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让江流微微愣了一下,但他相信,莫天歌此刻的询问不是没有意义的,随后便陷入沉思。
祭天,这对江流而言是一个略显陌生,但又不是完全陌生的概念。
佛门虽以自身修行为主,但诸如经文研修,行轨布仪这些功课也都是有的,而且颇为繁重,任何一个真正学有所成的佛门僧侣,对超度亡魂,祈福消灾,调和风雨等法事,皆是娴熟于心。
而这些法事中,不仅有礼敬神佛,借佛陀菩萨之名而显威的仪轨,也有礼敬自然,抚慰山川河岳以消厄镇煞的仪式,还有礼敬那亘古的冥冥之天,以求福泽延绵的仪式。
这些仪式属于佛门崛起壮大的期间,对外界宗教文化,当地民俗文化的吸收,又或者说,是佛教早期还不能完全算是宗教时,更偏向哲学思考那一面的延绵。
释迦开悟时,并不仅仅是觉悟了生死与烦恼,也彻悟了人与自然的关系,这些在佛门早期经典中屡有描述。
江流往昔在南天佛国时,虽然很少亲自去举办这些仪式,但也是知晓这些的。
但江流往昔所在的南天佛国,也并非佛法的源泉,而是佛陀远征星河后留下的传承,这些仪式也在那时传承下来,此刻江流回想起来,反而很难说得清这些仪式的目的!
江流思索良久,才缓缓说道:“所谓祭天,是苍生对天地的礼敬,之所以要祭天,是因为苍生不曾忘记天地孕育之恩德……”
这番话,江流其实有些不太自信,而莫天歌听了,有些不置可否,但神色却也说明了他其实不太认可这回答。
苍生对冥冥至高的礼敬,的确是祭天的一部分意义,但那不是全部,甚至可以说,礼敬苍天,只是祭天最表层,也最不值一提的意义。
但莫天歌也知道,这已经是江流所能触及的极限了,江流的阅历,知识储备,以及思考方向,都不足以让他触及更进一步的内容。
莫天歌微微放下钓竿,抬起头眺望着时空海的远方!
无尽的世界线,化作浪花在时空海中此起彼伏,每一个瞬间,都是无数世界的生灭,而在这可堪称之为无量的世界中,莫天歌看不到自己前世所在的地球!
也许有极端相似的世界线发展,但莫天歌清楚的知道,相似,终究并不是等同。
但这不要紧,前世种种,皆在心中,从不曾忘怀。
莫天歌笑着,如同自言自语一般说道:“若要探究祭天的意义,还需正本清源,从源头探究起,在古老的岁月之初,那是无有善恶,无有道德的恐怖杀劫之世,苍天不仁,运转造化降劫于万类生灵,万类生灵展露獠牙,互相吞噬,厮杀不休,此时此刻,天地以杀为尊,如此持续亿万年之时光……”
这浩瀚无尽的时空海,也在这一刻显现着“bug”的一面,当莫天歌低语时,一朵浪花涌起,衍生出了数以万计的相关世界线。
任何一种可能性,映射于时空海之中,都将成为一种现实!
江流微微转眸,看向那些随之因莫天歌一番话随之而生的世界,而后他看到的,是一个沸腾的世界。
九天之雷如暴雨落下,九地之火如泉水沸腾涌出,天雷地火蒸腾,让世界化作一锅浓汤,在世界的创世纪浓汤之中,生命开始萌芽!
当天地间第一只单细胞生命体诞生时,生命的爆发便不可抑制,但这般爆发之路,并非一帆风顺。
天地无情,降劫重重,一次又一次的天翻地覆,其劫难之深重,超越了后世生灵所能想象的极限。
两磁倒转,太阳风暴洗地,世界温迪暴升与暴跌,氧气大爆发与大凋零等劫数,皆是灭世之杀劫,生命沉浮其中,顶着天地杀劫,不断向前迈进。
单细胞生命不足以对抗天地杀劫,不足以安度那翻天覆地的环境变化,便组合在了一起,以集体的形式进行更复杂的生命活动,从简单的生命形态向着复杂的生命形态进化而去!
活下去,不惜一切的活下去,经由世界杀劫的残酷磨砺,这个朴素的意志,铭刻在了所有生命的基因之中,无限的向后世延绵传承着。
生命的大爆发以此拉开序幕。
此时的生命并无道德,不已固守己姿为美好,也不以姿态的改变为丑恶,或者说,在残酷的天地造化杀劫之下,生命尚且无暇顾及这些,一次又一次的灭绝,一次又一次的适应与进化!
进化出肢体,从生命浓汤的海洋中爬出,进化出翅膀,翱翔于长空之上,不断抛弃不适合环境的姿态,向着更适宜生存的姿态演变而去,那般翻天覆地,见证了何为生命的不屈与桀骜。
万类霜天竞自由,这是物竞天择,生命不屈的狂野时代。
“天地孕育万物,但造化无情,不仅有春风细雨,也有寒风凛冬,此世此时,是世界对生命的屠戮,也是生命对世界的抗争,天人杀劫延绵亿万年岁月。”
莫天歌的低语之声虽淡,但其话语传播开来之时,时空海中一个又一个的世界线随之而生,无数世界线共同的发展趋势汇聚在一起,在时空海中掀起了一股磅礴的“浪潮”!
这般浪潮,成为了时空收束的节点,浪潮在时空海中呼啸而过,许多原本无关的世界线,被卷入其中,然后世界线内部的发展轨迹被收束,渐渐向着莫天歌所言的世界运转造化而降劫,生命桀骜抗争不屈演化,持续亿万年天人相杀之劫发展而去!
天歌此刻,即便只是叙说自身的意志与想法,也足以中构筑时空收束节点,或者说是天道定数,成为无量世界线的命运!
这是真正的所思即真理,所言即命运!
江流能够察觉到,这一刻,时空海中许多仙神大能,纷纷被惊动,将目光转过来,随后运转道果,抵抗着这股时空海的浪潮,抵抗着那源自于莫天歌的“定数”,免得自家开辟的世界线堕入天人杀劫!
莫天歌没有在意这些,只是继续淡淡的自言自语着:
“造化至公而无情,运转周而复始,有变幻不定的酷烈之时,也终有缓和平静的稳定之时,起伏急缓之间,皆是造化,延绵亿万年的天人杀劫,于此迎来了结束的契机,但那般结束,同样以杀戮为道……”
亿万年的天人相杀之局中,即便世界的造化杀劫已缓和,自然环境已相对温和,但生命渴望生存,在那太初之时铭刻下的意志推动下,生命继续着无止境的竞争与厮杀。
在那悠悠的亿万年岁月中,无数生命物种登上历史舞台,随后又不断的黯然下场,幸运些的物种,还能留下化石为后世所知,而绝大部分的物种,却是没有这般幸运!
时光飞速流逝,同样由单细胞生命经历无穷演化而出的古猿族群,行走于大地之中,敲响了这持续亿万年的天人相杀之局的落幕之曲。
古猿的历史,悠悠数百万年之久,分散为许多分支族群,向着世界四面八方迁徙而去!
也许是相比起巨兽,古猿更小更低消耗更能适应环境的体型,又或者是相比起四肢行走的动物,双足行走的古猿解放了双手,获得了【投掷】这一恐怖神技的缘故,亦或者,某种古代病毒与古猿产生了奇迹的反应,让古猿大脑畸变,产生了最初智慧,懂得使用工具与设置陷阱的缘故!
不论如何,古猿在这持续亿万年的生命食物链竞争中,获得了至关重要的胜利,而这般胜利,并非来源于侥幸。
作为个体,古猿在古生物中相对弱小,但作为集体,却是真正的食物链顶端霸主,屠戮万物而所向披靡,灭绝的物种不计其数。
登临食物链顶端的古猿,没有停止杀戮与狩猎的步伐!
一只又一只的古猿族群在厮杀中灭亡,又在迁徙中扩散着自身的族血,漫长的杀戮之下,世界只剩下唯一的一只智慧古猿族群,那是名为“人类”这个族群的开端!
而即便只剩下一只古猿族群,厮杀依旧未曾停止,族群分裂为无数的部落,互相厮杀着,即便是同一血脉,也从未将对方视作同类,而是视作野兽,
漫长的同类互噬战争,甚至让朊病毒铭刻在了人类的基因序列库中。
而在这个漫长的族群厮杀过程中,祭祀这个行为已经深刻的萌芽,最初的祭祀与狩猎有关,而亲手狩猎的猎物,便是向天地万灵献祭的祭品,而祭祀的意义,便是消灾去厄与祈求福运。
甚至在那时,祭天的仪式便已出现了,或者说,对那个时候的古猿人而言,没有什么存在,是比这亘古不变的天穹与太阳,更能象征至高的了!
聆听着莫天歌的低语,也注视着应莫天歌一番话而演化的诸多世界,江流露出了若有所悟的表情。
莫天歌继续低语着:“无止境的族群杀戮并非终点,也许是祭祀所需,让古人有了豢养祭品的需求,也许是生命本能的惯性推动,让古人渴望着更进一步的壮大,最终,娲诞生了,其存在本身便象征着终葵之舞的时代,孕育着未来的人皇古帝。”
不论东方亦或西方,在那个古老而愚昧的人世之时,必然有着名为“娲”的存在。
因为若无“娲”,那散落在各地,互相视对方为野兽加以互相狩猎与啃噬,根本无法算是真正“人类”的古猿人族群,怎么可能突然而然就互相理解,握手言和,迈向部落诸侯制,共同构筑“人类”的种族认同!
娲并可以指得是某个人,某个部落,同时也是历史阶段的必然发展结果,是必然且真实不虚的存在,因为少了娲,历史便直接断档了,怎么都无法解释的通,当然,外星人点化论与上帝降临论除外。
娲的诞生拉开了时代的序幕,最初的秩序与道德,是人类这个概念的构筑,但这个散乱的概念尚且不够完整,无数部落各自供奉神明,名为玄鸟的存在,既是神祇之名,也是部落的名号,更是部落之长的名字。
在那人神一体的世界,杀戮与吞噬依旧是共通的惯性,无数神魔互相攻伐,败者为胜者所食,图腾神魔之间的不断融合,也是人类部落之间的互相融合。
最终诞生出了名为“龙”的图腾,也是人道社会的发展阶段,一位位介乎神与人之间,名誉千古的人皇古帝因此而生!
神话中天皇伏羲,地黄神农,人皇黄帝,也许与真实的三皇完全不是一回事,根本没有那么多神鬼玄奇,但放眼历史,三皇五帝的神性却是如此的浓郁,因为他们的名字与存在本身,就是时代与社会,苍生与文明变化过程的缩影与象征。
莫天歌淡淡叙说着,而聆听者,也不仅仅是江流,一道道流光,化作模糊的身影,立于远方,这些是那些道果仙神的显化。
这般显化姿态,显示出祂们的聆听与敬意。
即便对祂们这些不朽的仙神而言,这横跨亿万年的历史与发展,也有着足够沉重的分量。
“终葵舞的时代以龙的诞生为结束,随之是九鼎礼的时代,王者降万水千山一切神魔而铸九鼎,建道立德,万物各安其位,而后又有王者开两牢之烹,定论制秩,王者享太牢,诸侯享少牢,平民享寒食,开国之大礼,如此延绵千秋……”
家国大事,唯戎与祭,而九鼎礼与两牢烹,便是祭之意义的最直白体现。
祭祀的讲究与过程,贯穿了社会的方方面面,支配着文化与道德的变迁,是一代又一代苍生的百态千颜万象。
由个体至族群集体,又从族群集体迈向家国天下,这般社会变迁,是文明的前进,也是生命的奋发之路。
“但最初的秩序,并非永恒之道,上侯失德而下民沸腾,变革之时已至,天下定鼎后,王者携功业登山岳,许以大愿,向天地昭功,向万灵鬼神,黎明苍生定契,可谓泰山禅!”
泰山禅的起源,无疑是比九鼎礼,两牢烹更久远一些,但就社会发展而言,泰山禅这般礼制真正得以成熟,却是在九鼎与两牢之后,而且其本质与意义,也的确是在两者之后的延伸。
九鼎定的社会秩序,两牢定的是社会文化,而泰山禅则是两者交织而生的变化与结晶。
“岁月渐过,天下混元一统,帝王率文武百官举朝祭天,大祭山川河岳,四时星辰,社稷诸神,祈风调雨顺,灾厄不兴,而民间各宗教也有多大祭仪轨,祭祀苍天厚土,各方神祇,诸般种种,皆可称祭天!”
莫天歌叙说至此,骤然转头,看向江流:
“此刻,你知晓什么是祭天,也知道为什么要祭天了吗?”
江流双手合十:“徒儿已然知晓,祭天之典乃是天人相杀之局的象征,也是生命的不屈抗争之路……”
江流已是明白,祭天之典仪,并非从是在未来才成型的,而是在最初之时便已存在,只是随着演化的不同,有了不同的面目,以及更多的意义。
在亿万年前,世界运转造化之初,第一颗单细胞生命诞生之初,为了应付那物竞天择的残酷环境,活下去的意志成为了生命的传承,也开启了祭天典最初的奏鸣。
如此亿万年的岁月过去,生命的抗争从未停止,万类霜天竞自由,无数物种在食物链上的演化与竞争,皆是这一场祭天典的一部分。
登临食物链顶端的人类,成为了这场祭天典的主角,也象征着古往今来无数物种的象征体,或者说,是象征着生命本身!
终葵舞,九鼎礼,两牢烹,泰山禅,这些祭祀的仪轨,本质是社会发展与民生进步的象征,而其背后的本质,也是一脉相传。
在世界造化之下,无穷灾劫随之而生,生命从未停止抗争,这是亿万年前生命诞生之初便铭刻的意志。
生命渴望长存,渴望永存,渴望过上更美好的生活。
没有任何力量能够压制这股意志,即便是那沧海桑田,一念便翻天覆地的天地杀劫也不例外。
莫天歌又淡淡说道:“你既然知晓祭天之意义,也知道其他细微末节的因果,我可以任由你们分担,但唯独这份因果,我不需要你们来担了吧。”
江流微微点头,笑道:“知道了,因为我们现在还担不起!”
莫天歌也笑了起来:“说是担不起,也不至于,这般大愿本来非一人所能承之,只要你们还能前进,还在前进,你们就是这般大愿的一部分,只是你们身在局中,有些事情也不好处理,如来佛祖也不可能背负起老君的仙道之路,老君也不愿意承载妖祖的道路,所以这些事只能由我这个已经跳出局外的人来处理……”
莫天歌猛然提起吊杆,这个在时空海中垂钓的吊钩,在拉起时,钓起了一条巴掌大小的五爪金龙,提着这条五爪金龙,莫天歌面露喜色,起身走向江流!
“食材我也钓到了,身体且借我一用,看我去烹一锅祭天大宴,祭这万古生香如一味。”
“自无不可。”江流心有所感,只是双手合十,面露微笑!
莫天歌那虚幻如孤魂野鬼的身体,化作一抹阴气,渗透进入江流之躯内,随后控制着江流之躯,迈入了本源蓝星之中。
从时空海到本源蓝星,这是一个时空变幻的问题,在越过那时空壁障之时,莫天歌手中的五爪金龙猛然长吟着,爆发出灿烂的光,形成了一个牵引的力!
“果是如此!”莫天歌似不意外,只是笑了一声,继续前行,一步步迈出,却是逆着本源蓝星的时光轴而行,没有回归莫天歌本该存在的第三纪元,而是向第二纪元末期迈进。
时空变幻不定,映入莫天歌眼帘的,是一座庞大而辉煌的海底都市,都市中的居民,浑身妖气浓烈,皆是非人之妖。
莫天歌放目眺望而去,在这海底都市的最中心,有一座奢豪而壮阔的宫殿!
一位身穿明黄帝袍,额生龙角,浑身龙鳞密布,妖气雄浑的帝者,盘踞在宫殿最深处,正是第二纪元的妖族霸主,被称之为龙妖皇的盖世强者。
莫天歌注视到祂时,祂也注视到了莫天歌!
在这对视之时,莫天歌忍不住摸了摸下巴,因为这龙皇,长相就是清虚道人和龙头大厨的结合体,真让他好生有亲切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