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纪瑶在这里住了几个月,倒是把这些谣言都看穿了。相反,除了刚刚来的那些日子,她并无活下去的念头,可日子越久,她与怀恩接触的越多,来瞧她的人越来越多,她也过得越来越好,再没起过轻生的想法,甚至开始想起从前的自己都觉得可怖。所以呀,安乐堂有什么可怕的,比起在吃人不吐骨头的内藏库,安乐堂真的过于安逸了。既如此她为何要龟缩一角,不敢看看这个救自己一命的地方的全貌呢。
怀恩自然是答应的,他以为纪瑶是不想接触外面的人才把自己关在小院子里的。既然她主动提出来,她肯走走当然好呀。她的确把自己关的太久了,也不怕把自己闷坏了。
“当然可以啊。”
两人都开心,推了门迈步而出。月朗星耀,街巷静寂,两人两影,烛火明灭。一刹间风起,手中纸灯松动,顺着风的方向扶摇直上,烛火照亮了纸糊的灯罩,两人的字挤在一起,也不突兀十分相宜。就像两人挨着在巷中乱走,即便四周没有灯火照明,也能跟着星月的指引不至于迷了方向。
“怀恩,你说这盏灯会在哪里降落?”
“不拘于落到哪里,只要它曾经在高处,就能把我们的祈愿上秉天庭,这就足够了。”
纪瑶半斜着头,看向怀恩,月色朦胧,人影虚幻,瞧着他口中一字一字吐出的温柔,居然出了神,脚下石子也没注意,直直踩了上去,失去了平衡。
她没有失声尖叫,亦没有沉沉摔在青石板上,怀恩的手臂稳稳的抓住了她,她因为身体的本能,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的手也牢牢攥在了怀恩的胳膊上。
“有没有伤到?”
怀恩惊出冷汗,幸亏小巷路窄,两个人挨的够近,他才能第一时间扶住她。不然她现在这个月份若是直直栽下去,后果他想都不敢想。
纪瑶摇头,她没伤到,但是也吓的不轻。
“回去吧,你也该休息了。”
“好。”
两人按着来时的路往回走,但是挨着的胳膊与手依旧是互相攥紧着,谁也没敢松开。
春月的日子,人间芳菲,无论是气候还是景色都十分宜人。所以到了这时日,纪瑶也是舍不得日日贪睡,误了春光。屋子里的那盆番茄也开始打了骨朵,纪瑶几乎把所有的精力都用来照料这一株小藤。话本子也不看了,画也不摹了,琴也不练了。还让纪珣在宫外寻了些农政方面的书来,她也是一有空就翻看《齐民要术》《农政全书》,并不比那老农付出的少。
怀恩当初把这藤搬来的时候就告诉过她,浇水施肥都不用特别勤快,现在的温度还不算很高,水吸收的也相对慢一点,两三日的看着土壤干就补一点水,要是土壤还是湿的就不用管它,只要保证阳光能晒到就成。即便是养不好,养不活也没关系,只是用来解闷的,别费太多神了。
显然她就没把怀恩的话当真,还是和自己较劲。纪瑶最恨做事做的不好,她可以不做,做了就一定得做好,这是原则。所以这藤她可以不种,但是既然收下了,那就得让它结出果子来。只是让她头疼的是,番茄是外邦的果子,《齐民要术》也找不到它的栽培法,所以只能自己摸索了。偶尔她也问问怀恩,这藤除了爱晒太阳,还有没有旁的喜好,但她也不多问,省的让他唠叨自己沉迷一颗小破藤。
就这样瞎折腾,番茄藤也没死,楞是打了第一个骨朵。纪瑶晨起看到这花苞,外边看不出有多喜悦,内心早就炸了。她想着待怀恩来了,得赶紧让他瞧瞧,原来这养果子也没那么难么。只是今日也是巧,门口几番动静都是送饭的小太监,她张望多次也没等来怀恩。午后纪瑶也收了期待,猜想他今日怎么怎么忙,大约没空来了,就把花搬到院中,她铺了一张纸,给这个骨朵来一张肖像。
怀恩今日确实没空去安乐堂,因为他不在宫里。前几天内阁大臣谢晋联合了七位阁臣上奏,希望成宪帝收回司礼监票拟权,撤去内臣秉笔之职。他还说了一堆汉唐太监弄权的事,以至于奏折长的让人看不下去。成宪帝把他一个人召进宫,问他撤了秉笔谁来批复票拟?他又讲了一通太祖成祖万事躬亲的例子,起的成宪帝把手里的毛笔直接砸他头上。毕竟这话说出来比骂人还难听,直接戳了成宪帝的脊梁骨,暗戳戳说他偷懒,听到这样的话估计没几个皇帝能笑得出来。
要是此人一心为了朝廷也就罢了,可他偏偏话里话外都是在谋私心。当初太祖废除丞相就是怕权臣当道,威胁根基不稳的皇帝。因此设了四季官与内阁,后内阁逐渐成熟,慢慢代替皇帝行使票拟权,起初阁臣们也是兢兢业业,只是时间久了,内阁首辅也成了如丞相一样的存在,手握重权,甚至可以不通过皇帝直接拟旨,代君行权。因此宣宗朝,宣宗从自小陪伴自己长大的内臣中挑选了识字明理的作为随身近侍的秉笔,可代皇帝批阅票拟,用以制衡内阁。到了本朝,两方势力虽此起彼伏,但是总体上还是互相牵制,皇帝也因此可以分出精力去做旁的事。这也就意味着,至少在当前的局面下,秉笔的存在对皇权来说是利大于弊的。可是谢晋却在感受到权利掣肘时,把矛头对准了司礼监,这是触怒皇帝的大忌。成宪帝立刻当着几位内阁大臣的面。将这个昔日的文渊阁大学士贬为交阯布政司参事,并且全家随往交阯,非召不得回。而这道圣旨几日后,由他弹劾的司礼监秉笔董怀恩宣读。可谓讽刺至极。这一波内斗,以内阁惨败,谢晋贬谪落幕,从此朝野看清了皇帝的偏爱,也掂量掂量清楚自己的地位,很长一段时间,党派之争要清净很多。
怀恩与这位谢大人并无私怨,更无私交。可政党之间的明争暗斗,每朝每代都无法杜绝,有权利在做诱饵就会有人前仆后继的去争。谢晋也许只是被人当了枪使,可是他选择参与其中时,这样的结局他就该想到也该接受。怀恩不同情他,这样的人太多,在官场待久了失了本心,落得一无所有命丧黄泉的大有人在,这些都是咎由自取。当然他也一直觉得,官场也不是一点希望没有,有些人即使躺在浑水里,他也能出淤泥而不染,他的老师如此,他亦以此为追求。即便世人轻贱内臣,他也从不自贱,以一颗文臣之心忠君。
“谢大人,交阯酷热,希望你的利欲熏心,能在暑热里有所消减。”
替天子传话,最忌慈眉善目,有损皇家威严。谢晋是罪臣,此旨乃贬旨,自然要告诫一番。谁知谢晋见木已成舟,自己全家被发配到南蛮之地毫无回寰地步,就发疯了一般,也不管怀恩是天家使者的身份,就要和他拼命,仿佛自己的恶果是怀恩带给他的一般。
“你一个阉狗,有什么资格教训我!”
谢晋冲上前,一把抓过圣旨,快速扫看一眼便扔在一边。
“我五岁启蒙,十三岁中秀才,二十九岁中进士,还是二甲第一。你一个阉臣,不过在内书房读了几年书,就敢说是天子同门,与阁臣同理天下事。你们懂什么是民间疾苦吗,你们懂什么是学子之心吗?你日日呆在宫墙内,哪里能看见士农工商各有不同!人间百味皆须亲尝,你们又如何能体会,不过是望文生义纸上谈兵,终是误国之举!”
谢晋说的慷慨激昂,像极了被迫害的忠贞之臣临死前的大义之言,若是叫不明所以的人看了,还不知该怎么骂宣读圣旨的怀恩。
“谢大人若能做到所言一二,也不至于辜负了二十多年的苦读。”
怀恩不屑于跟穷途末路的人争论,说的再好有什么用。还不是生出许多不该有的野心,把自己和族人都搭了进去。谢晋见怀恩根本不予回应,恼羞成怒,直接揪住怀恩的衣领。左右金吾卫也算反应即使,将谢晋拉开,但是扯开的过程不知怎么在怀恩的脸上刮了一个口子,不深不浅的,血流了满脸,还挺瘆人。金吾卫们立刻踹开谢晋,护住怀恩。他们心里膈应,差事办砸了,董秉笔还伤了,司礼监日后还指不定怎么追究。
不过伤口虽吓人,但是伤的不深,痛也忍得住,怀恩掏出帕子按住伤口,安慰了左右,把差事办完,回宫复命。成宪帝见他伤了脸问怎么了,他也没照实了说。如今谢晋失了皇恩,若是再罪加一等,只有死路一条了,得饶人处且饶人,留他一命,让他去交阯那样蛮荒的地方,也是对他的惩戒了。只是他今日出宫原本有个私事要办,这样一折腾,他自己的事没办成。他也不是个拖延的性格,不喜欢计划被打乱,所以去太医院清理了伤口涂了药,还是拿了宫牌换了便服又跑了一趟。
走出宫门,为了不招惹人眼球,他没有召轿也没骑马,自己走了三个巷子,弯弯绕绕的,要不是他对方向敏感,早就不知道绕到哪里去了。好容易找到了他要找的门户,那家人大白天的门窗也不开,怀恩扣了扣门,里面没回应。就在他以为自己走空了的时候,里面的人突然开了一个逢,把他拽了进去。
“谁让你走正门的,规矩也不懂。”
开门的人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妇人,面相分明还算和善,不知道为什么说起话来却十分犀利。怀恩被拽进屋子后,没有到处打量,只用余光扫了下。除了门窗处,其余的地方都摆了柜子,没有柜子的地方也摆了台子,上面堆的都是些图纸,和杂七杂八的工具。
“叨扰了。”怀恩不知道对方的规矩,惹了主人家不快,心里也惭愧。
那老妇人就没管这么多,有客人就接,没客人就歇。来了就利索些说要什么,别来了什么也不讲东张西望的。
“要什么快讲。”
怀恩吞吞吐吐,四下犹豫,半晌才压低声音讲:“我想办一张户籍。”
老妇人瞪了怀恩一眼,“就一张?”
怀恩点头。
“要哪个州府的?”
“哪个州府?”
在内廷这多年,司礼监规矩大,怀恩也是循规蹈矩的,从没动过歪心思。所以像市井上的事,他是不大清楚的。只不过,他不得不为纪瑶日后早做打算。他不可能让纪瑶一辈子待在安乐堂,她现在这样的身份还是女使,只要不是妃嫔,她就可以出宫。无论走正途还是邪路,她都有机会离开这个巨大的牢笼。只是现在她拖着身子,不方便折腾。但是离分娩的时间也不久了,他要先做好准备。只是若用不寻常的法子出去,纪瑶就没法回原籍处用自己原来身份活下去。他不仅要送她出去,还要送她一个全新的身份。只是说到这假户籍要安在哪里,他还真没法立刻答出来,他不知道若是纪瑶来选,会选什么地方。
“这还不清楚,待我回去问过再来。”
老妇人听他心里没个成算的,懒得再搭理他,只让他从后门走了。怀恩从后门出来后拐了一个角走到正街上,恰好看到有个小贩在卖河虾,他难得出来,便称了些新鲜的河虾带回去了。
进了东华门,怀恩见河虾跳的动静变小了,这种新鲜的虾如果死的时间久了,口感就不好了,所以赶着去了安乐堂。进了抱竹苑,怀恩把虾放进缸子里,打了一桶水,先把虾养着。只是又是搬缸又是打水的,纪瑶早就听到声音,知道是怀恩来了。怀恩把河虾收拾好,转眼就瞧见放在放在院子里晒太阳的番茄。养的很好,已经打苞了。纪瑶出来,走到番茄那儿,把它整个拖在手中,又走到怀恩边上。
“我算没辜负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