见夏主任,这感觉就不一样了,夏主任不苟言笑,要论长相气质,跟陶晴好完全是两码事,但她俩身上都有一种让汪老三自惭形秽的东西,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于是便体现在神态上。
唯唯诺诺点着头,不敢大声说话,总觉得声音稍大点都显得自己愚昧无知。
眼见接连来了三批人,都不是给自家兴军送录取通知书,而是找了了的,还说什么,了了考了全市第一,赵春梅不能接受,她愈发坚信是陶晴好母女吸走了他们老汪家的福气,不然凭啥好些年没上学的陶晴好能考上首都大学,一直闷声不吭的侄女了了也能考全市第一?
赵春梅抓着扫把开始发威,要赶三批老师离开,她觉得只要把他们赶走,今天这事儿就等于没发生,了了还是得留在家,
她跟桂芬婶儿都说好了,过两天就把了了送去!
汪老三一把拽住赵春梅,他不希望他媳妇走去大城市,但他希望他闺女别跟自己这样一辈子和泥巴打交道,汪老三也不懂学校好坏,他就问:“老师,你们说的都是真的?我家了了,真考第一名了?”
夏主任点头:“是啊,成绩一出来就通知下来了,不然我们跑来干嘛?孩子人呢?”
汪老三双手直哆嗦,“出息了,我闺女出息了,跟她妈真像,她妈也会读书,她们娘俩都会读书!”
外面吵吵嚷嚷与了了无关,她把书翻完了,用十一根冰棍木棒叠着玩,汪香留活这么大,从来没有如此风光的时候,她知道学习好受人待见,却没想到能这么受人待见,连市一中的老师都往家里来抢人,这、这是真的吗?
陶晴好除了寄钱之外,还会给了了寄一些很好的布料以及首都那边的成衣,布料全给汪老太拿走了,正做了新衣服穿在汪家宝贵男娃身上呢,成衣她留了几件给了了,剩余的拿镇上卖了不少钱,了了手头就两三套换洗,她倒不在意自己穿得好不好,当皇帝时再奢华的也享受过了。
赵春梅还在哭,汪老三拽着不许她发疯,汪老太则比儿媳接受得快,虽然她很盼望是男娃出息,但女娃出息也不赖,横竖都是老汪家的人!
于是她厉声呵斥长子:“老大,你还愣着干啥,把你媳妇弄屋里去,别搁这儿装疯卖傻叫人看笑话!”
村子里一气来了这么多气度不凡的人,还开了辆小轿车,来围观的不少,其中就包括三丫四丫五丫,四丫握着小拳头,小小的心灵里第一次有了“读书是件超级大好事”的信念,而五丫则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盯着高校长还有夏主任看。
她出生之前陶晴好就走了,通头村女人虽不少,但大多跟钱家女人差不离,有儿子的都疼儿子,没儿子的则想要儿子,所以这是五丫第一次看见认知以外的“成年女人”,原来她们不会像妈那样动不动偏心打骂女儿,五丫年纪小不会说,但她下意识想要成为高校长夏主任,而不是钱家女人。
至于三丫则开始怀疑人生,她很确信自己的记忆没有出错,因为很尊重很喜欢叶先生,她把叶先生的自传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了了怎么会有这么好的成绩?是她记错了,还是叶先生的自传里,写了错误的内容?
说是自传,其实是出版物,就跟她读小学时被老师要求写日记,会编一些好的内容进去,而对自己的糗事只字不提。
钱三丫神情凝重,直到四丫拽她手指,她低头一瞧,四丫很严肃地说:“三姐,以后我也让你这么风光。”
钱三丫逐渐沉重的心顿时乐了,“我要求没那么高,只要你能读完大学,我就很高兴了。”
四丫抿着嘴唇没说话,她想起三姐总是说让她跟五丫好好读书,却从来不提自己,那天大姐二姐回来,把三姐数落了一通,姐妹之间闹得不欢而散,有时四丫很怕现在的生活是梦境,因为三姐从前跟大姐二姐一样,都听爹妈的话,从来不会关心她跟五丫能不能去上学。
姐妹仨看了会热闹回家去了,钱家女人阴阳怪气地说:“看看人家了了,多有出息!这样的女娃谁不想要,再看看你,养你有什么用!白眼狼一条!”
钱三丫现在可不惯着这两口子,回嘴:“可不是,毕竟了了有个知青妈,人家亲妈下乡十来年不读书,高考一恢复立马就能考上首都大学呢,不像我妈,人比人真是气死人。”
四丫说:“还有爹,了了她爹也愿意让她上学,不像我爹,我多吃一口饭他都要扇我。”
钱老二脏话在嘴里酝酿一圈,囫囵咽了下去,他怕三丫又拿刀发疯,万一哪天晚上睡觉被她砍了咋
办?
钱三丫凉凉道:“所以说,这就叫龙生龙凤生凤,觉得自家娃比不上别人家的,先照照镜子看看自己什么德性吧。”
什么都不想付出,生而不养不教,连饭都不肯给吃饱,天天把女儿当猪狗一样使唤,不许女儿上学,还要怪女儿没考全市第一,这俩人说第二不要脸,都没人敢说第一。
汪家那边,汪老大失魂落魄,汪兴军恨得险些咬碎牙关,他满是忌妒地听着来自镇高、县高以及市一中的老师们说话,她们不停地夸奖了了,开出不要学费还有奖金的好条件,这些都应该是他的啊!肯定是三婶母女俩把他们家的福气吸走了,这好运气本来是属于他的!
在汪老三的指点下,夏主任敲了敲南屋的门,没得到回应后,她试着轻轻一推,有年头的木门吱呀一声打开,她跟了了四目相对,原本严肃的脸上不由得露出微笑:“你就是了了吧?我是市一中的夏老师,你知道你这次中考成绩很好吗?”
了了点了下头,汪香留着急道:“别这么没礼貌,老师跟你说话你要好好回答,给老师留个好印象呀,以后在学校有什么事还能找她做主。”
不过这屋子里倒一点也不热,真神奇,一跨进来,甚至还有点冷。
了了没有回答夏主任的问题,高于两位校长跟在夏主任身后进来,虽说有市一中这样强劲的竞争对手,但她俩还是想再挣扎一下,毕竟镇中县中离家近,万一呢,对不对?
夏主任给的条件跟于校长一样,都是免学费免吃住,不过市一中汇聚了全市各个县的尖子生,所以了了只要能保持成绩在年级前十,就能拿补贴。
于校长一发狠:“了了同学,你要来我们镇高,我给你父亲安排到学校,给他开工资,正好他也能就近照顾你。”
汪老大汪老二一听,真是酸水咕嘟嘟往上冒,都是地里刨活的,老三还没儿子,凭啥靠着闺女就能享福?
高校长立刻道:“正好县中锅炉房缺人,我们也能安排。”
听到这里,了了对夏主任说:“我想一个人住。”
夏主任心想这还不好安排,市一中宿舍是八人间,总有那多出来的,每年都剩不少宿舍,当下拍板定案:“成!”
高于两位校长做梦也想不到自己输在给汪老三安排工作这事儿上,见了了毫不犹豫选择夏主任,两人无奈之余也都表示理解,高校长真诚地说:“市一中师资力量跟教育条件,确实比镇高县高要好,也更注重教育,你到了市一中要好好学习呀。”
了了点了下头,外头汪老大汪老二从眼馋变成了幸灾乐祸,尤其是汪老大:“老三,哥跟你说过啥来着,生闺女有啥用?还得是儿子啊!这要是俺家兴军兴民,学校不给俺安排工作,他俩都不乐意!”
汪香留默默吐槽道:“恐怕他俩会嫌大伯二伯是农民太丢人,连家长会都不让去吧。”
汪老三心里难受,嘴上不饶人:“先考上再说。”
一句话刺痛好几个人的心窝,汪老大悻悻然道:“考上又有什么用,不知道孝顺爹妈,养这种小孩干啥?你对她掏心掏肺,她呢?没良心的!”
夏主任皱眉:“这跟孩子有没有良心有什么关系,我们市一中教育条件最好,孩子来一中读书肯定比在镇中县中强,我就问你,是锅炉房的工作重要,还是孩子的未来重要?一个有手有脚的大男人,自己不上进,让女儿不读更好的学校,转而留在小地方,就为给自己要一份工作,也不嫌丢人。”
汪老三让她说得满脸通红,汪老大汪老二也不大敢反驳,这夏主任看着怪厉害的,一点都不像个女人。
夏主任并不是瞧不起农村人,她只是对这种不把孩
子学习当回事的家长感到不满,其实哪怕是市一中,女学生的数量也远远少于男学生,这几年国家大力鼓励教育,情况才略微有所好转,好些女孩,读完高中,或者是高中还没读完,家里就不给读了,她作为老师是看在眼里痛在心上。
夏主任年过四十尚未结婚,学生们大多不喜欢她,说她心狠手辣管得严,人送外号灭绝老尼。本来像了了这种平日成绩不稳定,大考突然超常发挥的学生,招生老师来一趟就成了,但夏主任还是想亲自来,她担心孩子家长会阻拦,能在大考超常发挥,说明这孩子很聪明很有潜力,是个好苗子。
她不能眼睁睁看着这样的好苗子没了。
汪老三嗫嚅着说:“您说得对,市一中好,我闺女就去市一中。”
夏主任见他还算孺子可教,难得缓和口气,语重心长道:“如今社会在发展,时代在进步,人们的思想也不能同日而语,现在你可能觉得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没用,但以后你就会知道,知识能够给孩子织就梦想与未来,这是多少钱都换不来的。”
于是夏主任把录取通知书交给了了,还从车上搬下来一打书跟新的书包文具,这都是她来之前准备好的,她还跟了了说:“一中开学有摸底考试,就算放暑假你也不能懈怠,初中的知识要好好复习,高中的也要自己预习,记住了吗?”
了了:“嗯。”
夏主任见她板着脸没表情的样子怪讨喜的,就想摸摸她的头,被了了敏捷避开。
汪香留下意识阻止:“你这样会让老师生气的,万一她对你印象不好怎么办呀!”
但夏主任并没有生气,而是顺势收回手,“行,那我们就先回去了,这个号码你存一下,有什么事就打电话找我,你们家离一中很远,到时我叫人来接你们,正好还有两个学生也是你们县里的,到时可以一起过去,你们直接收拾好住校用的行李就成。”
她说话做事雷厉风行,汪老三哪里敢说个不字,高于两位校长也由衷为了了感到高兴,正在他们都要走时,了了突然开口:“请等一下。”
“祖母与大伯娘收了钱,要让我嫁给三十岁的男人,做三个孩子的后妈。”
了了着重讲道:“我还有两年,才满十八周岁。”
汪老太当时就想,这小丫头片子,咋这么记仇?这么爱告状?!她给她找对象,不也是为她好?那叶向阳家条件多好啊,嫁过去就是享福的,咋这种话也往外跟人说?
夏主任自己没结婚,就是不想跟同龄人一样相夫教子当家庭主妇,她一听汪家要把十六岁的了了嫁人,当场怒道:“你们怎么敢这么做?这是违法的!我国法律规定,女性结婚年龄不得早于二十周岁!”
于校长倒是知道,农村未满二十周岁结婚的比比皆是,只不过大多没领证,都是先办酒,住一起,到了年纪再扯证。
高校长也说:“没见过你们这么当家长的,好好的孩子不让她继续上学,给她找对象嫁人?你们可真是……”
汪老三赶紧解释:“没有没有,我是要让闺女继续读的,真的!这婚事我不同意,不能成!”
夏主任问:“真的?我可跟你说,开学了我要是见不着这孩子,我直接报公安,不跟你们开玩笑!”
了了说:“对方是当兵的。”
“那太好了。”夏主任一拍手,“我看是谁知法犯法。”
汪老太没文化,被吓得一愣一愣的,她脑子里只记得好些年前的场景,生怕自己也遭殃,连忙保证说:“不嫁了不嫁了,俺这就把钱给退回去,你可别报公安啊!俺们家祖上好几代都是贫农,成分可好。”
夏主任还有些不放心,离开汪
家后特意往通头村村支部去了一趟,跟村长说了这个事儿,虽然没满二十周岁就结婚的不少,但真放明面上可不行,村长也不想惹事,所以不管怎样,了了跟叶向阳的婚事肯定是要吹了。
汪香留全程看得目瞪口呆,她从来都不知道,原来解除婚约是这么简单的事,了了从头到尾只了不到十句话!
她代入自己想了想,沮丧地发现仅凭自己怕是无法做到,她不是了了。
了了把冰棍木棒放到窗台上,淡淡地说:“也不是没有其它方法。”
汪香留愣住。
“关关难过关关过,办法总比困难多,这不是很多人都说的一句话么。”
汪香留嗫嚅道:“可我跟你不一样,我考不了全市第一,夏主任肯定也不会来找我……”
她也不知是想说服了了还是自己,充满悲观,了了哦了一声:“那你等死吧。”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好像只有认命随波逐流最行,汪香留这么做了,所以死了。
突如其来的一声,吓了汪香留一跳,钱三丫一个箭步蹦到窗口,笑容满面:“恭喜你啊!我都听说啦,你要去市一中上学了?”
了了没说话,钱三丫是真心为她感到高兴,以前在钱家老得干活,没机会跟了了接触,现在不一样,钱家那对便宜爹妈怎么养儿子就得怎么养闺女,钱三丫不下地了!村里人指指点点她也不下!
所以才有时间来找了了说话:“上次跟你说去挖野菜,你不去,晚上四丫说去粘知了猴,你去不?”
她期待的神情太明显,了了想了想,居然点头答应了。
钱三丫高兴极了:“好,那吃过晚饭我来叫你,你记得穿长裤啊,不然蚊子多,再带个筐,到时分你一半。”
说完她拔腿走了没两步,突然又窜回来:“对了,以后你可别再叫我三丫了,我叫浩瀚!”
这是她妈给取的名字,她不姓钱,姓杜,算命的说她这个姓又是木又是土,有土塞木木塞土的寓意,再加上生辰八字,命中缺水,她妈就给取了这么个名字,从小到大挺多人一听这名字就以为她是男孩,钱三丫自己倒不觉得。
了了还是没说话,结果钱三丫说上瘾了:“我盘算着下星期我带四丫五丫去改名字,顺便把我自己的也改了,对了,四丫叫岚风,五丫叫星河,山风生岚,清梦星河,你觉得咋样?”
汪香留发出不解的声音:
“三丫不是没上过学吗?她咋知道恁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