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明芙萝朝这个世界投去好奇而热诚的视线开始,她就失去了其他的可能性。
失去了人生的所有选择。
而当她从未有半分疲惫厌倦,如此甘之如饴地追逐了十几年后,才在那张轻飘飘的卷轴上,看到了最沉重的真相。
她的人生,是被塑造的。就如安瑟所说的那般……明芙萝·泽格这十五年的人生,才是厄利恩最高的杰作。
一个连亨德瑞克他们自己都畏惧的理想主义者。
人偶恍惚地看着眼前的长辈们,她能叫出他们所有人的姓名,专长领域,研究方向,她在这十五年里向他们每个人请教过无数次,从他们每个人那里,得到了宛如钢铁的信念和力量。
现在,回忆起亨德瑞克,荣葛尔,回忆起这些长辈们在自己做出那些牺牲的决议和选择时,所表露的愤怒,震惊,不解,悲伤……明芙萝才明白,自己当时就应该反应过来了。
那些情绪,并不是出于“明芙萝你为什么变成了这样的人”,而是……“明芙萝你为什么没有变成我们所希望的那个人”。
——因为厄利恩从来不会牺牲他人,他只会牺牲自己。
还有……自己的亲人。
娇小的学者无力靠在门板上,她嘴角抽动着,荒诞的现实令她想要发笑,而崩塌的自我又使她想要发狂,那精致姣好的面容因这样的矛盾变得狰狞而扭曲。
她曾认为,厄利恩的失败就在于他太过良善,他不愿为达成自己的目的而牺牲他人,可原来……原来自己就是被牺牲的那一个。
“明芙萝……你先,你先冷静一点。”
嘴唇微颤,脊背发寒的亨德瑞克尝试安抚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完全崩溃的明芙萝:“听着,这不是真的,真相不是这样……我们从来就没有想过要欺骗你,老师他更不可能——”
“你们……的确从来没有欺骗我。”
人偶的紫色眼眸无焦距的倒映着每个人的面孔,却没有将名为视线的东西落在任何人身上,就像是一颗镶嵌在孔洞处的,没有任何光泽的珠宝。
“因为你们只需要做好自己就够了。”
厄利恩这场长达十五年,能够让安瑟都为之称赞的“创造”,其精妙就精妙在,这是……并非建立于谎言之上的谎言。
在亨德瑞克他们眼中,厄利恩的自裁是为了创造让巴别塔诞生的机会,为新世界的到来开辟前路,他不需要说任何有关明芙萝的话语,这批追随着他的学生,就会让明芙萝生活在除却那理想以外就再无他物的环境之中。
他们所有人对明芙萝可能产生的,任何类似于“让她像正常孩子一样生活”的想法,都会被恩师之死,以及明芙萝自身执着打消,他们会乐于见到那永不磨灭的信念根植于明芙萝的心中,而明芙萝也因他们的放任而更加投入其中……
如此往复,直至疯魔。
这样的虚假人生比一切都来得真实,不存在任何破绽,无懈可击。
那么是这件事本身,这个真相本身,让明芙萝如此绝望吗?显然不是的。
因为她很清楚,亨德瑞克他们并不是被厄利恩命令着演了一场十五年的戏,而是同样对那份理想怀有真挚的热诚。厄利恩为她构建了虚假的舞台,但登台表演的所有人,都不认为自己是在演戏。
她是没有选择,被理想的碎片拼凑出的人偶,但每一个碎片,的确闪烁着熠熠光辉。
那么……毁灭她的,究竟是什么?
“可即便如此,也不代表,你们没有对我说谎。”
人偶小姐轻声呢喃着:“你们放弃了它。”
在所有人惊慌且一头雾水的瞬间,唯有荣葛尔神情一怔,随即立刻变得无比苍白,她慌张地开口想要解释:“明芙萝,听我说,我的意思不是……”
“亨德瑞克。”
人偶无视了荣葛尔的话,只是木然地看向亨德瑞克,重复了她闯入会议室时,所问的问题:
“告诉我,在你眼中,巴别塔,该是什么样子的?”
“明芙萝,我……”
亨德瑞克似乎还想说点什么,但被明芙萝那已经空寂到渗人的眼神给制止了。
他张了张嘴,最后叹息道:“巴别塔……当然是为了改变帝国,改变世界,为了实现老师,实现我们所有人的理想而存在的,这就是它的样子。”
他自认为自己的回答不应该存在问题,甚至很现再说点什么,但在看到荣葛尔那失去血色的面庞时,内心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
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为什么明芙萝会知道当年的事情,荣葛尔的表情又是——
“实现爷爷的理想……”
荣葛尔痛苦地闭上眼睛,而其他人则注视着如此呢喃的明芙萝,每个人在看到那双仿若死去的眼瞳时,都不由自主地移开了自己的视线。
“你,你们,真的是这么想的吗?”
她言语中的情绪波动归于虚无,开合的唇瓣只是在吐露音节,就像最死板的自律人偶。
“明芙萝!我们怎么可能——”
“让平民,让所有无法触及超凡的人,也能拥有驾驭超凡的力量。”
明芙萝的话语回荡在会议室内,她的声音是那么机械而漠然,但却像是响起了雷鸣。
“你们真的,还抱有这种想法吗?”
咚——
荣葛尔无力地跌坐在地,永远骄傲,永远神采飞扬的贵妇人,在此刻颤抖着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而当这个巴别塔高层内无人提及,但却又被所有人默认的话题,被明芙萝提出时,会议室内鸦雀无声。
是的……这才是真相。
为什么说,这是一个并非建立在谎言之上的谎言?
因为巴别塔所有元老的信念和热情都是真实的,但这份信念和热情,早已随着时间推移,换了方向。
十五年的举步维艰,让所有人都看清了现实——那个并非理想,而是妄想的现实。
尽可能创造提供便捷的炼金器具,而不是想着让所有普通人都能驾驭超凡……这才是脚踏实地,这才是真正能实现厄利恩理想的方式,他们每个人都这样认为。
而这句话,是身为元老的荣葛尔,在安瑟的诱导下……亲口说出来的。
巴别塔里,已经没有为厄利恩真正渴求的那个未来而前进的人了。
——除了明芙萝。
除了她这个被拼凑而出的,追逐着幻影的人偶。
倘若说,曾经的明芙萝认为自己没有同行者,是因为没人能够跟上她的脚步,而现在回头,当真相明了,她才发现,不是他们跟不上自己的脚步,而是……
而是这条路上,自始至终,都只有自己一个人。
在所有人都已经悄然改变了方向和想法,并且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错误,认为自己还是在实现厄利恩的理想时……
只有她一个人如此可怜,如此可悲,如此可笑的……朝着永远不可能抵达的终点,豁出一切,牺牲所有。
这是巴别塔的高层们,除了对厄利恩之死的隐瞒以外,对明芙萝所说的唯一谎言,却也是在她得到真相后,将她送入毁灭的谎言。
当她抬起头来,询问着“你们还有谁坚持爷爷的理想”时,得到的只有沉默。
——从那十五年的热诚中诞生的人偶,反而被那份热诚抛弃了。
她从他们那里得到了即便不曾目睹尘世困苦,也期望改变一切的意志,但他们却放弃了开辟那个新世界的可能。
“我们……明芙萝……不要这样。”
上一次恐惧到几近绝望,还是伊沃拉想要随手毁灭巴别塔时,亨德瑞克几乎已经有些语无伦次:
“我们不是这样想的,不是……不是放弃了,而是改变……是用……用另一种方式,去……”
“创造炼金器具和炼金道具,然后改善平民们的生活……吗?”
明芙萝替亨德瑞克说出了他想说的话,随后像是知道对方会说什么一样,用那幽灵般的声音,轻声道:
“什么也不会成功,最后只有失败。”
“哪怕有安瑟的庇护,哪怕没有超凡干预……也一样。”
安瑟……已经给她看过了。
看过了那自己未曾理解,也无法改变现实。
社会本质的复杂,人心人性的混沌,以及……
整个世界,早已在超凡的扭曲下极度畸形的事实。
甚至在绝对公平,在连任何规则外的手段都不能使用的情况下,沃森领的繁荣在短短一个月内便走向了终末。
手握奇迹的凡人不会想要让奇迹恩泽众生。
他们只会想成为奇迹本身。
她欲意拯救的一切,想要吞噬她施以拯救的援手……仅仅这一点,自己就已经无法解决,那么人心的复杂呢?社会的复杂呢?而在此基础之上,还有凌驾于一切的超凡的虎视眈眈呢?
什么也无法改变。
人偶最后看了眼会议室内的所有人,将他们逃避,茫然,踟躇,悲伤的种种神情映入眼中,随后垂下头,不再言语,转身离开。
“明芙萝……等等,等等!”
跪倒在地的荣葛尔颤抖着朝娇小学者的背影伸出手:“我们没有想伤害你……我们,我们可以改变,我们还有时间,我们——”
“……我们?”
明芙萝停下脚步,她所有的情绪好像已经收敛,不,不是收敛,而是……湮灭。
湮灭成了,灰色的虚无。一如她那双无光眼眸中倒映着的,不存在任何色彩的世界。
“这里,没有我们。”她如此说。
“这里,没有我,没有……明芙萝·泽格。”
人偶扔下这样一句话,转身离开了。
这段时间以来所发生的所有事,倘若独立抽离出来,单独发生,任何一件……都无法达到摧垮明芙萝的效果。
长辈们“背叛”的痛苦,源于自我虚无的恐慌,无法改变一切的绝望,甚至是信念与理想的被塑造,自己最敬爱的亲人将自己牺牲……这一切的一切,都可以用她那被锤炼了十五年的,几近疯魔的信念弥合,再如何艰难困苦,只要给予她时间,给予她思考的余地,都有可能被战胜。
但这些东西,明芙萝都没有。
——因为安瑟,不打算给她。
从诱导荣葛尔说出他们对于厄利恩那理想的背弃开始,从确切的事实到虚无的谎言,魔鬼一步一步瓦解她的自我,瓦解比她的自我还重要理想,瓦解……她的一切。
当明芙萝的心中种下了那颗自我怀疑的种子,毁灭的连锁便已然开始,而以厄利恩那令人不寒而栗的“伟大创造”为终点,迎来了……最盛大的谢幕。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明明根本没了解过平民的苦难,却依然执着于改变这一切。
原来,这是因为爷爷用他的死来设计好了一切,设计好了我的人生。
但没有关系,因为亨德瑞克他们和我一样,他们同样在追逐爷爷的理想,我并不寂寞。
啊,原来他们已经放弃了,他们也都认为,爷爷的理想是不可能实现的,他们觉得用自己的方式会更好,他们觉得就此妥协也无所谓。
那也……没有关系,即便我所持有的信念是被塑造的,即便到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也可以前进,我也一定会前进。
可是……可是我该怎么前进呢?路到底在哪里呢?
我到底该……怎么改变这一切?
……好累。
如果我的人生是被设计的,如果在这设计中,我还被舍弃了,如果……如果我连被设计起的目标该如何实现都不知道。
那么……我是什么?
明芙萝·泽格,到底为何存在?
从内之外,一切的一切,所有的所有,明芙萝·泽格的整个存在,全都指向了虚无,孤独,以及……毫无意义,没有价值。
在最后,即便咽下人生虚假的苦痛,即便吞服永世孤独的绝望,她所能把握的唯一锚点——将那份追求化作现实,也粉碎了,
连设定目标都无法完成的傀儡,还有什么存在的理由呢?
由此,失去了所有可能性的人偶,死在了失去所有希望的地狱之中。
她摇摇晃晃地前进着,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前进,不知道该走向何方,只是驱使着自己的双腿,只是让自己在移动,也不知走了多久,走了多远,最后像个连肢体都无法控制的残疾人一般,迎面倒在了地上。
没有流泪,没有哭喊,没有怒号,只是这样瘫倒着,身为人的全身上下,不存在任何名为人的气息。
宛如一具,被抽干能源的傀儡。
而不知过了多久,这具人偶听到了不远处传来的惊呼声。
“啊,安瑟,找到了!”
她听到脚步声切近,听到了少女古怪的嘀咕,但仿若凝固的眼瞳却没有移动半分。
“咿!”
半蹲下身,歪头打量着人偶的少女惊叫起来:“她死掉了?!不……不对啊,这不是还在出气吗?”
她想要伸手戳戳人偶,但被身后的少年拉住了。
“好了,希儿,你先回家吧。”他如此温声道。
“回,回家?”希塔娜先是愣了下,随后委屈至极地说道,“我……我是又做错什么事了?”
“当然不是,只是有些事情……我要和她做个了结。”
“这样啊……那我先回去了,安瑟安瑟,你也要早点回来。”
等到那欢脱的脚步声远去,人偶又听见那无比温柔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响起,却不带什么安慰的意思:
“我给过你反悔的机会,明芙萝。”
年轻的海德拉半跪在瘫到着的人偶身侧,轻抚着她冰凉的脸颊:“现在,有后悔自己没抓住那个机会吗?”
“……”
“还真是彻底啊。”
他笑了起来,食指轻轻刮过人偶的唇瓣:“这真是人生中最糟糕的一天了,不是吗?但对我来说……可不是。”
漫长的铺垫与等待,迎来了终幕前的高潮。
夺取巴别塔,唤起明芙萝的感情,让她对自己的态度摇摆不定,进而推着已经不复往日冰冷坚硬,无比软弱的她步入深渊……对自身的否定,对理想的茫然,认清自己的无力,以及到最后,一切的崩塌和虚假,将之前她所经历的全部绝望,重新引爆。
能实现这样的毁灭,安瑟需要感谢三年前的自己。
感谢那时的他,站在友人,站在同行者的角度,为了不让明芙萝陷入巨大的悲怆之中,并没有告诉她厄利恩之死的真相。
否则这场完美的毁灭,便缺少了最重要的演出。
“你对一切都已经失去想法了吗?”
安瑟伸手搂抱起人偶娇小的身体,在她耳畔轻语:“哪怕我在这里摧毁你,羞辱你,蹂躏你,你也全然不在乎了吗?”
被他抱进怀里,头枕着肩膀的人偶依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微热的鼻息……证明她还是条生命。
“呵呵……开个玩笑,我怎么会对我重要的女儿,做这种事呢?”
“你说对吧,海伦。”
年轻的海德拉低笑着轻语,而这个称呼,则让人偶的眼瞳微不可察的动荡了一瞬。
“刚才我说,这是你人生中最糟糕的一天,但那……是对明芙萝而言的。”
他亲了亲人偶的脸颊,手中突然出现了一张传送卷轴,随着以太的注入而化为碎片:
“对海伦来说,这一定会是,最美好的一天。”
当光芒闪过之后,安瑟和明芙萝……来到了一座城池的城墙上。
“还记得这里吗,海伦?”
他将人偶放到地上,人偶摇摇晃晃着,是紧挨着安瑟最后才能站稳。
那双紫色的无光眼眸中,倒映着这座城池的景象。
已经停止活动的意识,跳跃了那么一下。
这里,是……
“微风城。”
年轻的海德拉微笑着说:“我们那场游戏里的另一个参与者,忘了吗?”
微风城……微风城……
是的,参与者,另一个。
死寂的眼神扫过远近的光景,将一切纳入眼中的人偶,脑海中跳出这样一个想法——
这里是……微风城吗?
干净整洁的街道,完好漂亮的房屋,热闹喧嚣的街道,络绎不绝的行人……
这里,怎么会是一个多月之前那座,贫瘠的领城?
“因为小鹈鹕城那边闹得动静太大,游戏开始的中后期,你就没有再把注意力放到这里过了吧?”
安瑟悠然笑道:“很好奇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他轻打响指,城墙头远处,一个站在那里似乎许久许久,衣着华贵的青年,几乎是以与他姿态衣着截然不符的样子,急速飞奔而来。
在跑到离安瑟距离三米左右的位置后,他站定住身子,完全没有抑制脸上那近乎痴迷的崇拜,朝深深鞠躬道:
“安瑟大人,龙拉纳·拜伦,向您问好。”
安瑟笑着挥了挥手:“多余的礼节就不必了,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吗?”
“是的!”青年昂首挺胸,像是宣告着自己的荣誉一般,对安瑟说,“向您汇报经济部门在这一个月内对微风城进行的调控情况!”
安瑟搂着人偶的腰,悠闲地靠到城墙上:“说吧。”
“是!以土壤强化药剂改造农田那天为起始,第十六天,第二批收获,大量高质量粮食涌入领地内市场开始,部门便开始着手调查,并在七分钟十三秒完成所有调查工作。”
“确定具体情况后,我们进行了一小时三十七分钟的方案讨论,并确定了反应方案。”
“根据方案策略,我们吃进了市面上所有流通的粮食,并与农田持有者进行沟通,于当天完成对所有改造农田产出粮食的进货议价。”
“而后,我们将所有粮食的价格与其质量匹配,而非产量匹配,通过精算师的估值,以更加高昂的价格,散装稀释,售往帝国全境各处。”
“我们由此得到了……百分之三千二百一十的利润。由于利润大幅超出预期,我们将超出部分返还给了农田持有者,并重新确定了进货价格。”
“而余下的利润,我们将其投入了微风城,通过雇佣超凡者来高速完成基础设施建设。同时,更多部分投入进全领境内农民新生产岗位的创建以及相应指导……”
“因为可预见的,按照改造农田的生产速度,我们的销售策略无法维持太长时间,外部倾销会有饱和的一天,这些粮食迟早会占领所有市场,为了避免原生农民遭遇重创,我们需要提供更多岗位……克塔恩先生提出可以对农民展开多项技术职业培训……关于这些,就需要您在具体文件上了解我,我无法在口头上说明,十分抱歉。”
青年的面色虽然有些发红,但说了这么一大堆却根本都没有喘气,条理无比清晰,没有半点磕碰的地方,甚至还满怀期待道:“您现在要阅览相关文件吗?”
“不,不用了。”安瑟满意地点头道,“做得很好,龙拉纳,负责这次粮食市场调整的所有人,发放半年的津贴奖励。”
青年激动地嘴唇哆嗦起来——不是出于后半句话,因为在安瑟说出“做得很好”这四个字的时候,他就已经是这样一副神情了。
“不,这是您……这全是安瑟大人的栽培!”
这种明明只是用来和上司套近乎的客套话,这位名叫龙拉纳的青年,却一副谁敢反对就把谁徒手打死的样子。
假如安瑟现在让他掏出心脏以表这句话的可信度,他都会毫不犹豫地去做。
“我说了很多次,龙拉纳。”
年轻的海德拉摇了摇头,用手杖拍了拍青年的肩膀:“你,你们所得到的一切,地位,金钱,知识,眼界,能力……并不全是来自我的恩赐。”
他轻笑着说道:“这样否定自己的天赋和努力,是在反过来说我……没有眼光吗?”
“不……不不不不!”
龙拉纳慌乱摇头:“我绝无此意,安瑟大人,我……我为我的智慧,为我能够给海德拉领带来这样的改变,而发自内心地感到荣幸!”
当他说到后半句话时,脸上的慌张已经消失了,那种真挚的骄傲和将其视作性命的荣耀,是如此璀璨夺目。
而在他身前,还没有真正继承这片领地的十六岁少年只是温和笑道:“好了,去做你自己的事吧,我就不继续占用你的时间了。”
“是!”
龙拉纳干脆利落地回应,没有说任何多余的话,他再度深深鞠躬,随后转身快步离去。
等到他彻底离开,安瑟捧住人偶的脸颊,让她脑袋后仰,自己则笑意盎然地看向了那双紫色的眼睛。
本来已经死去,但在此刻……浮现起名为“茫然”的情绪的眼睛。
“听不懂龙拉纳刚才说了什么?”安瑟摩挲着她的侧脸。
“……”人偶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她的确听不懂那个青年到底讲了些什么,但她如果没有理解错的话——
“那没关系,你只要知道一件事就好。”
安瑟微微低下头,温声道:“在这场游戏中,微风城里,没有任何人受到伤害。”
“农田的持有者收到了大笔大笔的报酬,微风城得到了庞大的建设资金,原来的农民并没有被他们的粮食毁灭,由于龙拉纳他们的销售策略,帝国其他地的农民也没有受到太多影响,当然……这只是一时的,不过你也听到了,对于后续可能发生的问题,他们也已经开始筹备计划。”
“对此……”
魔鬼勾起人偶的下巴,低着头的他,几乎要碰到对方的唇瓣:“有什么感想吗?”
长久,长久,长久的沉默。
随后,在崩塌之后,在毁灭之后,人偶颤抖着,说出了第一句话:
“这是……可以改变的?”
“当然。”安瑟愉快地笑了起来,“你无法改变,他们无法改变,或许……谁都无法改变。”
环住人偶纤细腰肢的手缓缓用力,像是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但是……”年轻的海德拉轻松而笃定地回答:
“我一定可以。”
这是……可以改变的。
人偶看着眼前的一切,那双本来已经死去凝固了的眼睛,颤动了起来。
不是迎来最糟糕的结局,而是……更好,最好的可能。
在最虚无的绝望里,人偶看到了那随时都可能消散的一束光亮。
“明芙萝……明芙萝……”
而后,这声叹息,这个称呼,瞬间将那光遮蔽了。
“这里……”人偶抓住安瑟拦住她腰部的手,嗓音麻木机械,“这里……没有……明芙萝。”
“哦?那你是谁?”
“……”
看着没能回答自己问题的人偶,魔鬼愉快地笑了起来,他更低下头一点,对着被自己搂抱在怀中的人偶的耳畔,轻声细语着:
“真是可怜,明芙萝。”
“被操纵的人生,被舍弃的追求,以及……毫无价值的自我。”
“你的信念是假的,是被强行赋予培养的。”
“你的同伴是假的,他们早已行背弃之举。”
“你的自我是假的,搭建在所有虚假上的存在又怎么可能真实?”
“你的追逐是假的,你的渴望是假的,你的所行所思的一切……全都是假的。”
安瑟的话语化为绞索,死死套住了人偶的脖颈,可人偶又怎么会因为这些东西而痛苦呢?
因为这并不是需要安瑟提醒的,是她已经自己认识到的事物,是已经无所谓——
在这一瞬间,那抹深邃的海蓝色,是如此突兀地映入了她的眼眸。
之前明明一直在看,明明已经看过了无数次,可这一次……这样的海蓝色,又宛如天空一样澄澈的蔚蓝,却几乎填满了人偶的眼瞳。
她听到那海蓝色在说:
“但没有关系。”
她感觉到那海蓝色温柔的包裹自己:
“在一切都是虚假的时候。”
她体会到,那海蓝色在渗入自己。
“我也一定是,最真实的。”
在这一刻,人偶的脑海中……轰然炸裂开无数记忆。
并不是她已经失去的,又是她已经拥有的,牢记着的回忆。
全都是……与安瑟·海德拉有关的回忆。
他的戏弄,他的调笑,他的关怀,他的认真,他所说的每一句话语,他所做过的每一件事,那些往昔的畅想,快乐,自由,以及……幸福,全都一一展现在人偶的眼前。
“告诉我,怀有和你同样理想的人是谁?”
【安瑟他被迫放弃了什么,他很难过】
“……是,你。”
“告诉我,愿意和你同行,能够和你同行的人是谁?”
【我对你倾注的想法和感情,也全都是谎言?】
“……是你”
“告诉我,有那个能力,去实现你期望的光景的人……是谁?”
【但是,我一定可以】
“是……你。”
人偶的呼吸变得急促,变得滚烫,那双仿佛要烙印进她眼眸的海蓝色越来越近,越来越进,进到她的眼睛里……几乎容不下别的色彩。
不,她的眼睛,她的世界里,早就没有了别的色彩。
“那么……”让她感到鲜活,感到炽热的海蓝色温柔地说,“我是谁?”
“你是……”
人偶下意识地伸手去触及他的脸,在反应过来,瑟缩着要收回去时,又被他紧紧握住,放到了脸上。
当指尖的温度传来时,人偶梦呓般的呢喃着:“你是……安瑟。”
“安瑟……只是安瑟吗?”
他笑着用人偶的手摩挲着自己的脸:“还记得,我问过你,父亲究竟是什么吗?”
“……”
“父亲是教育者,引导者,是同行者,是……创造者。”
“亲爱的,亲爱的。”
魔鬼磨蹭着人偶的脸颊:“我可以教育你该怎样创造了不起的炼金器具,我可以引导你该如何才能将其用作正途,我可以一直陪伴你永不离弃,我可以将你从那虚无的地狱中拯救出来……”
“创造一个,全新的自己。”
“所以。”
他吻了吻人偶的唇瓣:“我是你的什么?”
“你是……不……”
人偶恍惚着,迷惘着,她看到那束光,但毁灭的自我中,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毁去的才能和禀赋,让她洞悉着魔鬼的蛊惑,艰难回应:
“安瑟……你……并不想……帮助……”
他已经放弃了,他已经不是——
“但你知道,我有苦衷,不是吗?”
命运推波助澜的节点,被魔鬼抓握,化作利刃,贯穿人偶最后的执着。
人偶喃喃着:“苦衷……”
是啊,苦衷,安瑟他受到了威胁,我想过,只要能够扫清威胁,就可以……
“只要你能帮助我,只要你能铲除我的敌人……”
魔鬼怜爱地如此倾诉着:“我不就是那个,永远不会背弃你,永远都站在你身边的人了吗?”
“再回答我的问题,我……到底是谁?”
只要能够……帮助安瑟,只要能够,解决问题。
他就会站在我这边,永远……坚定,他比谁都要理解我,比谁都能帮到我,比谁都要……在乎我。
理想,也能得到……实现。
人偶的脸颊上,泛起了鲜明的红晕。
她伸出手来,搂住了魔鬼的肩膀,嗓音透出了……已经不再是人偶的情绪:
“是……父亲。”
说出这三个字的她,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宁。
“很好。”她的父亲满足而愉悦地问道:
“那么,你又是谁?”
只要能站在父亲身边,只要父亲能站在我的身边,我就能实现我的价值。
我的存在……就是,有意义的。
“我是……”
沉醉在那海蓝色之中的人偶,取得了新的名字,如此雀跃地回应:
“我是……海伦,是父亲的女……儿。”
安瑟·海德拉凝视着那双明明死寂无光,却又泛起热烈神情的眼睛,缓缓拥住她柔软的身体。
毁灭明芙萝?毁灭她的自我?毁灭她的一切?
不……安瑟要的,不是毁灭,而是取代。
取代她人生中的所有,取代她所坚持的全部,取代她那永不可毁灭的理想。
即使到了这个地步,你还在期望着实现自己的价值,追逐着那被塑造的幻影吗?
没关系,既然如此,那只需要让你知道……为我所做的一切,就是为那理想所做的一切。
海伦,亲爱的海伦。
从今往后,我才是你的全部。
我才是你的……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