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襄将春申君吓唬了一番的事被教孙儿的秦王柱得知后,他对朱襄突然表现出来的谋略没什么反应,只是对和蔺贽、朱襄“学坏”的子楚很忧心。
你一个秦国太子,变装扮作仆从去偷听朱襄和楚国春申君的谈话,若传出去,秦国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政儿啊,你要好好说说你阿父。”秦王柱对着端正坐在椅子上,帮他圈点文书的嬴小政道,“他现在已经是太子,需要沉稳些。”
嬴小政放下毛笔,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道:“这就只能让舅父和蔺伯父别处于一地了。连蔡伯父都被迫一同跟着胡闹,我也没办法。舅父伯父他们连荀子的戒尺都不怕。”
嬴小政道:“接下来就不闲了,舅父不是说他要亲自出手对付楚国吗?”
嬴小政道:“舅父不会承诺自己做不到的事。”
秦王柱笑道:“那寡人就相信他。你该回去休息了。”
秦王柱将嬴小政面前的文书合上,道:“朱襄有句话说得很对,你现在最主要的事就是健康长大。好好休息,不要劳累。”
嬴小政道:“好,我先去休息了。大父也要好好休息,早些睡。”
嬴小政帮秦王柱整理好书案之后才离开。
看着嬴小政的背影,秦王柱微笑着道:“朱襄将政儿教得真好,又聪慧又孝顺。寡人有几十个孙儿,只有政儿能入寡人的心。”
秦王柱面前没有能与他说上话的人,他说这话也不是让人回答。他只是告诉身边的宫人,让宫人将这句话传给会向他打探消息的人。
他可不像君父那样只剩下自己一个儿子,得时时刻刻敲打。
嬴小政回到所住的宫殿时,雪姬已经为他备好了加了鲜奶和果脯的甜粥。
“舅父还没回来?”嬴小政吃完夜宵后问道。
雪姬道:“回来了,又被蔺礼拉走了。今日大概不会回来。”
雪姬身份提高之后,对蔺贽不再尊称,不过语气仍旧一如既往的尊敬。她谨记着自己和良人能有现在的生活,都是蔺家救了他们的命,所以对蔺贽是当恩人对待。
嬴小政无奈:“蔺伯父又要做什么?”
雪姬道:“我没问。但蔺礼总不会害你舅父,政儿放心。”
嬴小政更无奈了。他当然知道蔺伯父不会害舅父,只是担心他们凑一起又闹出什么让大父忧心的事。
蔺伯父知道原本曾大父让大父拜他为相国,因为他最近的荒诞行为,相国的位置飞了吗?
嬴小政虽然担心,但有舅母监督着,他也只能按时睡觉,期盼明天能见到舅父。
哪知道,朱襄居然整整三日都没有回咸阳宫。
嬴小政只好询问秦王柱,舅父哪里去了。
秦王柱道:“应侯病了,朱襄正在照顾。他没和你说?”
秦王柱道:“他大概不想让你忧心吧。”
虽然嬴小政和范雎相处了一阵子,范雎对他很好,教导了他很多事,他也曾甜甜地叫范雎“范翁”,但他对范雎的感情还没深刻到听到范雎生病会难过的地步。
但显然,朱襄和雪姬都认为嬴小政是个孝顺重情的好孩子,一定会为了长辈的生病而忧心,所以故意瞒着他。
秦王柱能理解朱襄和雪姬的心情,不过他可不认为这位很适合当秦王的孙儿会为这点事忧心,所以将真相告诉了嬴小政。
范雎虽然在秦国当了多年权臣,但因为是客卿,所以家族在秦国并无太大势力。当范雎离世之后,他的家族就是无关紧要的普通贵族,若自己有本事,可能能继承范雎的政治遗产。
不过范雎似乎没有厉害的子嗣,所以范雎让他们在封地安身,不要来咸阳。
将来他死后,子嗣会带着他回到封地安葬,然后留在当地当一个富家翁,等待后代中有厉害的人出现后再重新进入朝堂。
虽然范雎的封君之位不会继承,但他得到的田地和宅院的赏赐会继承下去。现在他没有像历史中那样出错,后代享受几代富贵还是没问题。
秦王柱对外打造的是一个宽厚王者的形象,他当然会亲自去探望范雎。嬴小政想念朱襄,秦王柱便把嬴小政也带上了。
华阳夫人初次养孩子,有些焦头烂额。虽然选了乳母,但华阳夫人不放心让仆从带孩子,眼巴巴地看着雪姬。
雪姬怜惜成蟜刚出生不久就离开生母,便陪着华阳夫人一同养孩子。
她虽未生育过孩子,但政儿来家中的时候不过刚满周岁不久,与现在这孩子也差不到哪去。
嬴小政本来心里有点吃味,但看着傻乎乎弟弟满脸口水的痴傻模样,他默默收回了心里的别扭。
还是让舅母照看吧,否则成蟜真被养成了一个傻子,还不是自己心烦。
朱襄出宫本是听蔺贽炫耀儿子聪慧,去证明蔺贽的儿子蔺大郎绝对没有自家政儿聪明。
出宫之后,他回到别庄去探望了一下长辈,结果发现范雎病得起不了床还瞒着不说,便待在别庄不走了。
范雎的身体本来不错,秦昭襄王离世后,范雎哭丧时哭得晕厥过去,大病一场。
朱襄劝说,现在的君上刚继位,正需要老人辅佐。范公应该替先主好好照看君上,不能病倒。
范雎那场大病才痊愈。不过痊愈后,范雎的身体就不比以前了。
现在天气渐凉,范雎便感染了风寒,一病不起。
“你回来作甚?快回咸阳宫照看君上!”范雎见朱襄来照顾他,半点不领情,还扔药碗砸朱襄,要把朱襄砸走。
朱襄蛇形灵活走位:“君上身体很好,不需要我照顾。范公,看你骂人的声音中气十足我就放心了。”
范雎被朱襄气得胸口闷,翻身不理睬朱襄。
朱襄让人收拾好地上的碎片后,走到范雎身边坐下:“太医说范公应该吃些肉糜,只喝粟粥身体撑不住。即便要为先主守孝,按照礼仪,病中也是能吃肉的。”
范雎继续不理睬朱襄。
朱襄叹了口气,不知道该如何劝说。
范雎铁了心要为老秦王严格守孝,怎么也不肯吃肉,他本来身体就虚弱,现在病了之后身体消耗更大,病怎么好?
后世谁都知道,发烧时一定要补充蛋白质。
“不吃肉,奶制品总可以?”朱襄道,“我给你做饭。君上都能吃的东西,你必须吃。你不吃,就是说君上对先主不孝。”
“朱襄!”范雎暴怒。
朱襄道:“范公,别逼我请君上下诏让你吃肉。”
范雎气得抽出枕头砸朱襄,朱襄接住枕头,塞回了范雎头下。
范雎气得两眼发黑,躺在床上之哼哼。不过当朱襄端来羊奶后,他还是喝了。
白起来瞧了几次,见范雎扔东西砸朱襄,吓得心惊胆战。当范雎妥协后,他松了口气。
虽然他与范雎关系算不上好,甚至范雎还因为嫉妒而试图拖他后腿,但老秦王崩逝后,与白起能随意说起当年那些风光的、郁闷的往事的人,也只有范雎一个了。白起希望范雎多活几年。
不过朱襄也太……君上对先主不孝这种话是能随意说的吗?白起忧心不已,教训了朱襄许久。
朱襄一如既往地低头听训,保证不再犯。
白起更忧心了。
荀子和廉颇来探望范雎的时候,白起分别向两人诉说了自己的忧心。
朱襄被荀子和廉颇分别揍了一顿,白起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有这种程度的教训,朱襄应该会懂事一些。
朱襄照顾范雎时,他的三位友人自然也来帮忙。朱襄很快将他们赶走,让他们别添乱。
而且自己是个闲人,可以每日待在别庄,这三人是国之栋梁,得去干活,别想偷懒。
范雎听到这话,又丢枕头砸朱襄,骂朱襄应该去朝堂好好做事,不能这样每日懒散度日。
黄歇能回楚国,多亏了范雎向秦王进言。明面上,范雎算是对黄歇有恩。所以听闻范雎生病后,黄歇也来拜访范雎。
他一来,就听见范雎骂朱襄没志气,不肯好好做事。
朱襄给范雎喂饭,一边喂一边“嗯嗯嗯”敷衍点头。
“春申君稍等一会儿。”朱襄见黄歇到来,对黄歇点了点头,继续给范雎喂饭。
范雎瞥了一眼黄歇,大约是有外人在,给朱襄留了些脸面,没有继续骂朱襄。
朱襄喂完饭,又给范雎擦嘴梳理头发,然后又把范雎背后的靠枕正了正,才端着碗碟离开。
黄歇看着朱襄这一副熟练的动作,心中再次生出了许多不理解。
“朱襄很会照顾人,先主还在世的时候,担心我和白起的身体,便让我和白起住在朱襄家中。”范雎淡淡道,“春申君应该听说过。”
黄歇苦笑着回答:“我确实听说过,但我没想到是长平君亲自照顾。”
范雎道:“若不是他亲自照顾,和我回家让儿孙照顾有什么区别?我又不是请不起仆人。”
黄歇:“……”所以你是将长平君当仆人?怎么想都不对劲吧?若朱襄是你后辈还能称得上一声孝顺,但朱襄和你似乎没什么关系。
难道朱襄是为了讨好应侯和武安君,所以才屈身给应侯和武安君当仆从?
范雎知道黄歇想歪了,他道:“有的人天生喜欢照顾他人,朱襄便是这样的人。你不理解正常,常人都难以理解。听闻你被朱襄吓唬了一番?”
吓唬……黄歇脸色有点难看。
当日他和朱襄不是密谈吗?怎么连病床上的范雎都知道了?
黄歇问道:“应侯可有什么指教?”
范雎道:“我早就离开朝堂,现在病得卧床不起,能有什么指教?只是我提醒你,你并非楚国高门大族,虽对楚王有恩,楚王也不一定能保你平安。你我有旧,我还未死,你来秦国,我可以帮你举荐。”
黄歇道:“谢应侯,但我不会背离楚国。”
“哦。”范雎仍旧表情平淡,“那你就试着与朱襄过招吧。”
黄歇疑惑:“应侯只是想对我说这个?”
范雎道:“是。”
黄歇道:“应侯不想让我与朱襄公为敌?”
范雎淡然道:“你不是与朱襄为敌,是与秦国为敌。不过你应该不会死在秦人手中,而是死在楚人手中。你们楚国想要帮楚王做事的权臣,没有一个能善终。不是秦人太强大,是楚王不行。所以当年我才劝说先主放你主仆二人回国。你看我像放虎归山的人吗?”
黄歇拱手,不回答。
范雎咳了两声,道:“你好好想想吧。楚国公子都在秦国做官,你为何不能来秦国?”
说完这句话之后,范雎便不再与黄歇说话。
黄歇问候了几声,见范雎不回答,只好离开。
黄歇离开之后,范雎对身边仆从道:“我和春申君的对话,要好好传出去。”
仆从恭敬躬身,然后悄然退下。
范雎冷哼了一声。
黄歇离开时,又遇上朱襄。
以前他想拜见朱襄的时候老找不到机会遇到朱襄,现在不想与朱襄见面,见到朱襄的次数倒是多了。
“长平君,你这是在干什么?”虽然黄歇很想当没看见,但看着挽着衣袖翻炒一锅石子的朱襄,他还是忍不住问道。
朱襄抬头:“我在炒板栗。马上要炒好了,春申君等一会儿,我给你装一包。”
板栗?
黄歇动了动鼻子,闻到一股甜香。走近一看,他才看到锅里除了石子,还有栗子。
朱襄拿着一个小铁铲在锅里使劲翻炒。装满石子和栗子的锅翻炒起来很费劲,朱襄手臂上的肌肉都鼓了起来,看着非常有力量。
朱襄虽然表面上身体瘦削颀长,仿佛一阵风都能吹走,袖子一撸上去,胳膊上全是结实的肌肉。
种田的汉子,总会有一把子的力气。
“好了!”朱襄长舒一口气,抖了抖手臂,让仆从帮忙装栗子。
之前仆从已经炒了一会儿了,最后的调味和火候由朱襄来把控,所以他没有多累。
黄歇看着朱襄真给他装了一纸袋的栗子,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何回应。
朱襄以为黄歇怕有毒,特意剥了一颗栗子丢嘴里,又剥了一颗栗子递给黄歇。
黄歇犹豫了一会儿,接过栗子吃下:“放了蜂蜜?”
“是糖。”朱襄道,“柘浆,知道吗?”柘浆就是甘蔗汁。
黄歇道:“知道。”柘浆是楚国特产之一,他怎么会不知道。
糖炒栗子很美味。黄歇看着朱襄和善的面容,心里直打鼓。
之前朱襄还放言让自己去杀他,现在为何又对他这么友善?这个人真是看不透。
“长平君,之前我二人还争锋相对,为何现在你对我突然友善?”黄歇知道朱襄不是绕弯子的人,便也懒得用贵族辞令,直截了当的问道。
朱襄道:“我俩敌对是因为立场不同,现在你来探望我的长辈,我怎么会对你失礼?”
黄歇无语。你一个长平君亲自炒栗子送给我,这算是另一种失礼吧?
不过朱襄这回答,倒是让黄歇心里稍稍舒服一些。
朱襄的意思应该是,虽然立场不同注定成为敌人,但若放下立场,他们还是能成为友人吧。
朱襄认可的友人都是大贤,黄歇感觉自己被承认了。
他离开时,再次叹息:“虽然你说我派的人去晚了很多步,但我还是很遗憾,你没有与我共事。”
朱襄笑着摇头:“春申君,如果我来了楚国,你可能就要对付我了。楚国那土壤,容不下两个非本土大贵族派系的权臣,除非楚王敢对大贵族动手,把更多的位置空出来。楚王没抓住吴起给的机会,也没抓住屈原给的机会,已经没机会了。”
洗干净手的朱襄拱手作揖:“春申君一路走好。”
黄歇心头一梗,突然觉得很是难堪。
他将朱襄递给他的糖炒栗子递给仆从,自己甩了甩衣袖,没有回礼,十分无礼的离去。
“舅父,为什么你去了楚国他要对付你?”嬴小政突然冒出来,并摊手。
朱襄疑惑:“你什么时候来的?自己剥,这么大的人了,还要舅父帮你剥栗子吗?”
秦王柱背着手从墙根后面冒出来:“楚国没机会了?楚国现在看上去也不算太差,真的没机会了?”
朱襄黑线。太子柱变成了秦王柱后,还是喜欢偷偷躲起来吃瓜。他是不是该派人去戎狄问问,有没有人从西域带回来瓜苗?
政儿都被君上带坏了!
朱襄装了两纸袋糖炒栗子给秦王柱和嬴小政,三人一边吃栗子一边往范雎的房间走。
“黄歇不是一个心胸宽广的人。他出身不高,地位来之不易,对权势极为看重,很担心会有人取代他。所以我在楚国声望过重,第一个排挤我的就是他。”朱襄压低声音道,“他就像是以前的范公。”
满嘴糖渣的秦王柱和嬴小政露出了恍然的神色。
哦,楚国的应侯啊,懂了。
朱襄道:“至于楚国的机会……楚国的政治体制完全照搬周国,封君实力极其强大。楚悼王之父楚声王在国都被盗所杀,君上和政儿应该听过。”
嬴小政舔了舔嘴上的板栗渣:“知道。据说不是盗,而是死士。”
朱襄点头:“盗即杀人夺财的人,在国都之中攻击国君,怎么可能是盗,肯定是死士。楚国当时有六十多个封君,王权被封君所分割。楚王就像周王一样,王权已经完全旁落。楚声王想要改革这个局面,居然导致在国都之中被当众刺死。”
楚悼王任用吴起血腥压制贵族,最直接的原因就是楚声王之死。
吴起命封君只能沿袭三代,并迁徙大贵族去南楚拓荒,不仅极大地打击了贵族的势力,也让楚国终于将打下来的土地利用起来。
“楚悼王死后,吴起知道自己会死还回到京城,就是抱着延续改革的希望。如商鞅一样,人死政不消。他用自己的命完成了人生最后一项计谋。”朱襄叹息,“他知道楚国贵族会在灵堂上刺杀他,所以扑向楚悼王的遗体。”
秦王柱擦了擦嘴:“丽兵于王尸者,诛三族。”
朱襄道:“凭借吴起最后的计谋,楚肃王诛灭七十余家旧贵族。楚国当时旧封君势力几乎一扫而空,楚王权力空前集中,所有改革阻碍都被扫清,但是……”
朱襄讥笑了一声:“楚肃王把吴起的新政废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