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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声渐歇,慕容冲从食案上拈起金簪道:“张丰,这支簪是你的了。”张丰连忙过去双手接过,道谢,然后小心地揣起怀里收好,正要退下,慕容冲又道:“你不仅说笑了余长史,也取悦了本府,因此再赏酒一杯。”
张丰愣住了,他递过来的是自己的酒杯,这算什么意思?有意还是无意?心中犹疑着,面上却不敢失礼,只得恭敬地接过来,可是却迟迟不肯饮下——虽然是美男的口水,她仍然无法欣然接受。为难地看了慕容冲一眼,说道:“谢府君赐酒,只是民女从未饮过酒,恐不胜酒力而失态,可否请府君改赐茶水?”
慕容冲笑道:“不可,本府美意岂容拒绝?”
张丰无法,只好咬咬牙把杯中酒倾入口中,洒倒是不烈,只是因为心理作用不免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而她心里的感觉一时也复杂起来。
侍女为慕容冲另换了一只酒杯,张丰看见,心里更加不是滋味。正准备退回余信身后,又听程步大声说:“小娘子,过来,我也赏你一杯酒,喝完了给咱们再讲一个。”
张丰打了个寒战,故意一个踉跄摔倒在地,再也不肯起来。
有人把她扶出去,丢在旁边的耳房里“醒酒”,便再也没有人管了。张丰很想回家,可是却不敢,若被人拆穿装醉的把戏,她承当不起欺骗将军的罪责,于是只能盼着宴席早些散了,太守府的人会把自己送回家。可是等来等去也不见人来叫她,张丰只好装出酒醒的样子走出去问人,谁知宴席早散了,此刻连打扫都已经进入尾声,余信和程步都被太守留宿,而她却早就被人忘了。张丰顾不上哀叹,急忙赶到侧门处,不料门却锁得紧紧的,她好说歹说才让守门人放她出来。
门外黑洞洞的,而且静得可怕,张丰回身望了望紧闭的府门,壮了壮胆走进黑暗里,快步朝家里走去。刚刚走到大门的右侧,一个黑影从墙根处冲过来,叫道:“姐——”,张丰一听是张裕的声音,忙迎过去说:“裕儿,你怎么在这儿?来了多久?”
“没多久,我看你这么晚没回,来接接你。”张裕伸着手拉住她的衣袖说。
张丰握住他的手,责备道:“天这么冷出来乱跑什么,冻病了怎么办?”张裕说:“不会的,我穿得厚。”张丰念道:“以后别再这么晚出来,听见没有?别以为自己是男孩就安全了,这世上坏人可多着呢。”听到地上有刮擦声,张丰问:“你拿了什么出门?铁锹吗?”张裕说:“嗯,铁锹不算利刃不会惹麻烦,万一遇上坏人也不容易被人近身。”
张丰薄责道:“懂得倒不少!可是如果碰上的坏人不止一个呢,再好的打算还不是白费?”
张裕笑道:“照这么说不是哪儿都不能去了?那岂不是一辈子也到不了桃花源?”
张丰照他后脑勺拍了一巴掌笑骂道:“臭小子,长大了啊你,还学会呛人了!我说的是那个意思吗?啊?我说的是叫你别惹我担心,说哪儿都不能去了吗?”
张裕搂着张丰的胳膊呵呵笑了两声,随后却声音低沉地说:“我也担心你呀,姐,你十五了,要格外提防坏人。”
张丰说:“嗯,我知道,放心吧,姐有的是办法保护自己,你只要顾好自己别让我担心就行了。”
张裕应了一声,有些不开心地说:“我身为男人,却什么都不会,事事要仰仗姐姐,真是无用。”
张丰笑道:“呵呵,你才十岁,男子汉的自尊心现在就跑出来是不是太早了啊?乌鸦反哺的故事知道吧?现在我照顾你,将来就该换你照顾我了,这就叫力所能及,也是理所应当,况且你也不是什么都不会,你会打柴,会烧陶,会种菜,还会绕线,你也没有事事仰仗我,再说那也不能叫做仰仗,一家人互相依靠是应该的,我不是也有很多事要靠你吗?你呀,这么多愁善感的,该不是读书读傻了吧?”
张裕不服地说:“我才不是十岁,我十一岁了,再说乌鸦反哺说的是父母和儿女,我们是姐弟怎么能拿这个故事来做比?”
张丰笑道:“这么死心眼,果然是读书读傻了。”
说笑间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家口门,两人开门进去,各自摸上床睡去,张裕担心了一个晚上,现在总算安心了,而张丰心里,那些轻歌曼舞,美酒美人美食美器,连同困扰她的感情,也都如迷梦般退去,只余干燥的麦草味和绵被上无比熟悉的属于自己的气味,平淡而亲切,令人无比踏实。
煎熬
在张丰的心目中,太守是个美男,是个洒脱不羁的才子,是个在危难时刻出现,救自己于水深火热之中的白马王子,而她虽然是个没有水晶鞋的灰姑娘,永远不可能成为他的伴侣,但偷偷暗恋一下却也无伤大雅,当成一个美梦就是了。
但自从知道太守是慕容冲,张丰就再也无法把他当成一个纯粹的美男,一个梦中情人了。因为白马王子是不允许有污点的。而慕容冲不但身体被玷污,就连心灵也是扭曲的,与正直纯洁的白马王子根本就是截然相反,张丰就算不是纯洁的小姑娘,也还是接受不了如此之大的反差,无法毫无心理障碍的爱上一个魔鬼,一个阿修罗。
不过慕容冲的美真的是无法抗拒的,所以他和余信一起处理公事的时候,张丰仍然忍不住会偷看他,所不同的是,虽然还是不免会为他绝世的风姿而迷醉,目光中却夹杂着轻视、怜悯、猜疑、畏惧等等情绪,再也不是单纯的欣赏和爱慕。
罗绘又一次抓到张丰偷窥,敏感地觉出张丰的不同,却又说不上来到底哪里不对劲,怀疑地审视了她一会儿,说道:“我发现自从你得了府君的金簪之后就有些怪,莫不是真把心给丢了吧?”
张丰说:“你多虑了,我不会做这种傻事的。”
罗绘说:“谁也不想做傻事,怕只怕自己做不了自己的主。”
张丰说:“听过‘挥慧剑,斩情丝’的说法吗?我手中有慧剑,不会让自己堕入情网的。”然后笑着问道:“罗绘,你的心还在吗?”
罗绘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说:“还不过去,余长史叫你研墨呢,成天的想着往外溜,你到底是怎么做侍从的,亏得余长史也受得了你!”
张丰对她龇了龇牙,进去给余信研磨。
说实在的,她也没想到余信居然对她那种混日子的做法不以为意,有时还挺满意似的。他很有耐心,会非常详细地说明做事的方法,要求张丰一丝不苟地照着做,直到让他满意为止。比如研墨,要加多少水,用多大力,磨多长时间,他几乎是手把手教会张丰的。他有时言语轻浮,不过却从不过分,但也未曾间断过,似乎是要她慢慢习惯。张丰感觉到他在□在自己,不过他采取的手段比较温和,让人不会太反感罢了。
有时张丰会想,若是按照这个时代的思维形式来讲,一个乞丐女能够得到余信的青睐,运气已经算是非常好了,接受余信的安排简直就是天经地义的事,哪里还会有什么不乐意的!
但她终究不是这个时代的人,无法满足这样的现状。 所以她要离开。
二月中旬,汾河终于解冻,码头上又重新热闹起来,张丰抽空去看了一次,回来对余信试探道:“如果属下现在提出辞职,使君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呢?”
余信吃着张丰奉上的茶点,头也不抬地说:“不高兴。 ”
张丰笑了笑说:“这么说在使君眼里,张丰也算得上可造之才喽?”
“才算不上,勉强可堪驱遣罢了。”余信看了她一眼,复又埋头吃了一块点心,才慢悠悠的说:“我听说你去渡口了,怎么,还是想到洛阳去吗?”
张丰带笑说:“如果属下说是呢?”
余信很干脆的说:“不行。”
张丰道:“这样算不算使君食言呢?”
“算。”余信毫无避讳地说。
张丰无话可说了。相处了月余,张丰对余信已经相当了解,这人人前温文尔雅,甚至有些软弱,可是人后却心狠手辣,阴险狡猾,绝对不是好惹的人。
余信似乎知道张丰在想什么似的,抬头对张丰笑了笑说:“你已经看到了我的真面目,如果不能为我所用,就只能被我灭口。”
他的语气很像是开玩笑,却又带着一丝不加掩饰的冷意,张丰心里没底,不敢轻下判断,只好笑一笑说:“使君好生奇怪,别人都以最好的面目示人,您却给自己戴上一张丑面具,属下实在不懂这是为什么。”
“这么说你是喜欢我的真面目了?你不觉得我行事狂悖,有失君子之风吗?”余信面上有些惊讶,又有些欣喜,目光闪亮地看着张丰问。
张丰说:“总比无所作为只知享乐的所谓名士强。”
余信伸手抚上她的脸颊,微笑道:“果然有见识。好好跟着我,不要三心二意的,我不会亏待你。”
张丰把身子往后移了移,脱开他的手掌道:“使君,属下有一事不明,属下不过一乡野村女,即使有点小见识也有限的很,且容貌能力都不出众,您为何非要我做侍女呢?为何不向府君要一个来用呢?以府君对您的器重,只要您开口,府君必然不会让您失望,有府君亲手□出来的优质侍女可用,您又何必将就我这个不合格的来委曲自己呢?”
余信靠在张丰为他缝制的一个用干草填充的超大靠垫上,眯着眼睛说:“府君的侍女虽然训练有素,聪明美貌,却都失了心了,我要个没心的侍女做什么?”然后他轻轻叹了口气,半真半假的说:“唉,想在府君周围找一个能保持清醒的女子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呢。”
张丰没什么诚意地笑了笑。余信说:“闲话少说,过来研墨吧,可不能辜负了府君的信任。”
当天晚上,张丰躺在床上辗转难眠,慕容冲、余信、现在、将来、杀人灭口,等等念头在脑子里冲撞,乱糟糟的理不出个头绪来,忍不住叫醒张裕道:“裕儿,我们逃跑吧。”然后便把余信不准她辞职的事一古脑说了,最后说:“看来只能逃了。”
张裕虽然是被张丰从梦中叫醒的,一听是有关前途的大事,也很快没了睡意,认真地听完之后说:“如果逃跑的时候被余长史抓住了,他会不会杀了我们?”
张丰哭丧着脸说:“我也不知道,那个人难说的很。”
张裕说:“那怎么办?不然再等等吧,先弄清他的话是什么意思,反正去晋国的事也不用急在一时。”
张丰叹口气说:“一辈子都没遇到过这么多麻烦。”
张裕心说,以前遇到的麻烦也不见得比这件小。却不忍心再添她的堵,安慰道:“只要日子过得去,在什么地方不一样?你不是也说并不确知战乱何时开始吗?也许还有好几年呢,在这里多留些时候也没什么。”
张丰说:“谢谢裕儿。睡吧。你说的对,那就再看看吧。”
张裕在对面床上翻覆了一会儿便重新打起了小呼噜,张丰却仍是毫无睡意,直到天快亮时才睡着了。
张裕现在没什么要忙的事,张丰又总是说睡得多才能长得高,因此他也不再早起,每天都睡到大天亮,等他醒来,发现张丰仍在睡,连忙从被窝里钻出来跳到她床上推她,“姐,快起床,上工要迟了。”
张丰睁开眼,见天色已经大亮,忙起身洗漱,这时外面传来拍门的声音,张丰出去开门,却是一个衙役站在门外,见到张丰说:“余长史让我来看看你家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为何没去衙门应差。”
张丰说:“并没有什么事,只是身体不适,起晚了。劳您多跑这一趟,真是对不起。”
衙役道:“我跑趟路倒没什么,余长史等着你做事呢,快走吧。”
张丰说:“您先行一步,我洗个脸就去。”
衙役笑道:“我还是等你一起走吧,省得我一个人回去交不了差。”
张丰匆匆洗了脸赶到画诺房,见了余信垂头认错道:“昨晚头痛了一夜,五更之后才入睡,因此起晚了。误了使君差遣,愿受责罚。”
余信笑道:“我还以为你不告而别到洛阳去了呢,还使人去渡口为你送行,没想到是身体不适起晚了,现在可好些了?”
“略好些,谢使君关心。属下这就给您煮茶去。”
余信看着张丰走到门口,叫住她道:“张丰,你家兄弟几岁了?”
张丰感觉头皮发麻,停下脚步回身答道:“十岁。”
余信闲闲的说:“年纪也不小了,总在家里无所事事也不好,听说他喜欢烧陶,我去说个情让他去官作坊学手艺如何?”
已经熟知他做事风格的张丰,知道这又是一箭双雕的把戏,一来确实是施恩于她,同时又起着牵制她的作用。张丰虽然不会承他的情,却不得不受他的牵制。这家伙就是只披着羊皮的狼,见识了他的真面目之后,张丰还真没什么胆子和他作对。
余信雷厉风行,第二天就把张裕安插到陶瓷作坊,从此吃住都在作坊里,姐弟俩想见一面都不容易,更别说相携逃跑了。
张裕走了之后,家里变得空荡荡的,让张丰很不习惯。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她有时会想,如果有朱挽帮忙,他们一定可以脱离余信的控制,于是满怀期待地等着朱挽的到来,可是从二月盼到五月,也没有盼到他的影子,张丰便不允许自己继续做这种白日梦了。然而要说靠自己,暂时她也无计可施,只得自儿安慰说:“也许离战乱还远呢,且慢慢找机会吧。”
说起来,目前的生活算是她穿越以来最安逸的了,不愁吃不愁穿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