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椒搂住雷蒙小姐,周围其他人也因这个故事沉默下来。偌大的前厅里,只有雷蒙小姐叹息低语:“对赫尔港人来说,黑线鳕是爱与家庭的味道,也是血泪和痛苦的味道,全世界唯一的,最好的味道。”
秦椒的眼角也不自觉红了起来。
她出国前的那个正月十五,家里张罗了一大桌菜,饭桌上充满了温馨的年味儿。妈妈给她煮汤圆时,突然红了眼圈,说她的外婆还在世时,这样的黑芝麻汤圆能吃八个。
“你外婆最爱吃的就是汤圆。她一辈子没享过福,很早就离开家去外地工作,苦了好多年。每年过年,你祖祖都会自己做一包黑芝麻芯子寄给她。对你外婆来说,这就是苦日子里唯一的甜味,家的味道。”
紧紧地搂住雷蒙小姐,她心中情绪翻涌。继周末出游后,再一次意识到自己过去的浅薄和偏见。
她总以中华地大物博,美食文化源远流长而骄傲,总认为自己坚守的“正宗”、“传统”才是真正的美味。
殊不知无论东方西方,人之不同各如其面,体内却都有一个顽固的味觉定位系统,永远牵绊着自己的过去。真正的“美味”,也并不依赖华丽的食材、眩目的技法、精致的器皿……
是味道,也是记忆。
是对味蕾和肠胃的抚慰,也是对一切思乡、思亲、怀念、渴望等种种情怀最妥帖的安放。
食物不仅是食物,也承载了人生的酸甜苦辣,见证了历史的悲欢离合。
她在愤怒英国人对正宗中餐尤其是川菜的偏见时,又何尝不是犯了同他们一样的错误?
遥记当年在学校,有次班会课讨论“成为优秀的厨师,最重要的是什么?”
有人说是刀工,“三分勺工七分刀”。
有人说是火候,“火候足时味自美”。
也有人说是随机应变的头脑、别开生面的创新精神、诚实不欺的工作态度……莫衷一是。
秦椒那时候已经感觉到女生学厨的压力,便说是“百折不挠的毅力。”
最后,来旁听班会课的一位老行尊微笑着说,他们说的都对,不过他自己认为,最重要的是心胸开阔。
很长一段时间,秦椒都以为老行尊是说,在后厨工作难免受各种挫磨,如果斤斤计较就会失去成长的机会。
直到现在,她才明白厨师应该有怎样的心胸。
只有人的口味足够宽泛,才能欣赏和尊重各个地区不同食物的不同风味,不至于囿于“甜咸豆花”“脆桃软桃蜜”“甜粽子肉粽子”等成见,而错失另一种体验和无限的可能。
秦椒正陷于沉思,离开一会儿的老亨利从后厨返回,在雷蒙小姐那份炸鱼薯条上加了一团番茄酱。
“尝尝看,黛西,我用番茄沙司加了新鲜番茄丁炒过——用了青柠汁,一点点儿。”
秦椒有些惊讶:今天她特别准备的是传统炸鱼薯条,不是说吃番茄酱的都是跟美国人学坏的土鳖?
雷蒙小姐却含着泪光微笑起来:“你还记得!”
“当然记得。”老亨利顿了顿,回到自己的位子。
“转眼都五十年啦。”雷蒙小姐蘸着番茄酱吃了一口,见秦椒看着自己便解释道,“我当姑娘那会儿,最时髦的吃法就是蘸番茄酱——约翰列侬就爱这么吃。每个周末去跳舞或看电影之前,我们都会……”
她忽而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我年轻的时候就不一样了!”玛吉大婶接过话茬,“人人都爱迈克尔杰克逊,也爱像他那样就着豌豆泥吃炸鱼薯条!”
直到“试菜会”结束,秦椒还在回味她所听见的故事,心底的那个新想法越发坚定。
为了能安静地思考问题,她把其他人都赶走了,自己慢吞吞收拾着后厨。
突然,后门外传来一阵响动。
第129章 赶上了厨师开小灶
“谁?”
秦椒手握湿淋淋的抹布一抬头,就瞧见傅亚瑟推门而入。
穿过伦敦夜雾而来的人,挟着满身凉意,雨珠濡湿了竖起来的衣领,又顺着布料蜿蜒而下。他匆忙又错愕地扫了两眼:“结束了?”
秦椒朝墙上的挂钟望去,时针指向晚上十点二十三分。
她转过脸来,有意要吐槽一句:“就算在英国,也已经过了晚餐时间。”
目光撞上傅亚瑟略显呆滞的神色,心下微动,脱口而出的就变成了一个问句:“你不是吃豪华大餐去了?”
水流哗啦啦冲刷着水池,将她的问题衬得又轻又模糊,转眼就同餐盘上的白色泡沫一起湮灭。
她把盘子翻了个面,一边擦洗,一边大声说:“你错过非常棒的炸鱼薯条,还有许多动人的故事,特别是雷蒙小姐的……”
想起所观察到细节,秦椒忍不住顺嘴八卦:“原来雷蒙小姐同亨利很早就认识了。至少五十年前他们就一起吃过炸鱼薯条,一定是的!所以亨利现在还记得她的口味。番茄酱,还是用青柠汁调过味的……”
她说得又急又快,只希望说过的话能像错发的信息一样,如果不能被撤回,至少可以用更多杂乱的信息冲刷掉。
“雷蒙小姐从学校毕业后就在慈恩诊所工作,一直是我们全家最忠诚的朋友。”傅亚瑟朝前走了两步,又忽地顿住,犹豫不决地看向身后的门,“抱歉,我很遗憾……”
他的声音也突然变得很轻:“没有什么豪华大餐。在这样的慈善晚宴上,嘴的主要任务向来不是吃饭。对我而言,更是一杯苏打水足以。”
秦椒“哦”了一声,将盘子又翻了一个面,继续认真擦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