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瑶今日在东宫呆了很久,不仅仅是小儿粘人,吴氏也一直留饭,她不好拒绝便就在那边用饭了。晚上回去的时候,她就做好心理准备,万贵妃那边一定是会要她过去问话的。
实际上也和她料想的差不多,她的人刚进了永寿宫的门,那边人就直接迎上来,像是恭候多时了的样子。只不过以前这种事以前都是万贵妃身边的嬷嬷来找她,虽说是问话,却也客气。今日不同,来的人并没有直接说话,而是让她去了永寿宫正殿,贵妃在等着。这样的情况实属不寻常,纪瑶不知道是不是自己亲近东宫的举动惹怒了贵妃,以至于一定要亲自等到她回来问话。
虽然住在一个屋檐下,但其实纪瑶见万贵妃的机会并不多。她虽然免不了俗例去中宫晨昏定省,但是万贵妃却有,所以她平日里是很少会碰见贵妃的。永寿宫很大,不想见的人,一年到头也能见不到。万贵妃也好,成宪帝也好,都被纪瑶归为这一类人。
正殿里万贵妃穿戴整齐,一点也不像随意见人的样子。身边本来还站了几位服侍的小宫女与小太监,纪瑶一进来,她就大手一挥让人都退出屋子外边了。纪瑶不明所以,先行了礼。她还没想明白,她们两个人什么时候到了能在一个屋子说悄悄话的关系。事出反常必有妖,纪瑶也不敢掉以轻心,今晚怕是要小心应对了。
“你今日去瞧了太子,他可还好?”
这问题出来,纪瑶稍稍安心了点,事情和自己预料的差不多,果然是为了君君的事来找她。
“太子很好,乳娘嬷嬷们都很尽心。”
君君是谁在照顾,谁都知道。但是这不是邀功的时候,纪瑶也不会把吴氏推到话口上。当年吴氏和万贵妃的事情,整个皇宫的人都清楚。万贵妃最容不下的人恐怕就是吴氏夫人了。这种时候,她与吴氏都要小心,不要触了霉头。
“吴氏为人,我比你清楚,她是真心喜欢孩子的,她照顾太子,想必你也是放心。我是怕你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事情,也去东宫找吴氏。她在后宫身份尴尬,其实是帮不了你的。”
万贵妃话里有话,这毋庸置疑,但是一瞬之间纪瑶想不出她在暗示什么事情。不过贵妃随后的一句话,马上就点醒了她。
“你今日除了见太子,可还见了别的想见之人?”
怀恩,她在说怀恩,纪瑶恍然。
“我从未想过在东宫私见不相干之人。”
纪瑶没说实话,她不是没想过可以在东宫见到怀恩,她想过的。只是她不能这么做,她不能用对君君的母子之情和与吴氏的金兰之情来掩盖私欲。她只是在等,等一个巧合。也许有一日,她去东宫小坐之时,怀恩恰好也在。不过很遗憾,目前为止,她一次也没有碰上这种巧合。所以有些思念,都快粘稠地附庸在骨血之中。
“你想与不想的本无我无关,不过本宫这里有一个消息,却与你息息相关。”
时间也不早了,既然选择把事情告诉她,万贵妃也懒得兜兜转转的。
“司礼监有人自请去福建了。”
福建!倭寇之乱!!
“是怀恩吗?”
纪瑶问完觉得自己有些傻,不是怀恩的话,贵妃特意来跟自己说这些话干嘛。
“你就是来告诉我这个的?”
正如万贵妃所言,她其实没有必要来告诉纪瑶这些事情。毕竟一个内臣的动向与她这个贵妃有何相干。可是她就是来告诉她了,纪瑶有些难以相信。
“你还是找机会见见他吧,他这次去恐怕是有去无回的。”
刚才还没察觉事情的严重的纪瑶,瞬间紧张了起来。怀恩自请去福建能做什么,顶多算督军。他一个内臣,又不是武将,又不会去战场上厮杀,怎么会有性命之忧?
“他去福建干什么?”
“他去福建用命赌个不可能实现的愿望。”
万贵妃倒不是在吊纪瑶的胃口,她心里确实也是这么认为的。当成宪帝告诉她董怀恩自请去福建平乱,不平倭乱便以身殉国,以血蔚民的时候,她觉得这人疯了。不仅仅是万贵妃,成宪帝何尝不是这么想的。他当即就训斥了怀恩,可是怀恩始终没有妥协。平倭的之事的确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人去做,成宪帝的确考虑过司礼监,但是怀恩他早就用习惯了,不肯外放出去的。
平定之事,无论成败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生死且不论,行军的艰苦连兵部的人也未必熬得下来。可是从另一个层面上说,若是活着回来了,那便是江山的功臣。成宪帝和万贵妃虽有一时不解,可看透实质也没那么难。所以贵妃才会和纪瑶来说这些话,有些人一旦沾惹上“情”字,就真的不顾自己的死活了。
“他是为了我去的福建。”
不是问句,是事实。有些事,摆不上台面,却人尽皆知。事已至此,纪瑶的脑子里是什么也装不了了,木木的离开了,连招呼都没和贵妃打。对方也不在乎这些了,甚至有些后悔把话说得急了。
这个季节其实不怎么有风的,可是纪瑶刚走出门就感到阵阵寒意。明明是熟悉的路,可是怎么走都找不到自己的住的地方,只是一直在院落里打转。
“疯了!”
纪瑶也不知道在说谁,可是她喊了出来。这样的结果,她是真的要疯掉了。她本来已经接受了现在的生活,彼此都活在一片城墙里面,已经是她最大的寄托了。可是怀恩,他那么在乎自己的人,怎么会做出这样不顾她的感受的事情。若是他死在福建,那她还活在这个地狱里干什么。
走着走着,她彻底没了力气,瘫坐在一个陌生的角落,没有力气爬起来。她就这样埋着头,把无力的怨恨与悲痛埋没在夜的寂静与黑暗里。她沉浸在这样的氛围里,慢慢沦陷。可是头顶上偶然闪过的光,恍了她的眼睛,一双温暖的手将她扶了起来。
她慢慢看向光的后方,一张娴静端庄的脸出现在她的眼前。
“你在难过什么?难过你爱的人即将离开你身边,还是难过他即将踏上的生死未卜的前程?”
纪瑶没有回答万贵妃,因为她的悲痛是复杂的,是这些日子所有遭遇的喷涌的溃泄。
“在我的眼里,你已经是这个后宫里最幸福的人了。我很羡慕你,拥有纯粹唯一的爱,我和圣上是万万做不到这样的。”
但是这样的感情已经无法回到它最纯粹的时候了,没有了怀恩,就什么都不存在了。
“那你说,我们错了吗?”
“爱没错,人错了。”
可是谁也不能选择在什么样的时候遇到什么样的人,在说什么契机下爱上什么人。既然发生了,那么就说明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可是命中注定的缘分,为何又偏偏是天理不容的呢?
“谁来判定这对与错,是你还是皇帝?”
纪瑶绝望的问万贵妃,几根睫毛湿漉漉的粘在一处。
万贵妃没法回答她,她何尝不也茫然着,她从没想过要为难纪瑶,可是因为她的存在她的身份,给纪瑶带来了很多可怕的遭遇。成宪帝也不是就却纪瑶不可,更不是见不得别人恩爱。怎么就到了这样的份上呢。贵妃是皇帝的贵妃,不是妃子和内臣的贵妃,她即便是有说话的地方,也没有偕越的权利。皇帝是国家的皇帝,更不是某个人的皇帝,他要考虑的事太多,不会细致到明白每个人的喜怒哀乐。皇家是大明的皇家,它代表着国家最尊贵最端庄的势力,更不会为了奴才们,扫了自己的脸面。太多的枷锁在,即便没有人在纪瑶与怀恩之间隔着,两个人也有破不了的壁。他们没办法靠别人的施舍去生活,想要一个不错的结局,只能另辟蹊径。而怀恩所处的境地比起纪瑶要稍稍好一点,至少他有建功立业的机会,有成为国之栋梁的途径。有了功就有赏,很多无法直接开口的事情或许就有转机。
“我没资格,圣上也无能为力。可我有一句话奉劝,既然你们创造了这样难得的情感,我不希望看到这样的感情消失,你最好振作起来。至少不用在事情还没有发生的时候,就已经自己击溃自己了。”
纪瑶抬起头看着万贵妃,看着对方无可奈何的表情,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有些过了。毕竟从始至终,她一直对贵妃猜疑不断,可是对方却从未做过真的伤害到自己的事情,甚至很多次都是她在背后救了自己。
“臣妾失言,请贵妃不要往心里去,只当我是个疯女人吧。”
不过纪瑶也没什么心情在和万贵妃多说下去,讲了这句话也算是表态,说完便踉踉跄跄要走。万贵妃见她这幅样子,想起成宪帝刚刚继位的时候。满朝文武,朝廷内外没有一个人同意她进后宫,她甚至为了不让成宪帝为难听了太后的建议出宫去了。那段和成宪帝分开的时间,难熬的连话都说不出来。她想纪瑶此刻大概就是这样的心情。既然她等到了一个转机,那么纪瑶也可以的。
“我说的话你不要当作没听到,不要作贱自己,等董秉笔回来,无论生死,你都要等他!”
纪瑶在原地愣了一下,稍稍能猜到贵妃的意思,点了点头,复又慢慢走回自己住的便殿。
寝宫里的人虽说和纪瑶没有多深的感情,可是到底是主仆的关系,纪瑶一个人出去,这么晚回来,本就让人等的焦急,再看回来纪淑妃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几个女使立刻过去扶着了。感觉到胳膊上又力气上来,纪瑶终于松了口气,身体松软,整个身体倒在女使身上。这下院子里的人都急了,全部围过来将人搬进去,打了好些热水,给纪瑶泡泡身体,才将人安置在床上歇息了。整个过程纪瑶一言不发,任由嬷嬷指挥,女使安排的,她都处于完全的放空中,深怕一旦脑子里的事情动起来,人就难受的不像人了。
夜半,纪瑶还是没能躲得过胡思乱想。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太过懦弱,这样的时候她根本就不该躲在宫里哭哭啼啼。与其在无人处白白悲痛,还不如把所有的牵挂与思念去告诉那个人。她不能在这样不做任何事了,不能再和怀恩做一对陌路人,她想念他,思之如狂也不为过,她要见他!
第二日即白,纪瑶便破天荒的主动去了正殿找万贵妃。万贵妃不用听对方开口都知道纪瑶来干嘛。
“我帮不了你。”
朝政大事,且不论自己说不说的上,即便是皇帝肯听她的,她也不会坏了规矩,这她这么多年来在后宫生存的原则。
“我只是相见他一面,不求其他。”
纪瑶也没有过分的请求,她也知道以她和万贵妃的交情,别人没有必要费劲帮着。有些事就是一旦发生救难挽回,她太知道了,所以她没那么奢望,就是一点点私信而已。
万贵妃叹了口气,她虽然与这二人交情不深,可偏偏是一个目睹了他们相识相知整个过程的人。有时候思己及人的,很难不产生恻隐之情。
“如果你只是想见他一面,我可以帮你,但是仅此一次。”
她虽然并不对不同阶层之间的爱意感到唾弃,但是众口铄金,她也不敢太过明目张胆的支持。这条路她走过,不好走,但是好歹是过来了。可是这一路过来多艰难,只有她和成宪帝知道。何况爱她的人是皇帝,都那么艰难,更不用说纪瑶和董怀恩了。只是助人为乐这种事情,很不好做。你给了别人希望,其实也是在给自己希望,若是最后的结果不好,那么会比痛苦直接来临还要难受。
好在纪瑶不是纠缠不清的人,她是懂分寸的,也知道别人没有义务去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