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真的存在命运吗?
黎米偶尔会思考这个问题。
她的想法是……大概是一半事在人为, 一半命运定局。
她从前并不相信命运,直到她被卷入不可置信而危险至极的逃生游戏,她平凡而幸福的人生变成了一团混乱的线团, 遭到不明的大手的推动,在无秩序中向前翻滚。
人具有无限的潜力, 只是普通人的她, 怀揣回家的愿望, 从一个接一个副本中存活,成为数以万计的玩家里,登顶的那一人。
混沌的黑暗中, 她终于听到了那个无人不知、却几乎无人见过的邪恶神祇的声音,对方沉沉地笑着, 问她,你做到了,你想要什么?
她说,我要回家。
历经千难万险, 过去许多春秋,她终于回家了, 看见城市已毁,听闻血亲全死, 她没有流一滴泪, 她从很久以前就学会了用平常心和微笑,去面对命运的作弄。
于是她踏上了旅途, 前往异世界。
拯救世界其实并不容易。
把自己的躯壳封印,放进不属于自己的躯壳, 承载马甲们的人格和记忆, 这看似简单的一切, 会给她带来无比沉重的疲惫感。
就像是灵魂上压着延绵不绝的庞大山脉。
马甲们的躯壳会排异她的灵魂,马甲们的人格会试图吞噬她的意志。
她每时每刻都在承受莫大的疲劳,时常感到烈焰炙烤般的灼痛,但她不抱怨也不介意,用笑容心平气和地应对万事,这就是她。
千冬的躯壳,对她排异得极为厉害。她的灵魂严重受损,有崩溃之虞。幸好她有“马甲自动运转程序”,千冬自主行动时,她可以修养自己的灵魂。
黎米从没打算让马甲们真的死去。
等两个马甲死遁后,她会将马甲们复活,让对方以“自身希望的生命形态,在自身希望的世界”重生。这样安排,她需要付出许多代价,但她甘愿承担。
回到许久未回的个人空间,黎米躺在床榻上,灵魂的受损处仍在剧烈刺痛着,一向清醒冷静的她难得感到头脑滞重,昏昏欲睡。
她确实也很久,不曾好好休息过了。
[宿主大人,我刚刚查阅了一遍《命运之书》,这个世界的命运线,果然因为马甲们的到来而改变了。]
系统不带平仄的电子音降低了音量。
[幸而您有先见之明,您命令我设计制造马甲时,尽可能让马甲的设定符合该世界的至高法则,减少马甲和法则的冲突。和原住民近乎一致的马甲,不会被世界判定为异常因素,马甲引发的命运线的改变,也不会导致世界混乱。]
“咳咳……”
卧榻的黑发女子,蓦地咳嗽了起来。
[宿主大人,您的灵魂状态很糟糕……]
“灵魂受伤只能自愈,无法通过外力治疗,你担心我也是白担心,所以不用介意我。”
黑发女子弯曲食指,拭去唇角的血迹,眼尾上挑的丹凤黑眸垂下了眼帘。
“我再躺半年,估计就好了。”
眼下,黎米没用心音说话,用回了本音。
比大部分女声低沉一些的清朗嗓音,在唯独有她一人的白茫茫的空间里,激起阵阵回音。
她上次用本音说话,还是在“回忆录”中,出演人设参考她的“朝露”的时候。
自从来到异世界,她都是披着马甲,遵循马甲的思维方式和行动模式,她化为了一抹透明的影子。
原住民们喜爱的,是马甲,不是她。
所有神奇的邂逅、冒险的经历、美好的羁绊、真实的情感,都与她无关,她就像是一个被排除在外的、不存在的观影者。
全世界只有系统知晓她的存在,她必须忍受极致的孤独。
不为人知的,陷于孤单和苦痛……这就是救世主,这就是她。
“百鬼夜行马上就要到来了……莲和千冬的故事,也快迎来终章了。”
“尽管这个世界的大家所喜欢的,是莲和千冬,他们永远也不会知道有我这样一个人……可我也会舍不得他们啊……”
灵魂的受损处仍在狠狠地灼痛,黑发女子苍白的面容,却扬起了和煦的微笑。
“能单方面认识他们,其实也挺不错……他们都是很好的人,值得he的结局。”
“我这副病怏怏的样子,也没办法参与结局了……系统,把’自动运转程序’,一直开着,直到最后吧。”
“就让命运,自己书写自己。”
———
为什么一座破烂的人工岛上,会出现特级咒灵?
为什么两个十六岁的小鬼头,会长得这么高大?
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不想管他俩了,干脆让他俩死吧!
千冬阴侧侧地想着。
该死的咒灵,该死的人类,该死的全世界,全都毁灭了最好。
心情烦躁到极点,可情况过于危急,她甚至顾不上破口大骂自我发泄。
——无星无月、阴云密布的漆黑夜幕垂得很低,紫发女孩沿着小岛的海岸线快步走着,她左肩扛着昏迷的黑短发少年,右肩撑起半昏迷的浅金发少年,她展现出的力气足以震惊世人。
夜太黑了,弃置多年的人工岛上荒草丛生,窄窄的海岸线铺满粗沙砾石,若不是她有着五感异于人类的敏锐五感,她早不知道在跌倒了多少次。
特级咒灵具有一定智商,部分较为聪明的,会享受捕杀猎物的过程。——今晚,这一只出现在人工岛的、形似三头蛇的特级咒灵,就是这样。
载着两个身负重伤的少年咒术师,紫发女孩无法奔跑,她只能快走,好在那只特级咒灵没有紧追不舍,只是不疾不徐地跟在后方。
这座四面环海的小型人工岛,正如一个最好的猎场,它知道猎物逃不出它的爪子。
离开小岛、返回陆地的唯一途径,是乘坐船只。码头原本停放着两艘快艇,已经被特级咒灵毁掉了。
其实岛离陆地不远,在海水里游20多分钟就能上岸——她就是游泳过来的,她的头发和衣服此刻仍在往外渗水——可是两个奄奄一息的少年没本事游回去,只能坐船。
她来迟了,10多分钟前才赶来。她抵达时,葡萄眼已经因失血过多而昏迷,三七分伤势稍微轻一点,后着扛着前者,两个狼狈的血人,在岛上艰难移动着躲避咒灵。
最气人的是,看到她这个天降救星,那个三七分早衰脸小鬼头,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你来做什么?快走。”
他那是什么破语气?小瞧她的战斗力?千冬恼怒地想,虽说特级咒灵确实有点棘手,但是她也不是打不过。混蛋小鬼,竟敢对她指手画脚,她事后绝对要跟他好好算账。
她已经手痒到现在就想暴揍他了。
可当务之急,是找船。
努力地压下怒火,千冬回首看了一眼,望见那只十几米高的三头蛇形咒灵,依然慢吞吞地跟着她,距离她有七八百米远,她回过头,继续载着两名重伤员朝前方疾走着。
整座小岛的海岸线上,共有六个小码头。她检查完了四个,第一个码头,有两艘被毁的快艇;后三个码头,都没有船。
上百米外,她的前方,是倒数第二个码头。夜视能力极强的半妖之眼,使她清晰地看到,前方没有船。
岂可修……快艇呢?!就没有更多的海上交通工具了吗?!
只剩最后一个码头了……如果那里也没有船,就麻烦了。
千冬的脸色愈发阴沉了。
两个臭小鬼伤得太重,三七分能多撑一会儿,葡萄眼腹部受了重伤,最多再撑半小时就要死了,他俩都急需治疗。
浅金发少年的胳膊搭在她的脖子上,她用右肩头撑起他,拖着他快步地向前走。
这俩人身上创口的失血量太大了,她也被他们的血液染成了血人。
她和两个臭小鬼,看起来是血糊糊到可以直接下葬的程度,不过她暂时还死不了。
这俩弱鸡人类,怎么这么容易死?千冬在心底怒道,明明上次在商场开卡丁车,他俩还活蹦乱跳,这次就半死不活了!
她真的一点也不喜欢这两个臭小鬼!她讨厌死他俩了!
……可是没办法不在意那个留着锅盖头的葡萄眼,那家伙看着就像是她那七岁就丧命狼腹的弟弟的少年版本。
忽而,似是昏迷的浅金发少年发出了微弱的声音。
“枷场……”
“你还说得出话啊?我以为你死了呢!命倒是挺硬!”
紫发女孩嘴里骂骂咧咧,脚上仍快步走着,两不误,高效率。
“枷场……你也受伤了,带着两个人太费力了……”浅金发少年气若游丝地说道,“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吵死了,闭嘴!”千冬恶狠狠道,“区区小伤算个屁,你看不起我吗?!”
她确实是受了伤,伤在背部——她刚抵达岛上时,七海带着昏迷的灰原,被特级咒灵追上,她为了救人,后背被咒灵巨爪划出了一道斜着贯穿全背的口子。
“你听我说……根据高层给的任务资料,岛上有一座码头停了一艘双人快艇,是备用交通工具……枷场,请你带着灰原回到陆地上……他伤得太重,要尽快治疗……”
“我找过了五个码头,都没看到快艇,看来它是停在第六个码头。”千冬的眉头拧得更紧,那双双菖蒲紫眼眸在昏黑的环境光中闪着幽光,“早衰脸,你说让我带葡萄眼回陆地,你什么意思?”
哪怕气息虚弱到好似快断气了,七海的语气依旧平淡无澜,“……由我殿后,我还能动……”
“哈?就你这副要死不死的样子,还殿后?”对重伤者毫无怜悯,千冬狠狠地讥讽道,“你在故意搞笑吗?小丑都没你可笑!”
“……你的伤也很重,不比我好到哪里去。”
“我他大爷的和你不一样!你以为我会像你这种弱鸡一样,那么容易挂掉吗?!我很强,你个蠢货!”
对话间,一行人来到了最后一个码头。
无月光的深夜,石板码头延伸到墨汁般的海面,海面停着一艘小巧的双人快艇。
紫发女孩先是把浅金发少年撂到地上,她接着将扛在左肩的黑短发少年,放置到了快艇的副驾驶座上。
“三七分,你既然有力气说废话,想必也有力气驾驶这个玩意儿。”千冬双手抱臂,俯视着坐在地上的七海,“你给我立刻带着这个葡萄眼离开,别在这里妨碍我,我要处理那个特级咒灵。”
偏分发型彻底散乱,金色发丝被血液和汗水浸湿,黏在遍布擦挫伤的额头和脸颊,少年堪称遍体鳞伤,可那双狭长的深棕绿眸子却平静沉毅,他仰面看着她,抬手用手背抹去嘴角溢出的血液。
“你和灰原走,我不走。”
“臭小鬼,你的砍刀呢?被咒灵毁坏了吧?连武器都没有了,你还搁这儿装什么。”
“■■■■■!”
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嘶鸣自不远处传来,紫发女孩面色一沉,她猛地一把攥住坐在地上的浅金发少年的外套领子,用惊人的巨力,把他提了起来,丢到了快艇的驾驶座上。
“赶快给我滚!”
七海想要说什么,却有人更快一步发声。
“咳……咳咳……”
躺在后座的灰原雄从昏迷中苏醒,他腹部受到重创,左臂和右腿骨折,他微弱地咳嗽着,七海忙伸出手,用袖子去擦拭他吐出的鲜血。
“我为什么……看到了千冬妹妹……她不可能出现在这座岛上……这是生前的走马灯吗?”
“你他大爷的叫我什么?!你信不信我现在就送你去见阎罗?!!!”
“好高的分贝,耳朵更疼了……真的是千冬妹妹啊……”
重伤到浑身动弹不得的黑短发少年,转动眼睛看向紫发女孩,他那沾满血痕的面容上,露出了温和的浅笑。
“本来想今天下午去找你的,却被派发了紧急任务……总监部说是二级咒灵,结果竟然是特级……我太弱了,落得这样狼狈,千冬看了肯定觉得我很好笑吧……”
“如果千冬你能跳级来高专读书就好了……你和七海会很合得来,他和你一样,喜欢看书、看纪录片……我会陪他看,但我每次看着看着就犯困了……”
“你在说什么胡话?!别恶心我了!”
“请听听我说最后的遗言吧,我很快就要死掉了……千冬,我不知道你到底经历了什么……我很抱歉,我也没有能力改变过去……但是未来一定有幸福的事情等待着你,所以请你……请你好好活着……”
“闭嘴。”
紫发女孩脱下黑色连帽衫外套,丢给浅金发少年。
“葡萄眼腹部的伤太重了,他肠子都快掉出来了,把这件外套绑到他的腹部,绑紧一点。”
“……好。”七海拿起衣服,按她说的话做了。
紫发女孩黑沉着脸,盯着黑短发少年,“你还没死,你没资格交代遗言。”
她站在码头的边缘,面前就是飘在海面的、承载着两名少年的小小快艇。
措不及防地,她抬起腿,一脚踹上了快艇的尾端。
这一踹蕴含极强的力量,就像是卡车撞上自行车,快艇如同离弦之箭猛然冲出码头范围。
“■■■■■!!!”
“走!!!”
清脆的怒吼和可怖的嘶叫混合,响彻于漆黑的夜晚。
那一脚将快艇踹到了距离码头两百米外的海面,驾驶座上的少年猛地站起身,他遥望着码头上的那道小巧黑影。
她已转过了身,背对着他,右手握着一把短剑,雪亮锋芒在昏黑夜色中闪动。
她的前方,惊现出一座山丘般庞大的、长着三颗蛇头的可怖黑影。
夜风骤然加剧,她低低束着的两条马尾辫在阵风中凌乱飞舞着,天穹的乌云散开,银白月光投射下来,照亮了贯穿她整个背部的巨大而深刻的创口,绽开的皮肉触目惊心。
他猝然发现她的左小腿也受了重伤,小腿肚的肌腱血淋淋地裂开外翻,露出森白腿骨。
“你以为特级咒灵不会追到海面上去吗?蠢死了!”
“必须有一个人留在岛上,对付这个丑东西!”
“别再让我费口舌了!你们赶紧给我滚!!!”
阴云再度遮蔽月亮,昙花一现的月光消失,夜晚重归窒息的黑暗,人类有限的夜视能力让他无法看见她,只听到她的话语声,伴着咒灵的一声又一声的撕吼声,逐渐远去,远离了海岸线。
她引走了咒灵。
无力感如同毁灭性的大海啸般将少年彻底压垮,他本就失血过多站不稳当,他跌坐到了快艇的驾驶座上。
他为什么选择成为咒术师?
因为他想要救助他人。
可是……他无法保护自己,无法保护好友,他反而被一个后辈保护了……
对方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小孩子……她还那样年轻,就像春天树梢萌发的嫩绿新芽,就像刚刚展开翅膀即将飞翔的柔软小鸟……
她会死去……尸身极可能被咒灵啃得仅剩断脚残肢……她是为了救他而死……
人人夸他稳健可靠,他也下定决心要成为照顾后辈的靠谱前辈……他现在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年轻到堪称年幼的后辈,为他去送死。
他算什么咒术师?他算什么前辈?他保护不了任何人……
然而事已至此,除了前行,他已别无选择。
剧烈颤抖着的双手勉强地握住快艇的方向盘,绝望的少年,载着濒死的好友,驶向陆地。
———
特级咒灵是超出想象的棘手。
哪怕她不想承认,她也不得不说,自己确实在黄泉路走了一遭。
从凌晨激战到清晨,右手的手骨变形而成的长双刃剑彻底地碎裂,连带着整条右臂的骨头都粉碎了,她只能用左手握着咒具短剑战斗。
好几次,她以为自己就要死了。
死亡是她的夙愿——在单打独斗的战斗中,先杀死对手,再独自死去,是她最为满意的一种死法。
结果她最后还是没死成。
她披着金灿晨光,削掉了形似三头蛇的特级咒灵的最后一颗脑袋。
全身骨折,体无完肤,强韧的半妖之躯也难以承受这过重的伤势,她即将倒下,但是她强撑着自己,离开了人工岛,游回了陆地。
她不能待在那座岛上,咒术总监部的人,随时可能会来到人工岛,万一被那些家伙发现她不是人类,她只会落得被抓起来做实验的下场。
回到陆地后,在无人的角落昏睡了一天,带天黑后,她趁着夜色,拖着破烂沉重的身躯,回到了自己租赁的老城区的地下室单人间。
她睡了无比漫长的一觉,她以为她在睡梦中死去了。
直到她被人吵醒。
“这个小丫头的品相不错啊,能卖不少钱,从哪儿弄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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