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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番回京,与静悄悄的去时截然不同,她们是要以使团身份,正式接受帝王召见,群臣为证。
因此刘敬诺想要偷跑是不可能的,她知晓轻重。
归来时收获颇丰,按照原本的路况,即便是走畅通无阻的官道,恐怕也需要好几个月的时间,但七年多过去,不仅是外出闯荡的人成长了,大曜的变化也非常大。
街头巷尾随处可见做生意的女人,官道也不再是土路,而是水泥路,接连停靠的几个驿站,负责驿馆官员也都是女官。
道路方便,行进速度便较原本的增快许多,只用了三分之一的时间。
为表对使团的看重,帝王至城门口亲迎,与之随同的还有一众高官重臣,近几年,帝王渐渐不再遮掩公主的去处,拿出的政绩又一样赛过一样,便是从前那些对她心怀不满的反姚党,如今也像老鼠一般窝在朝中不敢乱讲话了。
只一眼了了便可以确定,帝王对朝政的掌控已更进一步。
从前朝中也有女官,但并不身兼要职,一般只能侍奉帝王,或是寻些没什么实权的位置,如今却不然,帝王左右两侧女官的人数,竟能与男官持平,这绝对是个好兆头。
女官与男官的朝服样式并无区别,能被帝王选中的人才不容小觑,除却才华之外,还有一点最为特殊——她们大多都很年轻,年纪大的不是没有,但与男官中垂垂老矣的耄耋之人相比,绝对称得上是风华正茂朝气蓬勃。
看谁熬得过谁呢。
帝王见到多年不见的小女儿,饶是她心性坚定,此时也不由得眼眶微红。
不等了了行礼,她上前托住女儿手臂,赞许道:“你做得很好,做得很好!”
说完,停顿了片刻,又低声道:“吾儿平安归来,再没比这更好的事了。”
她欣喜于扩大的版图,丰富的物产资源,但夜深人静时也难免牵肠挂肚,毕竟了了走的时候年纪太小太小,寻常人家的女孩像她这个年纪还在无忧无虑向母亲撒娇。
了了道:“幸而不辱使命。”
她不适应与人肌肤接触,因此很快抽回了手,帝王知晓她这个习惯,从善如流的放开,又看向她身后这群意气风发的少年,她们一个个都是这样年轻,又这样优秀,有这样的年轻人,她何须担忧大曜的将来?
只要众人一心,便没有人能将她们再赶回家里去。
“好,好,你们都很好。”
帝王难得如此温和,她端过一旁宫人手中的水酒,要为众人接风洗尘。
像伴读三人还好些,她们见过帝王,所以此时虽心情澎湃,却也能维持面上冷静,但简伏丹、尐娘等人却是头一回得见天颜,听得帝王称赞,一时之间,为她肝脑涂地之心都有,只觉心头平添万千豪情,之前那些困扰自己的琐事,在辉宏光明的未来之前,不值一提!
众人饮尽杯中水酒,帝王特许她们骑马入城,街道两边尽是前来瞧热闹的百姓,见到这群神采飞扬英姿飒爽的少年,真是好奇欣羡向往皆而有之。
有个被母亲
抱在怀中的小女孩,指着看起来最为潇洒的刘敬诺大声道:“阿娘,日后我也要像这个姐姐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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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敬诺恰好听见了,便扭头冲这边看来,百姓难免对做官的还有点畏惧,母亲正想请罪,却见刘敬诺咧嘴一笑:“好哇,日后我当大将军,你可记得来从军!”()?()
说着还挥舞了下肩头的狼牙棒。()?()
小女娃两只眼睛亮晶晶的,大大的应声:“嗯!”()?()
陶澜瞅着她这副嘚瑟样儿便忍不住想怼她:“瞧给你能的,这儿又没危险,做什么将狼牙棒扛在肩头?”
真爱出风头。
奈何这些年下来,刘敬诺是她们中长得最高的一个,不仅身高腿长,还因常年习武,练出一身结实漂亮的肌肉,她性格洒脱豪迈,当真是称得上风流倜傥,令人心折。
刘敬诺冲陶澜也笑,小声道:“你喜欢的话你也扛呀,谁不让你扛了。”
陶澜哼了一声,那狼牙棒有数十斤重,谁会没事儿往肩膀上扛,真是哗众取宠。
不过她虽然没扛狼牙棒,却在刘敬诺这样说话后,取出一把折扇,优雅展开。
这又是另一种气派,只叫目睹的人觉着,这位大人贵气冲天,叫人忍不住想要学。
纳兰茗悄悄夹了下马腹,免得与这两人为伍,叫旁人以为她也是那等兜里有俩子儿便捂不住的家伙。
她的心情是最为平静的,对于未来也规划的最为清晰,而且,她不像刘敬诺跟陶澜,对家中亲人有所思念,此番回来,纳兰氏恐怕非但不能做她的助力,还要拖她的后腿。
魏紫自打见了帝王,便有点近乡情怯,她是真的许久没有同母亲相处,紧张程度是其她人不能比的。
不过这点紧张很快就消失了,因为她发现,连来无影去无踪的傅司主都随同帝王前来迎接使团,还有那几个不成器又各有小心思的哥哥,惟独不见大公主。
阿姐为何没来?是身体不好所以没有出席,还是又病了?或者……想到那个最残忍的可能性,魏紫心乱如麻,她们的航行一向随心所欲,目的地并不固定,所以跟大曜的联系时断时续,有时候一年半载收不到一封信是常有的事。
这种情况下,所谈及的话题便摒弃了琐事。
她上前与了了并驾,低声说道:“我没有看见阿……大公主,你说她还好吗?”
魏紫总叫错人,她忘了自己已不是小公主,不能称呼大公主为阿姐了。
了了淡淡道:“恐怕不大好。”
这是显而易见的。
以大曜的医疗水平,根本无法治愈大公主,她的病在体内累积多年,旧疴难治,顶多是吊着口气。
魏紫顿时整个人都颓唐下来,她求了了道:“你……你能救我,难道不能也救救她吗?”
了了沉默了一会才反问:“我为何要救她?”
魏紫叫她问得愣住,什么叫为何要救……那为何不救呢?
了了很快便给了她不救的理由:“大公主身患重疾,命不久矣,我只消静静等待,皇位便必然属于我。可若救了
她,令她焕发新生,她今年岁数又不大,我便等于给自己寻了个敌人,这样的蠢事,换你你会做么?”()?()
魏紫想说那你不是救了我,转念一想,救是救了,然而她现在的身份是个普通船员,确实威胁不到了了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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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公主身体不好,才没有野心,因为再强烈的野心没有一具健康的身体也难以实现,如若她恢复了健康,她还能甘心闲云野鹤,从有继承权的公主,变成闲王?()?()
此番回大曜,除了本国人外,成功东山再起的艾达也带着她的商队死乞白赖蹭来了同行,她在跟大家相处过之后,对大曜十分好奇,想来这里做生意的念头根本压不住。()?()
大曜人可是头一回见到这种长相跟自己不一样的人,瞧那颜色不同的头发跟眼睛,可真稀奇!若非商队随使团一同进京,肯定会被当成鬼。
艾达很是热情,她怀里抱了个很大的篮子,里头装满糖果鲜花,就这么一路从城门口洒到皇宫。
使团在万众瞩目中游完了街,随后便正式入宫,开始陈列出海数年所得。
群臣分站两侧,听得心惊不已,原来海外竟有这样多的资源!
其中最重要的,自然是能够量产的农作物,民以食为天,了了回来的这个契机恰好是帝王决定动真格的时候。
大曜国土辽阔,却并非所有百姓都有土地可种。辛劳一年,去掉赋税,交了租子,所留下不过糊口之用,若是有什么天灾人祸,便毫无招架之力,只能家破人亡。
归根结底,是土地兼并的情况过于严重,绝大部分的地都攥在权贵及地主手中,他们想方设法从平民手中夺取土地,令百姓不得不做佃户。
这样的事,历朝历代皆有,只不过百姓很能忍,但等到忍不住的那一天,王朝的政权便也将走向灭亡。
帝王很清楚土地兼并的严重性,她在尚未登基时便曾与先帝提起过此事,然而先帝虽然想要掌权,却并不在意黎民苍生,更不想强出头惹恼朝臣,横竖只要他的富贵无人打破,百姓生活得如何,他并不在乎。
如此重要之事,帝王早已开始着手,如今朝中看着风平浪静,私底下却是暗涌不止,一旦触及到了权贵们的利益,眼下安分守己的他们便会立刻化身饿狼进行反扑。
不过帝王并没有立刻给众人派遣任务,而是给她们放了个假,令她们好生歇息几天,了了则随她一起,去了公主府。
这令魏紫感到不安。
从前大公主身体也不好,但帝王要见她,也是她进宫来,而不是帝王亲至公主府。
难道说阿姐的病情已经严重到了卧床不起的程度了吗?
“这孩子是谁,你竟要带她同去?”
帝王早就注意到了魏紫,毕竟在一众成员中,只有她岁数最小,个头也最矮。
魏紫那股紧张劲儿被母亲一问就又起来了,她也不知道了了会如何介绍自己。
了了:“你可以将她当作孙儿看待。”
帝王随口一问,还端起了一盏茶,刚啜了一口就听见这话,刹那间被呛到,不敢置信地
看过来。
小女儿离京前也才几岁,
能有这么大的孩子?
平白降了辈分的魏紫也很无语,
她连忙解释道:“圣上,
我,
我是公主捡来的。”
陈姑姑心道幸好幸好,自己险些将手里的托盘给摔了。
她笑着道:“仔细瞧瞧,这孩子竟与圣上生得有几分相似呢,尤其是眉眼,简直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那可不嘛,虽然身体继承了海人的属性,可魏紫的长相却与从前别无二致,姚皇是她生母,两人长得相似一点都不奇怪。
帝王冲魏紫招手,叫她近前来看看,魏紫凑了过去,握了拳头。
帝王冷硬惯了,并不懂如何柔情对待小孩,顶多是拍拍肩膀,夸她一句很不错,又问她学了些什么,会些什么,读过些什么书。魏紫一一答了,答案也令她颇为满意,于是就又得了一句夸奖。
差不多到了公主府,魏紫勉强抑制住激动的心情,等帝王与了了下车,再跟上。
大公主的确病得非常严重。
如今一天之中,她大约要睡上十个时辰,清醒的时间很少,也没什么精力再去读书烹茶,往日她所负责的一些事务,已尽数交接到了旁人手中。
御医全天候着,即便如此,她的病情依旧没有好转。
魏紫第一眼瞧见床上的大公主时,险些没有认出来,这个瘦得皮包骨头的人,是她那个笑意盈盈,凡事都胜券在握的阿姐?
因为瘦得厉害,大公主躺在床上都看不到什么起伏。
了了来得还算巧,她刚好醒了。
得知妹妹平安归来,大公主很是高兴,面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她冲了了招招手,示意妹妹靠近一些,她这病不传染,所以不怕过着别人。
了了并不是空手来的。
出海这些年,每去到一处,她都会令人画下当地的风景民俗,会采摘一些大曜没有的植物做成书签,再装订成册,近八年下来,攒了厚厚好几大本,图文并茂,足够大公主看上许久。
比那些空有形容的游记不知有趣多少。
大公主得知海外当真有亩产千金的良种,开心得两只眼睛笑成弯月。她觉着自己终于做成了一件十分正确的事情,她没有再做错误的选择,这一次她终于能跟幼时的自己和解了,即便是死亡也不会令她感到恐惧。
魏紫在边上听她断断续续的说话,眼泪止不住往下掉。
她哭得很安静,整个人散发着悲伤的气息,大公主看见了她,做出一副惊讶神色:“这是谁家的孩子,怎地哭成了这样?”
了了:“我在海外捡的。”
大公主便冲魏紫也招招手。
魏紫吸着鼻子靠过来,泪珠在眼眶中来回打转,她凝视着眼前的姐姐,心里不止一次后悔,还是姐妹的时候,应该更关心她一点,更爱她一点。
但现在再多的爱意也无法用言语表达,她甚至不能光明正大地呼唤一声姐姐。
大公主摸了摸她的头。
虽然瘦脱了相,可她的手却暖融融的,摸在头上,让魏
紫愈发泪流不止。
“真好。”
大公主说()?(),
“你以后可要好好读书()?(),
好好上进呀?[(.)]???@?@??()?(),
千万莫要辜负了这只有一次的人生。”
魏紫用力点头:“我会的()?(),
我一定会争气的!”
大公主笑笑,睡意袭,便又合上双眼,登时吓得魏紫险些跳起来去探她鼻息,好在听见了那浅浅的呼吸声,这才意识到姐姐只是睡了。
待出了公主府,帝王低声道:“平安怕是撑不住多久了。”
大公主能活到现在,支撑她的就是小公主。她自作主张放妹妹离开,支持妹妹出海,这其中究竟经受了多少心理压力,又有多少个不眠之夜,只有大公主自己晓得。哪怕她对着帝王总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态度,但她也清楚,大海是很危险的,也许年幼的妹妹就此便会一去不回。
所以她咬牙撑着,不肯去死,要等到小公主带着祥瑞归来。
了了没有说什么。
她住得还是自己的寝宫,刘姑姑与万姑姑好些年不见她,想得要命,尤其是刘姑姑,简直哭成了个泪人儿,因为她走时,连两位姑姑也瞒着。
对于跟着了了一起回来的魏紫,刘姑姑不知为何,对她极好,魏紫却总有些无精打采,晚上躺在柔软的大床上怎么都睡不着,眼前总是闪过阿姐憔悴清瘦的面容。
她觉得上天很不公平。
阿姐甚至没有做错任何事,她是个心肠极软的人,总是为旁人着想,甚至会因此将她自己摆在后头,她会中毒,难道不是先帝的错,是大皇兄的错?怎么会是她自己的错呢?
世上那样多作奸犯科的恶人都活得好好的,凭什么阿姐却要短命而亡?连纳兰珊那老不死的都还挺着呢,阿姐怎么就不能长命百岁?
魏紫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掀开被子跳下去,连鞋都没穿,直奔了了寝殿。
她住在偏殿,转个弯就到了,刘姑姑非要守夜,魏紫蹑手蹑脚从她床边经过,摸进内室,掀开被子就往上钻。
结果刚抬上一条腿,就被人揪着衣领拎起来丢到地上。
魏紫一抬头,恰好与了了四目相对。
“我,我有话想跟你说。”
了了冷眼看她:“就在那说。”
不许她越雷池一步。
魏紫不满极了:“那要是被人听见怎么办?”
她一点一点向前磨蹭,最后蹭到了床边,两只手搭在上面,把下巴枕到手背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凝视着了了,毫无平日的顽劣:“你之前问我为什么要救阿姐,而不是说救不了,意思是你有办法的,对吗?”
这种时候她倒是显得很聪明了。
了了:“那又如何?”
“是什么办法呢?我什么都愿意做的,真的!我发誓绝对不让阿姐抢你的皇位,可以吗?”
魏紫满心期待,了了也没有卖关子:“你们俩只能活一个。”
魏紫一愣:“……什么?”
“我的力量是有限的,顶多只能救活一个人,你活了,她就注
定要死。你若要她活,那便要放弃这来之不易的第二次人生。”()?()
魏紫深受打击,她不知自己该如何抉择,她已经失去过一回了,不想再失去第二回。()?()
“就、就没有别的方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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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了了见她这般贪心,轻嘲道:“我不欠你什么。”()?()
魏紫怔怔地低下头去,她很想慷慨地说我愿意,但她终究是个贪心的人,好像不如想象中那样伟大。
了了将她情绪上的变化尽收眼底,淡淡道:“还有一个办法。”
魏紫这回不敢问是什么了,只能盯着她瞧。
“你可以与她共享寿命。”
了了伸出一根手指,在魏紫的心脏部位轻轻点了一下,隔着寝衣,魏紫仍旧能够感到她指尖所传来的寒意……跟了了相处越久,她身上的温度好像就越低,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共享的意思是,我活多久,阿姐就活多久吗?”
了了歪了下头,魏紫从她那张没有表情的脸上硬是看出了“你在想什么好事”这几个字。
“共享的意思是平分。”
如果魏紫还有一百年的寿命,那么大公主就能得到五十年,她自己也留下五十年。
这可比先前的一换一要划算得多,魏紫怕自己后悔,咬咬牙:“我可以!”
了了:“你可以走了。”
魏紫:“……不是说要共享?”
了了看着她,没有说话,但魏紫知道自己要是还不识相的赶紧离开,她可不会客气。
了了并没有欺骗魏紫,在她取走那片龙鳞之前,海人女性的平均寿命能够达到一百五十岁,与之相对的,海人男性的平均寿命只有她们的一半,甚至还要更低。
现在海人虽已变得与常人无异,但魏紫是在了了取走龙鳞之后成为的海人,身体里具备海神的庇佑,也就是说,她将是最后一位长寿的海人女性。
因为长寿,海人的生长速度较为缓慢,年过半百与三十出头差不了些许,所以魏紫到现在还是一副小孩模样。刘敬诺她们一直都很奇怪她怎么不长个子,明明饭量不比任何人差。
她还有约莫一百三十年的寿命,分出一半给大公主,自己也能余下近七十年,在大曜算得上长寿了。
今日之后,怕是会跟野草一样见风就长。
了了没有睡意,她走到窗边,打开了窗户,星子闪烁,月色皎洁,放眼望去,这座皇宫再不是囚禁自由的监牢,困在其中的鸟儿也已经展翅飞向远方,每个人都在成长,未来又将变成什么模样呢?
在船上生活了七年多,她已许久没有见到大曜的月亮了。
明儿个应当是个好天气。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