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话音直入意识，巫夷顿觉自己与这方水体分割开来。
之前对水底那团灵光的亲近之感，也像是被无形力量抹去。
他此刻仿佛被斩断了与这水体的联系，水幕鼓动，映衬出一只抓来的大手形体，要将他强行扯出水幕之外。
“你是何人？”被大手摄住，巫夷是半点反抗之力都无。
关键时刻，水底灵光中闪出一人影，与其他恐惧尖叫的身影不同，此人对泥像之顶的青年毫无畏惧，同样单手伸出。
“嘭”的一声，水光动荡，水幕上映衬出的手掌消散。
巫夷重新回归水体，可就是这刹那之间，他所见泥像之顶的青年，面目一下子模糊不清。
不止是看不清，就连前一刻所见所闻的记忆也一并消失，忘了自己看到的那张青年面孔。
“道友，老朽可是身在不死泉内？”巫夷转向身前击退来敌的人形。
他对自己当下的处境已有猜测，不出所料的话，他在不归林内寻到的那具干尸，其实就不死泉的一部分，而今则换成了他。
一张银色面孔扭头看来，这位来自不死泉之底的身影无任何回应，仅仅是一个眼神，巫夷整个人倒飞而去。
周遭景象飞退，银白水体不见。
视野重新清晰下来之时，巫夷所见是自己身在不归林内，他不知何时化出了原形，嘴里正吞噬着半边火麒麟妖身。
而在他接管自己肉身的同时，身上大大小小的头颅悄然消失。
“赤道友！”
巫夷惊醒过来，吐出残尸，可惜尸身只余空壳，真灵和元神都没留下。
原地银光一闪，巫夷恢复人形，不再是垂死的苍老模样，面容年轻了不少，长发和双瞳皆化作银白之色。
他立着原地良久，感应自身变化，竟已经破开八境圆满，道门元神先入了九境，算得是半步九境，有了部分九境的能耐。
“老夫这一睡过去了五年！”
看着地上的火麒麟残尸，再看自己体表隐现的银光，巫夷内心生出一种极为不妙的推测。
下一刻，他眼中闪过狠厉之色，刚入九境的元神运转灵识法门，要自毁灵海和真灵，叫自己灰飞烟灭。
然而，结果如他推测的一样。
就在其元神法门调动的瞬间，他意识一阵模糊，丧失对自身肉身和元神的控制。
眼前恍惚间，又出现了银白水体，水中过万木偶般的身影齐齐漠然看他，如同一人。
“呼……”巫夷再次恢复清醒时，长出一口气，遍体生寒。
“不死泉、不死泉，原来这就是长生之法！”
“如此也好，老夫有的是时间与你等斗，庄氏、澹台氏……”
一声苦笑，人形化作银白巨虎，一口吞掉地上半截残尸，疯狂冲出这片中心之地。
他不知自己能自控多久，也不知这副躯壳何时会自己行动。
也许有朝一日，他会如杀赤道友一般，去屠戮黑虎一族。
不过至少当下，不死泉还给了他清醒，容许他去了断报仇的执念。
四面八方，阴笑声阵阵，远处林间人影晃动，一个个灰白人影窥视着远去的巨虎。
……
漫漫血色深处，一大有两里的巨伞沉浮。
伞面边缘一男一女盘坐，肤色赤红，额生尖角，周身血光如雾流般四下游走，散开的气息透着无比的暴戾。
二人身后的伞面上，千万形体狰狞的丑陋蛊虫爬动，密密匝匝，尽是血色。
远隔着三百丈，一口大铁锅摆在伞面上，十三名女子围着铁锅环坐一圈，个个身形消瘦。
她们瞪着眼，打量伞面边缘那一男一女，眼神中透着惊疑之色。
“堂主大人你瞧瞧，那两个蛊师越来越不像人。”
“像是古籍中所载的修罗身，不过种赤哞异蛊的蛊师也有此表象，就是少了一对角。”
“五年时间给五境修行，如无什么秘法亦或机缘，能破一个小境界都是天才，这两个怪物都到了五世身极限！”
铁锅旁的众女修都清楚，若不是灵物耗尽，又没有可供脱胎六世身的虫药，那两个怪物绝对会一口气修成六世身。
此地血色可供那二人壮大修为，一身蛊虫也经历了某种蜕变，但无法弥补脱胎所需。
即便是如此，五年圆满五境，对于其他修士而言也是千难万难之事，除非是自断前路，以自损的秘法强行提升境界。
这般惊人的进境，恐怕左边那位的本体，也差了这尊分身许多，毕竟其本体还算是个人，而外边的分身已变得非人。
正估摸着这二人如今的实力如何，远处十里开外血色波动，隐有灵光闪现。
见此，十三名女修顾不得惊扰二人，两位堂主扯开嗓子叫了起来。
“喂，姓柳的，伱本体何时出来？”
“你往西边看看，庄氏的人都杀进来了，再不设法脱身，大伙儿都得玩完。”
伞面边缘，两人闻声睁眼。
两双暗红竖瞳内闪过血光，一齐看向西边波动的血色，捕捉到一座黑色山体，山上趴满四脚蛇状的邪祟。
“柳风，庄氏的人快到了，我们还要继续等净灵？”女子转向身侧男子，便是自身到了五世身圆满，她话中语气还是带着崇敬之意。
同一日成修罗身，同样在此吸收血色气息，又同是五世身圆满，她的五大异蛊和修罗身，偏偏弱了柳风这具分身一截。
有过与柳风本体相处的经验，其实她有些猜测，怀疑是柳风本体眼力的缘故，分身修行途中没有留下缺陷，而她全凭自己摸索。
“他们要过来这边，还需费些时日，再等七日，净灵如不来，我们改换前往不归林中心的方位出血湖。”
柳风分身丈高形体缩小到常人大小，赤红肤色和额头尖角一起收敛，他这几日不打算再修炼下去。
反正卡在了五世身极限，再吸收此地气息，也仅是多淬炼肉身，用处不大。
身旁女子自是姬秋，起身时收起修罗身表象，点头道：“听你的。”
远处十三名大食教女修，则是远远挥舞手臂，意思是别忘了带上她们。
柳风分身瞥了眼倾国倾城两名大食教堂主，目光幽幽，眼底眼神叫两位堂主有些发毛。
“出去后先将此分身脱胎六世身，不过就是当下，有本体佛眼通配合的话，分身足以对抗寻常六境初期。”
心念一动，他体内血脉引动，周身血色雾流扩散，如展开了一座天然阵势，随之一起扩散的还有叫人癫狂的嗜血之意。
身处此间，他与姬秋不受影响，而遍地蛊虫齐齐振翅，发出刺耳虫鸣，如陷入了狂暴之中。
当然，此血脉神通的妙用不止于此，其他用处需找些活口试试。
念及此处，柳风分身凝目远处的黑色山体，能闯到附近十里，庄氏可能已对他身份起疑，因此调来专门应对煞气的灵宝和强者。
想来庄氏在外头没少走动，这几年查了不少大燧来人。
若是庄氏的同辈过来，他不惧任何人，就是庄氏传承圣子来了他也照样动手。
甚至是五年前追杀他的那名庄氏六境，他也敢正面冲出去迎战，打不过王血六境，抵挡几招，逃遁无碍。
与此同时，苍陀庙空间。
难得在苍陀庙内闭关五年之久，柳风对此方内空间的控制愈发得心应手，石庙已被分隔出三间禅房。
此时，左边一间禅房中，一形似半妖的魁梧人形盘坐，掌中舍利子粉碎。
随着这最后一枚舍利子破碎，他身上再无任何一样可供炼化吸收的灵物。
其实，两月前他手上灵物就已消耗一空，舍利子还是从佛骨傀儡身上扒下来的。
叹息一声，柳风本体收手，周身波动的佛力缓缓平息，身后一圆轮一佛钟，两宝飞回心脏内空间。
“两道五境中期，差了分身两个小境界。”
摇了摇头，柳风身上龙鳞虎爪悉数褪去，内心沉静，心性并未因落后于分身受半点影响。
五年来，他本体提升的也不只有两道一个小境界。
在与血神子罗隐和佛子神观的交手中，他就察觉到自身不足，闭关期间，他多少弥补了些不足之处。
《陀生经》《轮槃经》《圣骨经》，三门佛修功法，皆因此次闭关感悟加深了许多。
此外，王蛊统御虫阵更为娴熟，
同样的境界，弥补自身不足之处后，实力自然是更强一筹。
“分身虽隐患颇大，但目前还能自控，待分身脱胎六世身，放在大天地也算是一方强者。”
若非他惹到的是王血家族，六境遁行之快，足以在此方大天地周游，也无需担忧寻常野修半路截杀他。
丢到小些的城池，六境就是最强，的确算得上一方强者，成为小门小派坐镇之人都足够，换到大宗门也是排位靠前的长老身份。
奈何，他注定要面对王血族裔，乃至有朝一日，还可能循着前世因果去面对仙佛。
“不能在此干等下去，净灵不来，我也得设法脱身。”打定主意，柳风站起身来。
他正要往禅房外走，金纸蒙成的房门外，映出一女子干瘦的身影。
“你脱胎四世身，柳某向你道一声喜。”
“柳风，你承诺我爷爷的事已做到，你我两清，还请早些放我自由。”
房门如纸张折叠消失，屋外女子正是牛芸，她才脱胎四世身出来，似乎就急着要离开此地。
看到此女眼中的冷意，柳风神情淡然，浑不在意。
“不出意外，七日后你可自行离去。”
随口回应一句，柳风一步跨过，消失在禅房内。
牛芸根本看不清柳风的身形，五年过去柳风更强，这个曾经与她同境的蛊师，注定会与她走上不同的道路。
想要叫柳风为她报仇，那纯粹是一厢情愿的奢望，牛芸心知无论过去现在，柳风都不可能无故帮她。
石庙大门之外，养蛊池畔。
一扎着马尾辫的女童蹲着池子边，嘴里嘀嘀咕咕，手指池内蛊虫，数来数去。
“十七万四千五百一十四，十七万四千五百一十五，十七万……”
她在此无聊到数虫子，实在是别无他事可做，池子内能给她吃的四品边角料，早已被她吃了个精光。
好些的药材没她的份，难得修到四世身圆满，姓柳的也不肯给她脱胎五世身的药材，境界止步两年，她每日只能在这屁大点的空间内干耗光阴。
“周婉，我交代的事可做完了？”
身后无声多出一人，男子冷漠的话音飘入耳畔。
矮子吓得一个激灵，要起身解释，她眼前一空，意识瞬间断去，身子被玉琼子接管。
庙门外，柳风目视身前拔高的女子，看出是玉琼子到来。
“柳道友大可放心，冷姑娘之事，我时常会过来接手照拂。”
她六境道修境界，如今托月宫客卿长老身份，能弄到种种养尸法门，养出五境灵尸算不得什么。
玉琼子顶着这副皮囊，一双拔高后展露在外的长腿移动，来到柳风近前，神情间颇显妩媚之态。
“有劳玉琼子道友帮忙。”
柳风淡淡点头，对玉琼子的变化毫不意外。
此女与魔道身合二为一后，性情已然大变，五年过去，几乎再看不到昔日玉琼子的半点影子，俨然成了另一个人。
也好在当初他顾忌天魔，没有与魔道身合二为一，不然今日此地的他很可能就不是他了。
来到庙墙最右侧的药池前，池内阴死之气浓厚，药泥皆被玄尸精血染红，其内两尊棺椁沉寂不动。
通眼看去，火髓晶棺椁内，两具玄尸一具气息衰弱到近乎于无，一具气息跌落到五境中期。
而另一副棺椁不用细看，其内一五境灵尸透出的气息饱满，已稳固五境修为。
“冷师妹，既然早已苏醒，何不出来一见？”
药泥内石棺动了动，猛地飞出池子，落在池畔地面上。
棺盖落地时，一血色长发及腰，面容苍白的女子缓缓坐起身来。
好歹是寻常修士唯恐避之不及的五境灵尸，此女在见到柳风后，却一如当年模样，神态腼腆，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如今成了半个死人，我……”冷秋月话到一半，猩红双唇颤动，抿嘴沉默下来。
柳风内心叹了一声，一步来到近前，将此女拦腰抱出棺椁。
冷秋月身子一僵，苍白面容浮现些微红润之色。
只是当她内心生出些期待时，柳风接下来的话又叫她跌落谷底。
“玄尸精血你还未完全炼化，为免引来他人觊觎，你最好尽快炼化。”
“柳某接下来的路太过凶险，出去后会为你寻一处安身之地，待你熟悉灵尸之身，也可自行游历他方。”
听出柳风话中意思，冷秋月芳心一片冰凉，红唇动了动，但终究没有多言，而是点了点头。
柳风放下怀中女子，转向前方，一团漩涡状佛光绽开。
透过出口可见外边波动的血色，以他的眼力，能看清血色中推进的黑色山体，来了多少人，是何境界，他看得比分身更为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