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炉煮水,洁器候汤,这套看似优雅其实生涩的手法,也是经由赵杰森临时培训的。毕竟一碗冷饭冲入热茶连半分钟都不用,直播实在不好看。
她徐徐讲起“茶之为饮,发乎神农氏”,“扬子江中水,蒙山顶上茶”,陆羽和他的《茶经》,遣唐使和平安时代日本贵族的“お茶漬け”……
也讲“她的朋友赵先生”,人在英国,根在在台湾,阿爸则是被抓壮丁到台南的潮汕人。潮汕人无论贵贱雅俗,家家户户都饮工夫茶,于茶中谈人情,于茶中见世界。
她所用的这只红泥小风炉,便是赵先生年轻闯世界时,从家乡背出来的。原本是烧木炭的,在英国用多不便,他又自己想办法改造加装了电陶炉的面板。
有客人问了,为什么不直接在厨房煮热水泡茶?
“那样当然更方便。”秦椒答道,“但在很多时候,喝茶不仅仅是在喝茶。就像英国的下午茶,点心为什么要按照顺序放,司康先抹奶油还是果酱。”
正说着,炉上砂铫中水响嗖嗖,如风吹过松枝,壶盖也开始欢快地弹跳。
秦椒记得赵杰森的叮嘱,立刻揭开壶盖,想了想,也邀请感兴趣的客人来看:“同做菜一样,茶也有适合的火候。像这样细小的气泡,被中国古人称作蟹眼,更大一些的气泡叫做鱼眼。蟹眼已过,鱼眼将生时的水,最适合泡茶。”
要泡的茶叶则是家里寄来的,并不金贵,几十块钱一大袋,正是成都人自小喝到大的老三花。
“三花”不是三种花也不是三朵花,是三级茉莉花茶的简称。
成都人爱喝花茶,以成都茶厂所产的茉莉花茶最为普遍。三级花茶,自然比不上特级和一级二级优质,却恰好处于茶味与价格的最优平衡点上,成了茶客最爱的性价比之选。
四面透风瓦屋棚,方桌竹椅盖碗茶,啖三花摆龙门阵,这就是最地道的成都茶馆和闲适生活。
闻着清雅的茉莉茶香,秦椒也生出淡淡乡愁。
提铫高冲,刮沫淋罐。孟臣虽名罐,其实是功夫茶用的紫砂小壶。这第一壶砌出来,是专门供人鉴赏的。
“有点苦,但我喜欢这个味道。”一个客人捏着看起来比他指头还小的茶杯,小心翼翼又满脸疑惑,“食物在哪里?”
“在这里。”趁他们试喝的功夫,秦椒已经列出三只盖碗,每一只盖碗都盛了大半盏冷饭。手一扬,第二泡的茶水就毫无技术含量注入了盖碗。
“就这样?”连阿萨玛看得都很惊诧。
“就这样。”秦椒将杯盖一盖,静候一分钟后揭开,茶香飘逸。浅金色的茶汤里,僵结成团的冷饭也温软地散开,茶叶同茉莉花瓣在其间漂浮舒展,自有一种古朴静谧的美感,独立于这间华丽热闹的印度餐厅。
“我的家乡有一句话,好看莫过素打扮,好吃莫过茶泡饭。最简单,最朴素的食物,也是最美味的。”
说着,她将事先备好的泡姜撕成细条,淋上些许红油,盛于玻璃盏中。
“茶泡饭和泡菜,这就是我家乡的夏天。”
“看起来口味非常清新,很适合夏天。”阿萨玛提醒她,可以邀请两位幸运儿上前品尝,“至于这第三碗茶泡饭,我想好运应该属于我?”
秦椒朝满堂宾客看去,就见傅亚瑟身子微微前倾,竟是一副踊跃参与的模样。
这算是暗箱操作吗?不,只是她的手指不听使唤地朝那边一点。
第206章 是一道菜,也是九道菜
幸运的傅亚瑟走上前来,注意力却全然不在盖碗上。
“你的手怎么了?”他垂眼看向秦椒,用中文低声问。
“我的手?”秦椒下意识将手背向身后,转瞬又拿出来,快速轻摆两下,佯装纳闷地看向傅亚瑟,“我的手怎么了?”
傅亚瑟眉心微蹙,似乎困惑未解。不等他再说什么,秦椒飞快地将一盏盖碗递到他手上,又教阿萨玛和另一位幸运来宾正确的端碗方式:“不要单独拿碗,要连底托一起,像这样。”
她笑吟吟指着傅亚瑟手中的盖碗,又给这群老外上了一课:
“这种茶具的杯、盖和底托是不能分开。盖在上,代表天;托在下,代表地;杯在当中就是人,尝尽世间万种味。这样使用,就意味着天地和人之间非常……”
她一时想不出怎么来解释“天地人和”,就听傅亚瑟提词道:“harmonious?”
“对,非常的友好和谐,就像……三位一体。”
见在场的外国人多少都恍然大悟地跟着点头,秦椒得意地翘翘嘴角,垂在身侧的手指拳起来,攥紧空气的同时也攥紧了阵阵胀痛不容外泄。
得给自己点个赞。就这演技,以后要真离开后厨,说不定还能转战娱乐圈?
傅亚瑟慢条斯理品尝了茶泡饭,视线却始终萦绕在她身周。
“总觉得,今天的你似乎不太一样。”
“一定是这身旗袍太奇怪了,连我自己都不习惯。”为了掩盖心虚,也是真的被他盯得不自在,秦椒下意识环着双臂,用手遮挡着裸露的手臂。
眼角余光瞥见那边的阿萨玛,很是羡慕她撩着冗长的纱丽,还能那样轻盈自如地烹饪。
这会儿那罐Pongal也煮好了,阿萨玛正在请在场所有人同她一起向太阳神祈祷。热闹中,秦椒只听到傅亚瑟低声说了句:“非常美,也非常合适。”
一时间,从心底奔涌出的热意竟盖过了右手的疼痛。
她目送高大的身影穿过人群回位,忽而慌乱地咬紧了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