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周巍的话语落入李绛垄耳中,叫他抬起头来,答道:
“谢大人赏识,南北多有动乱,能为父王、为庭州、为宋廷分忧,是晚辈的幸事…”
李绛垄的话语让杨锐仪笑着摇了摇头,扶了他起来,看向李周巍,正色道:
“魏王有伤在身,本不便打扰,只是宋廷的事情重要,君上看重魏王,让我走这一遭,我便特地将紫金殿的事情与魏王谈一谈…怕的是等到魏王闭关疗伤…朝廷仙命至此,又要惊扰一次。”
“陛下深虑,庭州受恩感激。”
李周巍随口答了他,见李绛垄一直静静站在一旁,点头道:
“你往帝都去…正巧也见一见你弟弟。”
李绛垄抬眉恭声应是,并无他言。
杨锐仪既然没有打算多待,司马元礼等人自然是要一同回去复命的,便一同告辞,诸位神通一走,山上立刻安静下来,唯有轻微的风声。
李周巍仍坐在桌边,静静地思量起来,等了一阵,见着属下上来禀报,说是老大人上山来见。
“请上来。”
李玄宣惯常穿那件墨蓝色的衣袍,如今换了白色,外头披了素衣,急匆匆地从山间上来,见了李周巍便踌躇,问道:
“真人伤势如何了?”
李曦明也好、李周巍也罢,李玄宣是不常叫名的,第一句大多叫真人,李周巍笑了笑,答道:
“不碍事。”
望月湖伤亡颇多,李周巍迟迟未现身,人心动荡,身上的伤势又极为敏感,这个时候也唯有李玄宣能站出来上山来问,听着李周巍神色凝重地将杨锐仪的话提了,这才坐在桌边,骇然道:
“紫金殿持玄……”
杨锐仪话语中的一切无疑是一记重锤,将在越国兴起一片惊涛骇浪,颠倒现有的秩序,引来无数野心之辈…这老人完完整整听完,有些解释似地道:
“如若宋廷果真有加封多位持玄的本事,如怜愍一般有神妙加持,恐怕九成九的人物都经不住诱惑。”
李周巍闭了闭眼,若有所思地道:
“杨锐仪的意思颇为明显,紫金殿是定好的事情,他是给我面子,才特地把这事情提前拿到山上来说。”
老人思量,见他道:
“如若如今在山上按着不说,等到我闭关,家中无人做主,再给绛夏、绛垄兄弟一人一道封赏的命令,召去四闵,此事根本没有什么转机,他不怕我家的人不去,是怕做得太难看了。”
李周巍虽然不曾与自己几个儿子朝夕相处,可到底知道金眸子是什么秉性,无论性情有多少不同,天性就是好弄权势、登高求远,紫金殿又贵重,这命令一下,李绛夏、李绛垄一定会去。
“他特地提过绛夏,如果事情没有什么变化,迟早也应有绛夏一个位子。”
他金眸微动,答道:
“如此一来,湖边就好守了。”
面对李周巍,李曦明常常有沉默不语的时候,可老人似乎比那位昭景真人李曦明还要自如,叹道:
“明煌…望月湖太浅了,盘踞不下他们…你一人位处其中,已经是手脚难伸,尚且翻不动身,更何况挤了这几个兄弟,又有这样的父亲…”
“我明白。”
李周巍神色如常,那股希冀似的失望早早从他身上离开了,透露出几分冷静:
“李绛垄也好,李绛夏也罢,都有独断之心,恨极了束手束脚,只是我神通在身,镇得住他们,让他们如处牢狱一般克制着摩擦。”
他静静地道:
“魏恭帝素有良名,仍避免不了赐镯其弟,如赐奴婢,明阳的子嗣,相看两生厌,是不能同时和和睦睦地听从父亲的,君父位格越高,他们之间越要分个生死。”
“如今还不明显,可等他们成了神通,再压不住了,难免要闹出些事,如今宋廷的事未必不是好事——任他们去折腾。”
李周巍如今的道行越高,对明阳的理解越发深刻,老人被他这一番话说得沉默了,李周巍却神色略有阴郁:
“尤其是迁儿…他对这两个弟弟也是有憎的,如果修的不是离火,如今早不可调和,天下只有一个君父,其裔亦妄图让父亲只有他一个儿子,不如此不足以取代君父,金眸昭昭,其实代表着同一个野心。”
“取而代之。”
他放了杯,轻声道:
“我亦如此。”
李玄宣听着数次动唇,久久不语,突然理解了当年李周巍不愿让李绛垄等人入李氏字辈的用意,他焦灼地推了推杯,问道:
“绛迁…绛迁应当好些!”
李周巍知道老人在说什么,静静地道:
“他自以为独一,我只他一个真子,其余皆假,否则…今日不会是这个模样,可那根子、那颗心,是抹不去的。”
两人沉默一阵,李周巍转了话语,问道:
“湖边伤亡如何?”
李玄宣长长一叹:
“伤得惨烈,所幸动摇不到根子。”老人低低地道:
“这一次与前些年不同,折的大多数是胎息和凡人兵马…北边的释修与赵军对人丁更感兴趣,要么俘虏了去,要么当场杀害取血…练气不过折损了十余个,杂气三十余,筑基四位…其中两位还是宋廷在荒野的人。”
“余下两位,一位是托在我家湖边修行的散修筑基,一直在北岸,另一位重要些,是陈鸯的亲子,陈氏的嫡长陈噤犀。”
“其余重伤的曲不识、白猿他们都已经捡回一条命,周达也能走动,丁威锃与明宫轻伤…”
李周巍有些讶异地抬了抬眉,问道:
“陈噤犀…”
陈氏的威风只系在陈鸯一人身上,好不容易出了个陈噤犀,如今一死,可谓是实力大损,可对望月湖来说,嫡系性命皆存,的确是伤不到根子的事。
他点头道:
“陈氏还须安抚,绛垄离洲,家中也要一个主心骨,老大人可有人选?”
李玄宣抚须,沉吟道:
“算算日子,绛宗很快要出关,只是北岸血流遍地,家中骚乱拖不得…要明宫临时撑一撑场子,周暝虽然胡来,可绶鱼是能办事的,再让陈鸯、绛夏辅佐即可。”
其实哪怕绛宗已经出关,面对这等场面也要请教李明宫,区别并不大,李周巍会意点头,低声道:
“我有伤在身,无暇分心家中的事情,还请老大人多多指点他们。”
他微微闭目,玄妙的道韵仍在他的灵识之中穿梭,仿佛隐隐跟太虚某处感应,越发夯实着他的道行。
于是抬起手来,翻手取出一枚【玄確经心药】,放入壶中,指尖微微一点,敕道:
“生发三阳,漫致春光,经心和药,气清神养。”
这一壶清茶顿时截然不同起来,明阳的生发之力垂落而下,在壶中凝聚成纯白色的药液,李周巍放到老人手中:
“这一壶是明阳生发凝聚,一日之内可以愈合肢体,调养气血,老大人下去同他们分了,让孙柏依着伤势配用,倘若药力有余,以房事泄之,最多不能超过一口,否则有滑泄亡精之危。”
经过了这场大战,尤其是骀悉、赤罗折损,得到反馈,李周巍迟迟差了一筹的道行终于踏出那一步,超过了赫连无疆等人,仅是大真人之下了!
‘已经比得上一些天赋平庸,毕生精修道行的紫府,更有些借意象而言出法随的本事!当年叔公救治丁威锃还须寻素免,如今我却用不着了!’
这些带有明阳色彩的神通之物,他一一可以显化而出,只是最多不能超过一日,而随着道行的增长,不但神通的威力也隐隐有所上升,疗伤和运气的速度也有长进。
除此之外,他术法的修行速度提升极大,隐隐摸到了几分更高门槛。
‘若是再进一步,到了越过参紫、神通自在,甚至是迟步梓、长霄子的境界,举手投足都堪比寻常的三四品术法,仔细修研甚至可以自己写出三品来,要五品甚至六品的功法才值得一修…’
别看三品术法品级不高,这明显是一道分水岭,紫府金丹之道脱胎于服气养性,功法术法皆有由来,大多是后来人修改的古道统,有的术法甚至改都不改拿来用…对于今修来说,本身修行的根基就是拾人牙慧,按部就班来降低门槛,哪能走出什么新路来呢?术法功法的撰写难得惊人,三品已经是个极为惊人的成就,迟步梓、长霄子这些人可都是求金的候选人!
李周巍这么一估算,心中算是梳理明白了:
‘也只有到了迟步梓、长霄子这种道行、这种悟性,才有自幼修行服气养性道资格,而且修行古法十有八九还没有紫府金丹道成就高。’
‘只可惜【明彰日月】要求攻破神通,挫败魔释,让明相、公孙碑走了去…不过无妨,总有他们走不得的一日。’
他暗暗思量,一句吩咐下去,李玄宣自然万事以他伤势第一,留也不留了,急匆匆下山,李周巍一路送出,提醒道:
“等我闭关,将绛夏安置在东岸,如有宋廷使者来,让他自行决定,不必上报族中。”
老人忙不迭地下去了,李周巍则神通微微运转,两眼骤然明亮,磅礴的法力神通汹涌而下,滚滚的乌焰一同亮起,将体内的晞炁一一镇压,于是有股股清炁浮现而出,修复伤创。
这次斗法,他还得了意外之喜:
‘『邃炁』果然有化解『晞炁』之效,为我助力颇多…兴许是因为『晞炁』的大齐灭亡在大梁手里,『邃炁』是大梁道统…’
他微微皱眉,心中沉思起来:
“如今看来【甲子魄炼戟兵术】的来历绝不简单,恐怕是拓跋家的秘传,既然如此贵重,当年为何会落到大人区区一筑基手中…又是恰好镇压『晞炁』的妙法…”
李周巍自然不信巧合的,既然在东海得来,嫌疑最大的其实是龙属,可自己当时出生不久,能那样快有反应的…反而是阴司嫌疑最大。
不过这些事情已经不太重要,有【乌魄魔罗法身】的帮助,蹈危之能与箓气一同响应,叠加《玄闳术》,李周巍绝对有机会将疗伤时间压缩在一年以内,如若再加上杨锐仪这枚灵资,恐怕大半年便能完好如初。
身上的【元峨】更是无妨,此物乃是【麟乌灵蜕】打造,本有走脱之神妙,只是被晞台锁住无法发挥,更有自愈恢复之能,往这栀景山煞泉之中一丢即可。
而他的『君蹈危』虽然这两年来没有专门修行,却随着他一次次打破险境、感应白麟命数与道行箓气提升,已经趋近圆满!
“给我一年左右的时间,不但能将这些伤势全部愈合,还能开始修行『赤断镞』!”
这次斗法给了他浓浓的危机感,李周巍沉沉地意识到一件事:
‘随着落霞作壁上观,北方的压力正在越来越大,这一次如此凶猛的围攻很可能只是一次试探,如若不能在短时间内有神通突破,湖上绝对会血流成河!’
虽然【明彰日月】神妙极高,可斩杀对方和压制、甚至被对方压制是截然不同的结果,李周巍这次在明相、公孙碑手里可没占到多少便宜,他的修为固然会越来越高,最后到达神通圆满,可每一次南北大战都被释修算准修为镇压逃生和每一次都有所斩获区别极大…最后的道行分别一定是天差地别!
‘落霞袖手旁观,北方的释修绝对会尽量缩短给我喘息和提升修为的时间…这次大战足见他们…绝不吝啬于高估我的实力…必须让他们失算…才能有所斩获。’
‘若是如此,按着宋帝或者说北释的推断,我应该要五到十年才能疗好伤,这五到十年我若是能突破紫府中期,下一次大战必然能占到便宜,从而得胜、斩杀,才能进一步推动【明彰日月】,在不声不响间得到足够的道行…增加求金的可能。’
‘而绛迁、阙宛皆有符种,突破时间出人意料,如果都能成功,还能续上喘息时间…如若叔公还能更进一步,紫府中期…或者哪个有出息的晚辈能成紫府…这都是变数…’
他轻轻弹指,从柱间取来一金色储物袋,转瞬就有如瀑布一般的灵稻倾泻而下,纷纷没入他身上熊熊燃烧的魔焰之中,不断喂养着法身。
在这一念之间,他微微低眉,有了别样的想法:
‘落霞作壁上观不参与…其实也是另一种参与,逼迫着我的修为越来越高,变相地缩短我的准备时间…不成就大真人是不能让北方忌惮的,可一旦成就大真人,迎来的可能就是八世甚至九世摩诃,甚至是神通圆满的长霄和卫悬因!一定要我圆满登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