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非鹿
金黄色的油脂在火焰炙烤下发出“滋滋”的细密呲响,腌制蔬菜的咸香与肉香混合交缠。
青墨色的咸菜被油脂沁得舒展,裹在肥瘦相间的肉片中,端的是诱人非常。
要是加点孜然,再撒上把小葱花……
种平摸了摸吧下巴。
说起来,张骞出使西域带回来那么多香料,里面有没有孜然啊?
我单记得辣椒是明朝时候传入中国的,那孜然恐怕得到唐朝才能流入中原吧?
小葱什么的,这时候倒是已经有了……
种平夹了块鹿肉卷塞进嘴里。
不得不说,太史慈家的咸菜味道是真不错。
刚入口会觉得太酸吃不惯,但多咀嚼几下,酸味淡去,便是醇厚的酱菜香。
跟种平从前吃过的咸菜比起来,太史慈家咸菜的咸味要淡上很多,却不影响下饭程度。
最令种平觉得神奇的是,太史慈的母亲竟然能把咸菜做出这么……脆脆嫩嫩的口感。
真了不起啊。
种平发自内心的感叹。
若是能再见子义,一定要请教出腌菜秘诀……
“真香!”
张飞满口流油,大嚼鹿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扫去了大半条鹿腿。
“少府懂得真多啊!”
“翼德将军,慢些用,平这里还有。”
种平把自己的小碟子往张飞手边推了推。
他心说幸好这里有半只鹿,不至于不够分。
“府君,请用。”
种平看了看釜边的那圈肉,眼疾手快夹起烤得正正好的鹿肉,送至刘备面前。
“多谢。”
刘备双手捧着陶碗,特意压低上半身,让种平方便放肉。
“……感觉这釜有点小。”
种平嘀咕了一句,眼见靠中间的棒骨也将到时候,忙伸出胳膊,艰难地给那块棒骨翻了个面。
在火上燎了燎,抬头询问对面的关羽,是否需要。
“关将军?”
“某自取不便,劳烦少府。”
关羽小心护着胸前的长须。
他在“大开大合”啃鹿腿的张飞身旁,的确是不好有什么大动作。
种平本想着把棒骨夹到什么容器中送去。
可四下看看,能盛下整根棒骨的容器,一时间还真找不到。
他想了一想,将釜边烤好的肉单独放置在自己没用过的碗中,直接连釜带棒骨全移到关羽前头去。
“关将军,请用。”
种平边招呼着刘备三人,边看着碗中堆的跟小山似的鹿肉,觉得自己颇有些慨他人之慷的意思。
心中虽是这般想,但该做的还得做,他随手招来随侍,命人将这碗鹿肉送至火头军中。
只说是行军劳苦,特意为众人加餐。
那随从接过鹿肉,欲言又止。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曹公那边,自由我去分说。”
种平摆摆手,让他下去了。
他苦中作乐的咬了口鹿肉,心想自己这样的行径,大抵是同“一人一口酥”的杨修无异。
可他却也没有更好的处理方法。
吃生鹿肉这件事儿,虽然心理上难以接受,但忍一忍,眼睛一睁一闭,也就过去了。
何况在军营之中,曹操手底下,真要是将那碟子鹿肉弃之不顾,那乐子可就大发了。
难道他还真能跟曹操解释说是自己不吃生肉吗?这玩意儿哪怕是真话,说出去也得有人信啊。
以种平对曹操的了解,曹操当场肯定是不会质疑的。虽说到了许都,也能证明种平所说皆是实话。
可难保曹操不在某个深夜醒来,突然就对这件事儿上了心,到时候他一寻思:
种伯衡这小子是有意跟我生疏,都光明正大改称呼了,这是不是在众人面前跟我划清界限呢?
那他故意不吃我送的东西,难道是要彻底表态,坐实这件事?
种平倒不觉得曹操是小鸡肚场之人,但他确实怕曹操会多心,哪天突然给他来一把秋后算账。
何况这是在回许都的关头,种平并不想节外生枝,他需要稳住曹操,以此保证自家老爹他们的安全。
但正如种平对曹操有所了解一样,曹操也了解种平,倘使种平真在随从注视下选择让张飞离开,食用他送来的鹿肉。
先是不久前的亲昵嗔怪,又是今日的鹿肉。
这实际上就代表种平明白曹操对他释放的示好信号,同时也传递出自己愿意和解,重归于好的意思。
看起来十分正常,是任何一个明智之人都会做出的最优选择,但却种平的性格相背离。
种平是个认死理的性格,纵然他可能顾念曹操昔日的情分,可一旦下定决心抽身,他也绝不会拖泥带水。
曹操本人也清楚,自己能够拿捏种平的,从始至终,只有一个“情”字。
因此种平还能维持着与他的和谐相处,却绝不会与他更进一步。
也就是说,送去鹿肉时,曹操就该知道,种平是不会吃的。
最多只是会让随从向他表达谢意而已。
若是张飞那时不曾入帐,这件事也就止步于此。
可偏偏张飞闯进来,手里同时也拿着一份鹿肉。
对于曹操而言,摆种平面前的,就非鹿肉,而是选择。
或者说,是站队。
这就陷入了逻辑怪圈。
种平不吃他送的鹿肉,曹操难免日后多心。
吃了呢,又让人觉得,此是违心之举,更显得意味深长。
种平短短一瞬间,大脑飞速运转,cpu都快干烧了。
跟曹操身边跟久了,他一个心眼子都要分成八瓣儿来用。
仲平其实也在想,自己会不会纯粹就是脑补过度。
但他又转念一想,对面的那是曹操,又觉得自己怎么分析都不为过。
于是便有了一群人坐在釜边烤鹿肉的场景。
毕竟鹿肉混在一起,边烤边分,大家都能吃上。
虽说在旁人眼中看起来种平就像个不懂风雅的二愣子,是辜负了曹操的恩赐和一片好意。
但种平会在意自己在别人眼中的形象吗?
他已经想开了。
傻就傻吧,过了这一关才是紧要。
看不出曹操此举的背后之意,总比看出来后,进退两难,束手无策,要好得多吧?
“府君对于平原之事,可有安排?”
种平等刘备用完餐食,想着今日的公文都已处理得差不多,又是难得有借口能同刘备三人多待一会儿,主动开口关心道。
“唉。”
刘备微微摇头,眉眼间笼罩着淡淡愁色。
“这几日,备亦遣人至平原传信,只是路途遥远,往来不便,辞官之事……当日备向曹公请辞,欲先回平原,将事物处理完毕,裸身入许都。”
“只是备观曹公神色,似急兖州之事,备为客,怎好再劳主人?再者,备,曾受曹公恩义,如今曹公有兵将之需,我等三人虽不才,愿倾力以报。”
“是以耽搁至此……”
种平听完,低头沉吟不语。
这时期的曹操方迎天子,正是风头正猛的时候。
虽说带兵去救刘协的其实是种平……
但不可否认,曹操的兵将在救援中起的作用。
而被李傕追击,百官狼狈入兖州时,也的确是曹操派兵去阻击李傕,接应了种平诸人。
所以说曹操这个“汉室忠臣”的形象,还是深入人心。
这也是为何攻打徐州,大家都知道曹操是泄私仇为主,却几乎没什么人怀疑刘协的诏令是不是受了曹操逼迫才下的。
这二人现在正在“蜜月期”,种平私以为刘协会下这样的诏令,其中想着拉拢曹操的意思是占大头的。
“少府?”
刘备轻轻唤了声。
“啊。”
种平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是这样,平同徐州别驾王朗有些交际,听闻其与青州刺史臧洪有旧……平在想,府君若是有需要,平可写信联络……”
“……涉及徐州,恐有不便吧?”
刘备有些意动,但他也知道种平和曹操之间正是尴尬,这时候参与徐州之事,或许会遭人非议。
若是有心人从中作梗,反而生乱。
这时候刘备还不知种平跟刘协的关系也很紧张,否则他是绝不会考虑,让种平为自己奔走的。
“确实不便。”
种平开了个玩笑。
“路途不便。”
他说着,心下也开始盘算有没有什么能便捷传信的法子。
……要是能训练信鸽就好了,说起来信鸽是什么时候开始用的?
种平光记得《开元天宝遗事》有《传书鸽》一条,说是张九龄少年时“家养群鸽”用以传信,还给他养的鸽子取了“飞奴”的爱称。
可惜不记得还有没有更早使用信鸽的记载。
倒是听说有刘邦在彭城之战中使用信鸽求援的传说,但是就种平在东汉生活了十五年的经验来说,这事恐怕是无稽之谈。
不过谈起传信,郭嘉的那个校事府或许可以借鉴一下?
只是具体如何运作,种平也不甚清楚,现在郭嘉还在颖川喝酒呢。
等几年后对方来投,自己也不知该落在何处……
不如回兖州问问戏志才和荀彧。
唉,书到用时方恨少啊,不知道能不能靠献策刷奖励,刷出信鸽训练手册之类的东西。
“府君放心,此事便交由平。”
种平起身告辞,笑着道。
“府君年长于平,以字相称即可,何必如此见外?”
“伯衡。”
刘备紧紧握住种平的双手,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哦,伯衡稍待。”
他好似想到了什么,匆匆几步走入营帐深处,片刻后取了件狐毛披风出来。
“这是?”
种平抱住这件厚实的披风,眼中满是疑惑。
“先时在北海,备见伯衡畏寒,想着改日猎得好皮毛,一定请人做件披风赠与伯衡,权做感谢。”
“这几日天气回暖,若是送去,想来也难有用途,且伯衡忙碌,备不便贸然打扰,就此搁置下来,今日却是恰逢其时了。”
刘备说着,忍不住又关切起种平身体。
“备观伯衡少餐食,日间又多伏案操劳,非是养身之法……”
种平有些尴尬地挠挠头,他是山猪吃不来细糠,吃素吃久了,现在突然看见滋哇冒油的烤肉。
脑子在渴望,可嘴巴是真接受不了。
平日里他又习惯先处理好未完成之事,空闲下来再去吃饭。
在长安时有种辑监督,兖州时又有檀女提醒,他还能按时用餐。
现在一个人在营帐中,一忙起来也就忘了个干净。
何况他先前又是赶路去长安,又是急行入徐州,一路上饮食不调,现在也难改正回来。
“平知晓……不过谈及北海,不知管亥可在府君军中?”
种平在徐州,初与陶商相见时,夜间曾询问起张燕在许都的情况。
他去北海这事,单从时间安排上来看,的确显得有些紧促。
虽说张燕作为张牛角的狂信徒,现在也算是他可以肆意使用的一支暗中势力,可是联络起来并不方便,而且他对张燕……
说实话,也没到可以全盘托付的境地。
经历了这几回兵权的掌卸,种平纵然真无什么权欲之心,却也不得不为日后考虑。
现在看来,他真正有可能掌握调动,而不为人所知的,也就只有黄巾军了。
“确在军中。”
刘备没有深究种平为何要问管亥下落,在他心中,管亥是种平说降,种平关心几句,也在情理之中。
种平这下反而有些意外,他随口一问,并不觉得管亥会投到刘备麾下。
他当时给管亥画饼,一面用张牛角诱导他投降,一面顶着少府的官职替朝廷“诏安”。
种平并非是只说不做,在处理完北海的黄巾后,是给了管亥投曹洪的门路的。
而管亥一旦选择带着和他一起投降的那些黄巾军投奔曹洪,回到兖州后,多少也能混个都尉当当。
有眭固这个“老前辈”在前头做招牌,哪怕不说张燕如何,管亥也能明白这选择背后的“光明前途”。
以种平对管亥的粗略了解,怎么都觉得他选择曹洪的可能性更大……
但仔细想想,面对“大汉魅魔”刘备,想要把持住……也确实不容易。
“不知府君可否让平,同管亥一叙?”
种平话刚出口,便觉得不妥当,想了想,找补道:“是关于黄巾之事,平尚有些疑虑……”
“少府,夏侯将军有军报来!”
侍从压低声音向种平禀告。
种平一顿,颇有些歉意地望了眼刘备。
“还请府君告知管亥,晚间来寻平,平先告退了。”
已近昏时,帐外起了南风,刺刺地往人脖子里灌。
种平下意识缩了缩脖颈,余光瞥见怀中披风,想要披上,心底又觉得当着刘备的面,有些失礼。
“帐外风寒,少府披衣再走吧?”
刘备善解人意的问了一句,见种平有些不好意思,微微一笑,主动帮种平披上披风,低头为他系好系带。
种平摸了摸毛绒绒的披风。
披风应当用的是四五只大狐狸的皮毛做成的,针脚细密,严严实实将冷风挡在外面,甫一披在身上,便涌起一阵暖意。
“……真是劳府君费心。”
种平心中感动,还想着同刘备再说上几句,但也知道军报最为紧急,不容拖延。
做了前军,正往兖州行军的夏侯惇传来的消息,更是重中之重。
因此也不多加耽搁,深深一揖后,急匆匆往自己营帐的方向赶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