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了不懂陶晴好怎地这样紧张, 她又没有说谎,这茶就是不怎样, 难道要她口是心非夸好?
这段时间下来, 老爷子对了了的行事作风颇有耳闻,听她说话不客气,竟不生气,而是轻哼, 转着轮椅往前面去了, 老太太则坐在两人对面, 捧着杯茶,她问了了:“听说你改姓凌, 怎么, 是对我有意见?”
陶晴好张嘴就想帮了了解释, 老太太一个眼神,她便咬住嘴唇不敢再说, 可了了不是那种你问了就能得到回答的人,她今天会来,是因为陶晴好跟汪香留太烦人,不代表她想跟陶家二老交好。
陶晴好感觉气氛越来越僵, 她妈跟她闺女都是说一不二的人, 从某种角度来讲,这祖孙俩性格还挺像,了了不回应, 老太太不开腔,陶晴好便坐不住了, 她壮着胆子道:“妈,了了改姓凌我是知道的, 你别怪她,是我同意的。”
老太太冷笑道:“你同意有什么用,她能听?”
……陶晴好居然无法反驳,她低着头,两只手放哪儿都不对劲,老太太看着她这副数十年如一日的模样,别过了头。
要是从前精力还旺盛的时候,老太太可能会训斥一番,但眼下年纪越来越大,身体越来越差,早已懒得管了。
汪香留知道自己现在是个小雪人,老太太看不着也听不着,就算自己上前围绕着她跳舞转圈都行,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居然不敢,而是跟陶晴好一样老老实实坐在一边,同样双手搭膝,正襟危坐目不斜视,活脱脱小学生模样。
陶晴好瞪大眼,连忙给女儿使眼色,老太太强势大半辈子,从来没人敢当着她面数落她不是,哪怕是在最艰难的那几年,她也没给人低过头,所以这话对她来说是震惊多过被冒犯的愤怒,“你说什么?”
陶晴好紧张到咽口水,她想感谢女儿的关怀,但又怕惹恼母亲,哪怕是在老太太严厉的目光中,陶晴好还是鼓足勇气声音颤抖地为了了说话:“妈,你别跟孩子一般见识,了了也是一心向着我……”
了了在学校的丰功伟绩老太太早已知晓,可陶晴好居然敢跟她这样说话,却是真的令老太太惊奇,她这个女儿,从小到大都像块面团,别人揉一下搓一把她挪两步,母女之间处得像上下级,老太太清清嗓子,陶晴好都能紧张到胃疼。
别看陶晴好说得有胆识,实则心跳极快,她一直都知道自己不符合父母的期待,没有遗传到他们的任何优点,遇到困难就退缩,害怕吃苦喜欢逃避,连自己的人生该怎么过都没有打算。
所以就连知道母亲扣下了前夫的信件,陶晴好也不敢同父母发脾气,那段婚姻被归结为一场彻头彻尾的错误,陶晴好从不敢提,因为她心里知道,她对前夫确实没有感情,会跟对方结婚,就是不想再吃苦不想再被人欺负,想融入进去。
世界上因爱结合的夫妻少之又少,大多是到了年纪便成婚养儿育女,不管喜不喜欢日子反正都要过,陶晴好知道,就算从头再来,自己可能还是会选择在当地结婚,她不愿意了了也被归结于错误之中。
老太太沉默片刻,说:“到厨房帮你爸忙去,他腿脚不方便,你去给他打个下手。”
陶晴好不想去,又不得不去,她起身时还跟母亲求情:“妈,了了年纪不大,你有话好好说,她很聪明的,什么都能听懂。”
等客厅只剩下姥姥与孙女,老太太把那杯一口没动的茶又放了回去,她说:“这茶是成周送的,挺值钱。”
老太太说:“你跟你妈倒是不大一样,比她坚强。”
晴好走时,这孩子才八岁,能在汪家以如此优异的成绩考上大学,绝非易事,山窝窝里可不容易飞出金凤凰,在那种环境长大
的孩子,能在人才如云的首都大学依旧独占鳌头,足见其本性优秀。
了了坦然接受赞美:“也比你坚强。”
老太太见她还真敢再重复第二遍,不怒反笑:“你还真是自信。”
一老一少明显不对付,互看不顺眼,陶晴好在厨房里担心极了,老爷子见她坐立难安,说:“你慌什么,你妈还能把她打一顿不成?”
陶晴好心想,那就不知该担心谁了,囡囡不像是会站着乖乖挨长辈打的孩子,她肯定会还手。
出乎意料得是,外头没打起来,更没吵起来,当陶晴好端菜出去时,只看见那一老一少面对面坐着,谁也没说话。
她心中生出一种诡异的安慰感,相安无事,总比针锋相对好。
因为老太太寿辰,今日的饭菜比往日更丰盛,但了了没怎么动筷,一顿午饭,也就二老吃得下,陶晴好食不下咽,搞不懂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陶家当年遭难,以前的房子家当全没了,现在住的这个小院是黎成周安排的,两人能活着回来已是不易,早已心如止水,世间能令二老操心的,也就陶晴好。
了了以前对陶家不关心,今日见过陶老太太后,才在回家后问陶晴好。
陶晴好下乡时还未成年,她很乐意跟女儿讲述家里的事,让了了能更了解陶家,老太太不是现在才脾气古怪,从陶晴好有记忆开始,她就是这样,对陶晴好非常严格,但陶晴好总是令她失望。
“……妈妈没有你姥姥聪明,学东西有点慢,而且天生胆子小,遇到事情就只会哭,你姥姥对我很失望。”
汪香留想想小时候跟妈一起在汪家那几年,好像也是,不管奶跟伯娘们怎么说,妈都能忍。
陶晴好说着,有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所以我就习惯了什么事都让你姥姥做主,什么时候起床什么时候休息,就连几点写功课几点吃饭都按部就班,下乡也是。”
了了听了,真是一点不意外,陶晴好看着不像没主见的人,她在课堂上讲学时,甚至是很意气风发的,跟黎成周相处,她也能保持自我,惟独到了母父面前,跟个小孩一样,大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我没什么爱好,也没什么梦想,所以真的是个很没出息的人。”
陶晴好一点都不觉得羞耻,因为她早就习惯了,哪怕是现在她也不知道自己该干啥,每天除了上班就是回家,她活这么大,依旧不懂爸妈对自己到底有着怎样的期待。
“不过囡囡不一样!”
陶晴好眼睛放光,“囡囡聪明又厉害,以后肯定不会像我这样无所事事,我虽然不行,但我女儿行呀!”
她骄傲得很,仿佛了了已经成为了了不起的大人物,汪香留跟着点头:“对对对,了了很行!”
了了却说:“有句话叫,独木难支。”
陶晴好没听清:“什么?”
“竞争对手太多,要如何是好?”
说着,了了继续问陶晴好:“你身为母亲,难道不应该向我提供帮助吗?”
陶晴好点头:“当然应该,只要是妈妈能为你做的,都会为你做!”
了了:“可是你没有钱,也没有权,一个普通的大学老师,能为我做什么呢?”
陶晴好被问住了,陶家不穷,甚至还有许多珍贵字画,可字画早没了,仅剩的两三处房产也损坏严重,她一个月工资虽不低,但也禁不起挥霍,女儿问得对,如果女儿需要帮助,那么她能做什么呢?
汪香留说:“就算不要妈帮忙,你也已经很厉害了啊!”
陶晴好回答不上来,了了也没再追问,她从陶晴
好的讲述中,对陶家二老已经有了比较清晰的认知。陶家祖上数代文人,所以骨子里多少有些清高,到了老太太那一代,她身为独女,>
老爷子是当时还健在的陶老爷买回来的,打小随老太太一同长大,也跟着姓陶。陶老爷没儿子,对女儿跟养子都很上心,还送两人出国留学,后来陶老爷故去,时局动荡,陶家便遭了难。
老太太性情严厉,谁知生了个面团般的女儿,怎么都教不好,自然对此失望透顶,她早已认定陶晴好没有主见,永远无法自己做决定,所以才会专|制插手陶晴好的人生。
她很希望能把陶晴好培养成一个完美且优秀的女儿,可惜陶晴好没有这方面的才能,而老爷子一辈子以老太太马首是瞻,老太太对人什么态度,他就什么态度,了了觉得陶晴好的性格并非无迹可寻,她显然是遗传自父亲,如果老太太能挑选一个更优秀的男人,兴许陶晴好就不会是现在这样。
汪香留对了了得出的结论瞠目结舌,她震惊询问:“你为什么会这么想?我看姥爷说话很霸道的。”
跟二老相处比大夏天坐火盆还痛苦,汪香留感觉自己都要不能呼吸了。
了了说:“母女之间,一旦出现男人,情感便会被破坏。”
汪香留下意识便反驳:“我觉得你这么说有点以偏概全了,也不是所有家庭都这样,世界上肯定有非常和谐美满的家庭。”
了了让她找个例子,汪香留绞尽脑汁想了半天,居然感觉了了说得没错。
“目前所看到的家庭构造中,即便母亲与女儿关系亲密心意相通,但只要有父亲,母亲的注意力就会被分走,如果还有兄弟,那更加糟糕。如果汪家没有那几个堂哥,只有你和两个堂姐,汪小云汪小霞会那么早嫁人吗?”
即便独生女不一定能得到全部的爱,但她们所得到的利益一定比有兄弟的女人多,哪怕是农村,只有一个女儿的家庭也会比女男双全的家庭更看重女儿。
汪香留想,要是隔壁钱家没有钱耀祖,就一个闺女,就算钱老二再轻女重男,恐怕也不会动辄打骂克扣吃喝。
又或者汪家没有男娃,小云姐跟小霞姐,先不说考不考得上大学,但一定能读完初中,即便不得不出嫁,得到的嫁妆也必然比现在多。
即便是亲生兄弟,彼此之间也存在着资源与利益的倾斜,想要找到解决办法根本不可能,除非像了了说的,“家”的前提是无夫无男无兄弟。
这样的话,姥姥会全身心地爱母亲,母亲也会真诚地爱女儿,资源不外泄,利益不被侵吞,才能长成一代又一代强大的女人。
“如果你很想要得到一样东西,你应该怎么做?”
汪香留顺着了了的话想半天,回答:“要是能买到,我会努力攒钱,等到买得起的一天。”
了了摇头:“有些东西,钱是买不到的。”
“那你会怎么做?”
了了回答:“要么直接去抢,要么不动声色,步步为营。”
汪香留越听越迷糊:“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总感觉了了说的和她在想的不是一回事。
她不明所以,见了了往窗外不知在看什么,便跟着看,发现黎成周正跟陶晴好在院子里散步说话,两人牵着手,时不时亲密接耳,汪香留感叹:“黎成周这个人真的挺不错的,我天天在家里到处晃,还钻他书房好几回,真是一点缺点都找不着,如果不是二婚,年纪再轻点就更好了。”
受了了影响,汪香留也开始觉得男人必须得年轻貌美纯洁,黎成周样貌家世都出众,可惜老了点,还有个儿子。
了了没说话
,她望着院子里的两口子,手指在桌上轻轻敲了两下。
接下来的日子和以往没什么差别,直到浩瀚只身前来首都,她按照了了给的地址上门,但了了当天有课不在家,郭阿姨很热情地接待了浩瀚,并请她在客厅稍等,正巧黎深拎着书包出门,出于礼貌,浩瀚主动跟他打招呼,黎深态度冷淡,只点了下头。
浩瀚感慨,这高岭之花就是不一样,老了之后有气质,少年时期更是好看,真可惜手头没有相机,否则高低拍上个几百张留作传家宝,几十年后手头紧了拿出来卖给营销号,怎么也能赚个几十顿饭钱。
等了一个小时左右,陶晴好先一步回家,两人一见面都很惊讶,陶晴好惊讶于三丫居然变化这么大,浩瀚则感慨怪不得黎先生不离不弃,她现在不明白,当初陶晴好是怎么看上汪老三的,汪老三长得再不错,顶多也就是村里一棵草,跟陶晴好依旧云泥之别。
她跟陶晴好聊天,无论言谈举止还是一颦一笑,浩瀚都不明白,这样爱笑和善的陶阿姨,是怎么精神失常的,到底发生了什么大事?
一开始浩瀚并不知道陶晴好二婚对象是谁,直到了了给她写的信中,为她提供了一个绝佳的机会。
浩瀚想把生意做大,只靠自己单打独斗很难,强龙尚且难压地头蛇,她还有钱家两口子疯狂拖后腿,看她赚钱了眼红的更是大有人在,所以迫切需要合作。
因为黎成周的帮助,浩瀚的生意规模快速扩大中,她这次过来首都,一是想跟了了碰头,二就是想把手里的现钱全都拿来买房,趁现在还能买得起,过个几十年就算不住,拿来转手,那得翻多少倍啊!
“了了,你回来啦?今天的点心也在冰箱里哦!”
听见郭阿姨的声音,浩瀚惊喜回头:“呀,你回来啦?!”
说着一个箭步冲上去就想给了了一个熊抱,陶晴好连忙想把人拉住,但不用她帮忙,了了就避开了,浩瀚叉着腰说:“还是这么无情,碰一下都不行。”
跟浩瀚比起来,点心更重要,所以在明知浩瀚有话说的情况下,了了还是不急不慢吃完了今日份的点心,才跟浩瀚进书房,陶晴好有点失落:“囡囡长大了,都有自己的秘密了。”
郭阿姨笑着说:“这还不好,难道要孩子一辈子窝在怀里吃奶才行?长成独当一面的大人是件好事。”
书房里,浩瀚眉头紧蹙:“……你是说,让我见好就收?”
“不是现在。”了了淡道,“别跟黎家走太近,让你借势,不是让你把自己搭进去。”
但浩瀚不懂:“到底发生什么事了,黎家的人品是出了名的,我跟他们合作,怎么会把自己赔进去?”
没等了了回答,她连忙道:“对了,我还有事一直想跟你说,但我不敢写在信里,万一信丢了或是被别人看见了,肯定要出事。那天我收到你的信,看到你提黎成周,你不知道我有多惊讶!陶阿姨居然跟黎先生结婚了?”
了了听出她话外之意:“什么意思?”
汪香留也很好奇,了了只有她的全部记忆,几十年后世界会变成什么样了了无法预知,但浩瀚知道,每次听浩瀚讲未来,汪香留都听得津津有味。
浩瀚先检查了下书房的门,确认没人在门外偷听,还刻意压低声音,向了了讲述了未来的黎家。
当听见黎先生妻子精神失常,黎先生不离不弃携妻子隐居,汪香留激动地蹦起来:“不可能!我不相信!了了你也不要信,这怎么可能呢?妈才不会精神失常!她健康得很!”
了了微微眯了下眼,浩瀚接着说:“现在你知道我看见你的信,当时有多吃惊了吧?没想到你会跟黎家扯上关系,更没想
到陶阿姨居然就是黎先生的妻子!”
了了想了想,道:“还有别的我不知道的事情吧?”
两人算是知根知底了,浩瀚也不隐瞒:“对,其实这个世界跟我记忆中的没什么太大区别,最大的变数就是你,当然,我说的是原来的你,你应该会嫁给叶向阳,然后难产死去。”
说到这儿,浩瀚突然说:“都说陶阿姨是因为没了孩子才情绪出问题的,我一直都把这个孩子当成是她跟黎先生的,但现在想想……该不会是原本的你吧?”
汪香留瞳孔一缩,她摇头:“不会的,怎么可能呢?我——”
她原本想说那些信妈根本没有收到,自己的死悄无声息,她不认为叶向阳会特意去找她的生母告知她的死讯,可是,真的瞒得住吗?
了了头脑清晰,她缓缓道:“陶晴好的确没有主见,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都交给别人替她做决定,但女儿死了,她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现在的叶向阳只是个普通人,可原本命运轨迹中的叶向阳,因为破获大案立了大功一路青云直上,陶晴好得知汪香留死讯时,恐怕叶向阳已经很有名望了。
浩瀚小声说:“那要是这样,恐怕陶阿姨很难报仇成功吧?”
都知道女儿的死讯了,陶晴好能不去弄清楚女儿怎么死的?她要知道是因为婆婆不许汪香留去医院,而是逼着汪香留按照土方子顺产人才出事,她能不发疯?这等同于汪香留是活活被人害死的,她不找桂芬婶报仇才怪呢!
可那是叶向阳亲妈,叶向阳能眼睁睁看着亲妈去坐牢?
“黎先生恐怕也不会为了陶阿姨,跟叶向阳为敌吧?”
浩瀚听过许多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故事,但她也知道,现实生活中,爱情永远会被第一个放弃,就算后世将两个名人的爱情打磨成光鲜亮丽的钻石,那锋利的边缘也依旧会割破人的手指。
“一旦黎成周阻止她报仇,陶晴好就会提出离婚。”了了淡淡地说。
“这些有钱的豪门都很爱面子,尤其是黎家这种。”浩瀚想起自己看过的许多豪门八卦,“……我说,陶阿姨要是真精神出了问题,该不会是有人刻意导致的吧?”
精神出问题了,可不就不会再报仇?
汪香留目光呆滞,浩瀚带来的消息太可怕,完全超乎她的想象,她从没想过自己的死会导致这样的后果,她回想起平日见到的黎成周,多么温柔体贴,多么真心诚意,完全不像了了跟浩瀚猜测的这样。
“天哪……”浩瀚后背爬上一层鸡皮疙瘩,“要真是这样,那该怎么办才好?”
了了对她说:“这便不用你操心了,你做好自己的事即可。”
浩瀚现在明白了不能跟黎家深入合作的原因,了了让她尽可能利用黎成周将利益最大化,恐怕是早就有所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