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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了没有责怪万姑姑,她很清楚人类世界的规则,一个男人活着时无论怎样昏庸糊涂,只要他死了,那些不好就都可以一笔勾销。
死者为大,倘若这个男人生前还是个皇帝,那说不定能跻身一跃列入明君行列,再倘若这个皇帝有个更为睿智厉害的妻子,那他甚至又能多出一圈深情退让的光环。
先帝在位时,纳兰珊都曾感慨摇头于他的软弱,先帝一驾崩,他在纳兰珊,乃至于大多朝臣心中都成了不可逾越的白月光,恨不得能在七月半把先帝的魂给招回来。
小公主听不得有人说她阿耶不好,即便她从未见过他。此时她连连跺空气,反驳道:“父皇才不是那样的呢,父皇是天底下最和善最好的父亲!”
这些从不外传的起居注,记载了陶氏江山开创以来所有皇帝的言行,但小公主平日便对读书深恶痛绝,闲暇时间本就少得可怜,自然是一本都没有看。
了了没有理会她,整个下午都待在偏殿,这种前所未有的行为不仅令人吃惊,也叫刘姑姑心疼。
因此她特意亲手煮了小公主爱喝的甜汤送来,见她一边喝汤,视线还黏在书本上,忍不住劝道:“公主,若是看得累了,便是稍微休憩下也无妨,奴婢给您做了个毽子,要不要去玩会儿?”
小小年纪在偏殿一坐便是几个时辰,刘姑姑十分担心小公主是钻了什么牛角尖。她幼时这样大的时候,除了给家里做事外,玩耍的时间是很多的。
小公主特想出去玩,可她必须留在妖怪周围五米内,所以出不去偏殿,整个人无聊地快要抓狂。
了了头都没抬地问刘姑姑:“姑姑是不是觉着,圣上待我不够亲厚,要求又过于严苛?”
刘姑姑:“奴婢不敢。”
嘴上说着不敢,心里却的确这样想。
“但姑姑能给我什么呢。”
刘姑姑一怔,没听懂公主的意思。
了了喝完了甜汤,随手将碗放入托盘,快速翻着书。她没看刘姑姑,语气平缓又冷淡:“照顾我的衣食住行?这种事换了谁都能做,但公主的身份却只有一个,姑姑给得了吗?”
刘姑姑被问得傻眼,她当然知道自己是奴婢,可她有自信对公主的爱不输给任何人,然而这偏偏是了了最不需要的,嘘寒问暖关怀备至,那是小孩子会喜欢的东西,了了对她这种柔软的关爱很是厌烦,她大可以默默地爱她,不必要在嘴上说出来。
“姑姑心中,是否也对圣上有所不满?”
这话把刘姑姑吓坏了,她慌忙跪下:“奴婢怎敢对圣上不满?”
“我说的不满,是指姑姑是否觉着圣上过于强势,名不正言不顺。毕竟同为宫女出身,姑姑如此安分守己,圣上却篡权谋位,偭规越矩,姑姑怕我变成圣上那样不像女人的女人?”
这兴许是刘姑姑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想法,当所有人都习惯弯腰低头时,抬首挺胸的那人便会成为异类,不仅她的敌人想打倒她,连她的同族也难以认可她。
帝王虽未曾明说——眼下她根基
不稳()?(),
虽称不上举步维艰()?(),
却也是腹背受敌()?(),
再加上小公主尚且年幼?()??.の.の?()?(),
她不可能透露自己的真实念头,然而了了能够察觉,若是没有那种大胆的想法,帝王何须如此为难小公主?
平日里送到公主身边的膳食,里里外外少说要经五层检,公主所穿的衣衫所佩戴的玉饰,以及殿内用的香料等物,样样都由陈姑姑或田大伴亲自带人检验过方可送来,帝王不像刘姑姑日日夜夜陪伴公主,她没有那时间,也没那意思,但她将要给予公主的,是这世间绝无仅有,至高无上的权力。
帝王不许公主贪恋玩乐,不喜她在穿衣打扮上花太多心思,这在刘姑姑看来简直是扼杀小女孩儿爱美的天性,谁家小女郎不爱这些呢?家底稍丰厚些都要娇养女儿的,哪有像帝王这般,不仅不许公主做小儿姿态,还给她派了武将做师傅学拳脚。
这将来是要养出个怎样的公主呀!
“从前那些话,你说了便说了,我不为难你。”
了了换了一本书过,我定不轻饶。”
刘姑姑颤了许久才讷讷回应:“是。”
给飘来飘去的小公主气坏了,她就没见过这样蛮横不讲理的人!刘姑姑一腔真心,全是为了自己好,这妖怪怎能这样伤姑姑的心?
可惜她碰不到了了,否则非揍这妖怪一顿不可。
小公主气呼呼道:“我是父皇的孩子,生来便是公主,即便没有圣上,我也是公主!”
了了发出一声轻哼:“那可说不定。”
小公主左顾右盼,忽地面露惊恐,这种妖怪突然对着空无一人的大殿讲话的场面早已不是第一次,难道这殿内还有另一个妖怪的存在?
随后她便觉着双腿如同灌了铅般的沉重,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小公主也没能继续漂浮,像有巨石坠在腿上,她坐到桌案旁边,怎么也爬不起来。
一本摊开的起居注丢到她跟前,小公主没心思看,却见妖怪忽地不看书了,转而单手托腮,姿势显得慵懒许多,好整以暇地望着自己。
这个角度就只有小公主,她惶惑地扭头看看四周,眼珠子险些瞪出来,语无伦次道:“你、你……我…我……”
“看看。”
妖怪这么说。
看什么?
小公主下意识低头,这本是先帝的起居注,上面记载着先帝日常的言行举止,连诸如先帝一碗茶饮了几口这类鸡毛蒜皮的小事都写得很详细,小公主不懂妖怪要让自己看什么,她不觉得这一页有什么特殊之处。
不过是记载了先帝与御医说的一些话。
“你的生辰在六月初九,往前推推日子,帝王身怀有孕,应当是在前一年的八月。”
小公主到底不是傻子,起居注上的这几句话,恰好是先帝在问御医,自己头疼欲裂,夜间难眠,是什么症状。
先帝患了何病暂且不提,问题在于这段对话发生的时间,恰好是在七月底,而先帝驾崩于八月初,难道说先帝重病卧床之际,还有心思与帝王缠绵?
“你是
公主()?(),
是因为你母亲是皇帝()?(),
但你究竟是不是你父亲的血脉()?(),
那可不好说。”
小公主脸都白了▋()_[(.)]▋?▋.の.の▋()?(),
她不相信了了的话,用力摇头:“是你危言耸听,一定是在你胡说!”
“不必如此激动。”了了淡淡瞥她,拿过另一本书看了起来,“同父异母的男人你都能亲密地喊哥哥,同母异父又有什么不能接受?”
小公主跌坐下来,嘴巴扁得像只鸭子,简直心都要碎了。
心碎的代价是小公主提前结束叛逆期,变得安静起来,连妖怪能听见她的话都不在意了。
了了也没能清净多久,她还没将偏殿内的书看完,万姑姑便匆匆赶了来:“公主,公主!”
鲜少见到万姑姑面露慌张,了了朝她看去,她快速走过来,低声道:“纳兰老大人正跪在昌平宫外请罪。”
了了:“早该如此。”
那种食古不化的老家伙,光是跟他处于同一个空间都让人感觉空气中满是僵尸的臭味。
“公主!”万姑姑本来担心得很,被了了一句话弄得很是无奈,“他请罪的缘由,却是才疏学浅,无力教导您呐。”
了了:“倒也不算错。”
万姑姑:……
说着,了了起身,让万姑姑给她更衣,果然没过多会儿陈姑姑便来了,见了了衣着整齐坐在桌边等她,难掩惊讶:“公主……”
了了朝她点了下头,意思是可以走了。
纳兰珊的确跪在昌平宫外,他是三朝老臣,又德高望重,门生无数,今日竟因教不了公主前出去谁信?他老人家状元都教出了好些个,怎地教不好七岁的小公主?
那要么是公主顽劣不堪,要么是帝王别有用意,总之纳兰老大人必然无辜。
今儿个帝王若不管不问不表态,明儿个朝堂上就能吵翻天,连带公主的名声都要被败坏。
饶万姑姑也觉着公主课业过重,此时也忍不住在心底骂了句老不死,这不是要将公主架在火上烤么,七岁小儿顶两句嘴便这般小题大做,心眼比针眼还要小,真是越老越刻薄!
像极了宫里那些上了年纪的变态老太监。
纳兰珊态度虔诚恭谨,跪在殿外一动不动,他也不控诉公主罪过,只坚称是自己才疏学浅,无力教导公主,求圣上收回成命,放他致仕,好叫他这把老骨头不再为朝廷之事殚精竭虑,回到家乡做个闲暇老农。
陈姑姑提前叮嘱了了:“待会儿见了老大人,公主千万不可顶撞。”
了了没说话,陈姑姑就以为她是答应了。
结果一下御辇,了了缓步往前走,路过跪地不起的纳兰珊时,她停下脚步。
公主停下,宫人们自然也要停,只听公主道:“所谓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则止。先公荒淫无度,强纳儿媳为妃,建造灼华宫劳民伤财;先帝三月不朝,沉迷口腹之欲与奇淫巧技,皆不见老大人直言纳谏,今上励精图治,知人善任,礼贤下士,老大人的风骨便跟着回来了,果真是君子挟才以为善,小人挟才以为恶。”
要说不着调,陶氏江山两百年发神经的皇帝多了去了,纳兰珊身为三朝老臣,前面两任皇帝可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纳兰珊只敢朝今上亮风骨,是因为他真的高风亮节?
那是因为前面两任皇帝,发起疯来是真不讲理,真能砍了他全家。
一天之内,接连被七岁小儿连着两次骂为小人,纳兰珊再也忍不住,嗝的一声晕死过去。
陈姑姑立刻道:“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些搀老大人去休息?()?()”
宫人们眼疾手快,迅速清理了现场,随后陈姑姑想对了了说点什么,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说,只引着她入昌平宫见圣上去了。
哪怕老头子倚老卖老跪在外面装腔作势,帝王也没有被影响,她身着常服,戴着一枚青玉发冠,左手拇指戴了枚造型别致的玉扳指,正提笔写着字。
了了走到她身边,没下跪也没打招呼,瞧了眼。
帝王问她:“我将这幅字赐予纳兰珊,你看如何??()???@?@??()?()”
了了点头:“很适合。()?()”
于是帝王笑了笑,命人将这幅字送去,可怜纳兰老大人刚被扎了针睁开眼,瞧见帝王赐的字,白眼一翻又晕了过去。
帝王书法精妙绝伦,笔锋凌厉霸气,为表皇恩,她逢年过节偶尔会给几位股肱之臣赐福字,按说这是天大的荣耀,只是纳兰珊一生最好美名,如今年老却落得个“诡()?()”
字的评价。
诡,意为虚伪、狡诈。
帝王这是在讽刺他表里不一呢。
其实这些身居高位的老大人,若一生清贫,兴许当真能得几分骨气,但纳兰珊三朝老臣,儿孙满堂,旁支更是枝繁叶茂,其下藏污纳垢,藐视律法者数不胜数,连他老人家自个儿,前不久才刚收用了位二八年华的小美人,只是他好面子,不愿叫人知晓,连个名分都不给,让人在书房做个侍茶婢。
帝王说起这些时,毫不顾忌公主年仅七岁,别说情爱,连女男之间的事都理解不了。
但她还是自顾自说了,了了也听了。
对于不得不选纳兰珊去上书房教导公主,帝王心里一直憋着口气,她可不是那种虚心受谏的英明君主,实际上她锱铢必较,极为记仇,纳兰珊屡次倚老卖老,帝王早在心中狠狠记了一笔,只等时机成熟将他拉下马,连带朝中那些对纳兰氏趋之若鹜的蝇虫,她都要大肆清洗。
“怕了?”
了了摇头。
帝王第一次正眼去看这个孩子,在这之前,她一直是失望的,因为她真的对公主寄予厚望。
虽然不知是什么原因,但公主似乎当真开了窍。
纳兰珊年轻时也是心怀天下满腔抱负,可随着年纪增长,需要他来庇护的人越来越多,他的子孙,他的门生……正因这桃李满天下的美名,他愈发宽厚公正,但也因此越来越欲壑难填。
权力会腐蚀人心,没有人可以一成不变,帝王亦然。
她定定地盯着了了看了会儿,那眼神实在狠厉深沉,叫人不寒而栗,连跟随她多年的陈姑姑瞧见都胆战心惊,这是世间最为尊贵,也最为强大之人
,她拥有至高无上的皇权,而她想要将这样的荣耀维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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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帝王忽地对了了道:“你皇姐这些日子说是身子不适,我政务繁忙,你便代我出宫去探望探望吧。”()?()
了了有点不解其意,但还是点了下头。()?()
她走后,帝王才低低地笑了两声,陈姑姑见她心情愉悦,便跟着欢喜,“公主当真是长大了。”()?()
帝王道:“还是要再看看。”
说着对陈姑姑道:“去让傅爻跟她走一趟,免得有些人把手伸太长。”
陈姑姑领命而去。
虽说天色已晚,但并未到宵禁时间,了了只想速战速决,她明日可没工夫去看望别人。
跟她一起出宫的是万姑姑还有两个大宫女,都是从她幼时便被帝王派来的,从前与公主最亲密的刘姑姑则留在宫中。
了了走时,刘姑姑极力掩饰着失落,但在她学不会好好说话之前,了了不打算让她靠自己太近,长时间听一些无意义的废话可不是什么好事。
大公主比小公主年长许多,小公主出生之前,她便有了自己的公主府,驸马也是先帝在时选的,据说两人感情不错。
在小公主的记忆里,皇姐是个温柔善良,极好说话的人,她几乎没有脾气,对谁都是一张笑脸,先帝曾大赞她是自己的掌上明珠,对她宠爱非常。
不过大公主虽成婚多年,却始终没有孩子,她自己因此不大爱出门,行事也极为低调。
小公主对皇姐的印象很好,不过了了觉得她印象好的人似乎并不代表就是个正常人,只能说身为唯一一个生活在帝王身边的孩子,小公主几乎没见过坏人,即便是心怀不轨之人,在她面前也伪装得很好。
这并非是因为小公主讨人喜欢,而是她有个足够厉害的母亲。
大公主果真是病了,了了一进公主府的主院,就闻到一股刺鼻的药味。
随她同行的大宫女在万姑姑示意下悄悄离开,侍女先是见礼,而后引了了入了内室,进屋后,药味更浓,大公主坐在床上,背后是个靠枕,见到了了,苍白的脸上先是露出笑容:“巍鈭,你来啦?我这屋子里药味重,你可别嫌弃。”
了了问:“是哪里不适,为何不请御医?”
大公主摇头:“只是寻常小病,不算什么,我喝两副药就好了。”
侍女们都低着头不敢开口,大公主咳嗽了两声,她看起来气色极为不好,整个人瘦得像张纸,风一吹就能刮走,脆弱极了。
了了又问:“驸马呢?”
大公主生病卧床,驸马竟不在旁边侍奉?
“怎么说话呢,叫姐夫。”大公主不赞同地看了眼妹妹,“你姐夫有事情要做,他平时都是守着我的。”
是真是假不知道,但驸马在朝中只挂闲差,一般不会被重用,日子清闲得很,能有什么事?
了了没怎么注意这个驸马,所以也不了解对方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不过男人嘛,在她看来可以跟虫子划分成一类,都不重要。
“好了好了,今儿是怎么回
事,圣上竟愿意放你出来玩啦?”()?()
大公主将话题又转回妹妹身上,看得出你前几日又被罚了?”()?()
了了却不是个会被人牵着鼻子走的,她眯了眯眼睛:“你到底生的什么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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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公主一时回答不上来,表情变了变。()?()
了了在先帝起居注中看到过很多次大公主,先帝无疑十分疼爱这个女儿,父女之间感情也极为深厚,但帝王与大公主就没什么记载了。
此时先前被万姑姑差出去的大宫女回了了两句话。
万姑姑神色变了变,她先是看了眼床上脸色苍白的大公主,最终弯腰小声告知于了了。
怪不得一进院子闻到的药味那么重,大公主看起来也完全不是生了小病的模样,她没有生病,她是中了毒!
解毒所用的一味药材气味极重,熬的时间越久越苦越难闻,被万姑姑差遣的这位大宫女对儿科与妇科皆有涉猎,帝王将她放在公主身边,也是为了公主的安全。
她只是去了下熬药的小厨房,捡了药渣瞧上一瞧,再诈一诈公主府上的侍女,很轻松便得出了答案。
大公主见万姑姑同了了说话,两人面上却都没什么表情,万姑姑素来如此并不奇怪,可她这个小妹妹,向来天真烂漫没什么心眼儿,又与她这个姐姐感情很好,怎地也看不出情绪来?
她怕漏了馅儿,给驸马招来麻烦,便下起了逐客令:“好了好了,你也看到我了,免得将病气过给你,还是快些回宫去吧,待见了圣上,记得帮我向圣上告罪,等我康复,自会入宫求见。”
说着又咳嗽两声,做出一副疲惫之态,眼皮往下耷拉,瞧着是犯困。
小公主急急忙忙催促了了:“皇姐都这么说了,你就不要再打扰她休息了,她的脸色看起来很不好,快让她好好养病吧!”
要不是她触碰不到大公主,这会儿早已扑了上去对着姐姐嘘寒问暖了。
刘姑姑对她虽好,但到底主仆有别,大公主却是与她血脉相连的姐姐,而且大公主的容貌与帝王有六七分相似,小公主对她印象极好,姐妹俩的感情一向深厚,她在宫中也时常念着姐姐。
了了却不好糊弄,她扫视了一圈屋内的侍女,侍女们个个低着头,没人敢吭声,没人敢抬头,想必在这之前大公主便已经下了令,不许她们胡言乱语。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