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江南,总是多雨。
空气中氤氲的潮润湿气,一经沾染,长年挥之不去。
每个经历过,回味过这个季节,这座城的人,容易思念成疾。
温梨例外。
她既不把这里当作故乡,也不怀念这里的人。
之所以回来,只为完成这具身体前主人的遗愿。
懒得打伞,就这么清清冷冷站着,与眼前墓碑对望。
黑白照片上,男人年轻朝气的脸,永远定格。
看得出,他尽量想将面部表情显得板正,可嘴角的笑意和眼里的温柔,难掩。
原记忆中,这张照片拍摄于两人刚确定恋爱关系时。
昔日浓情蜜意,此刻历历在目。
如果原身还有命站在这里,泪水应该早已淌满双颊。
可惜,温梨不是她。
AI生来不会哭泣。
这辈子,温梨也不允许这具身体再为男人流一滴眼泪。
温梨的真实身份,是一个自动生成小说的写作程序,俗称AI。
系统升级过程中出现bug,她意外穿进这本逮着女主一个人狠虐的军婚文中。
原书女主,身世坎坷,自幼孤苦。
好不容易长大成人,即将定亲时,未婚夫却在一次爆破任务中,为掩护男主而死。
痛失爱子的未来婆婆,失了心疯对女主非打即骂,百般折磨。
女主向男主求救,祈求男主给她一个假身份,庇佑她周全。
男主答应了。
两人刚领证,男主那个退休疗养中的某军区司令爷爷,却趁男主出任务,擅自将女主打包送出国。
孤身被扔到远洋的巨轮上,晕船加上受惊过度,女主突发心疾。
弥留之际,AI温梨穿了进来。
……
一道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打断温梨思绪。
温梨微微屈膝,将怀里的白色捧花放下。
欺身靠近墓碑,声音恍若耳语。
“看在你曾给过她温暖的份上,我替她来看你。”
“你要是在天有灵,最好保佑他们一个个死无葬身之地。”
迷彩绿身影临近拐角。
温梨收起眉眼中的戏谑,转身离去。
距离定好票的航班起飞时间,只剩下不到三小时。
一边细细在心里计算,从这里赶往机场所需要的时间,一边凝神听身后的动静。
脚步声终于再次在石阶上响起。
几乎同时,温梨脚下的高跟鞋,缠进身上的白色长裙裙摆里。
行李箱慌乱脱手,连续滚落几节台阶。
眼见着整个人即将磕碎在坚硬的石阶上,温梨的双瞳,平静如同深潭。
不见半分惊恐,反倒闪耀着兴奋的光。
“小心!”
沉沉的男声传进耳畔。
急速坠落的身体,被强劲有力的手臂拦腰捞起。
温梨跌进男人的怀抱里。
冷冽的气息扑面而来。
她下意识屏住呼吸。
将将站稳后,客气疏离主动离开男人的怀抱。
低着头喘匀气,道了一声“谢谢”。
听到她的声音,男人的身形明显一僵。
恍若没有察觉,温梨缓缓抬起头,坦然对上那双骤起慌乱的利眸。
“要不是你,我今天恐怕就得进医院了。”
她抚着心口,展现温柔笑意。
“我还要赶飞机,先走了,再次谢谢你。”
不顾男人几经变幻的脸色,她走下台阶。
刚从地上扶起行李箱,一直极力克制着情绪的男人,终于开口。
声音沙哑,隐隐颤抖。
“温梨。”
他唤她,充满惊喜与不确定。
温梨的手,刻意凝滞半秒。
男人立刻追了上来。
军靴踏出的步子,不复沉着,凌乱不已。
“你和我去世的妻子很像。”
他有点语无伦次。
“方便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温梨扬起头,眼神湿漉漉。
“你的妻子也葬在这里吗?”
“恕我直言,先生。”
“在墓地搭讪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男人将下颚线崩得紧紧,摘下军帽的动作稍显迟缓。
他的眼神不似刚才那般锐利,带着些许迷茫,不错眼地注视着温梨。
看了好一会,终是后退半步。
“对不起。”
“我应该是认错人了,您请便。”
温梨略略颔首,与他擦身而过。
一鼓作气走出陵园大门。
温梨顿住脚步,望向左前方。
那辆本该停在第二个路灯下的出租车,没了踪影。
她提前预付三倍车钱让那个司机在原地等她,结果不出所料,司机拿了钱,空车回去了。
人心啊,果然是最靠不住的东西。
素昧平生的司机是这样,一日夫妻百日恩的丈夫,也是这样。
温梨眼底晦暗一片。
刚才那男人,正是原身的丈夫,苏砚安。
没见他之前,她还幻想过,他会不会因为愧疚,苍老得快一点,把事业搞得糊涂一点。
现在见到了,她才知道这种想法有多可笑。
苏砚安,比原身记忆中还要温朗俊逸,军衔也连升了几级。
他怎么有脸问,你长得像我去世的妻子?
“呵。”
本来打算看在他没对原身做过什么过分的事,只利用,不伤害的。
现下,温梨满脸讽刺,改变主意。
高跟鞋狠狠踩在地上,发出咔嗒声响。
她胸口堵着一口闷气,拉上行李箱,沉着脸走入雨势渐大的公路里。
将近七点,路灯刹那全亮起。
黄色灯光照在她身上,映出地上踉踉跄跄的身影。
脚上磨出了好几个血泡,每走一步路,都似是玻璃碴在割肉。
实在难以支应,她负气瘫坐到路边。
“这副身体怎么这么娇弱!”
她烦躁地踢掉鞋子,腹诽不止。
“就不该听家里那个老古板的,什么做人要守规矩,尤其要有法律底线。”
“若不是素来知道这里社会秩序稳定,按自己的脾气,干脆把欺负过原身的人,一个不留全搞死得了!”
蹙眉犹豫着,是不是应该直接这么做。
一道刺目的远光灯猛然射来。
军用越野车经过她,一记急刹,后退停稳。
车窗徐徐落下,出现苏砚安的脸。
温梨略显艰难地站了起来。
局促理了理脏乱褶皱的裙摆。
然后,故作端庄将手臂收回,背着放到腰后。
苏砚安沉默看了她半晌。
见她浑身湿透,狼狈得不成样子,主动问。
“需要送你一程吗?”
“这里打不到车,也没有公交站点。”
温梨将嘴巴抿得紧紧,身体微微向后仰,呈明显的防备状。
苏砚安了然,补充解释道。
“请放心,我只是出于军人的责任,没有任何再将你错认成已故妻子的意思。”
温梨这才轻轻点头。
得到首肯,苏砚安径直下车。
来到她身侧,一眼就看到她血肉模糊的双脚。
身形明显顿了顿。
但很快便恢复如常。
尽量自然地弯腰,帮温梨把鞋捡起来,放到脚边。
同时打开副驾驶的门,让她坐进去。
安置好这些,才顾得上收起行李箱,放进后车厢。
在雨中耽搁久了,他身上原本干爽的军装,被淋得半湿。
坐在车里的温梨,用余光将他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眸光暗了暗。
“苏砚安。”
“说谎精。”
“这副殷勤做派,是对陌生女孩该有的?”
“你到底还是没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