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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8章 乱天下

六月初八,朝阳初生。

喧嚣整晚的蔡州城辰时解除宵禁,百姓们纷纷走上街头,打听到底发生了何事。

可短时间内,却没有确切消息传出,但街头弥漫的淡淡血腥气,提醒着大家,昨夜发生了大事

不过,有府衙张贴的安民告示,再有衙役配合军士维持街头秩序,蔡州城逐渐平静。

而六百里外的东京城却在经历了安静一夜后,自晨间起,发生了一幕幕迥异于平常的事件。

东京城驻军,除了一万精锐禁军外,还有厢军十军两万多人,虽战力不强,但各军指挥使背后都有各自跟脚。

卯时,宫门开启。

禁军统领李忠,亲率三千禁军接管厢军大营。

禁军副统领杜平又率两千禁军出城,接管了驻扎在城外的泰宁军

泰宁军本是山东路客军,对于被禁军夺了指挥权一事相当抗拒,爆发了小型冲突,却因泰宁军节度使郦琼昨日进城彻夜未归,群龙无首之下被禁军弹压。

不待城中诸位大佬反应过来,鲁王府、钱亿年尚书府先后被控制。

至此,大佬们才察觉京中出了大事。

果不其然,当日巳时,宫中传出一个爆炸消息:皇上昨夜危重,于病榻前传位于三皇子刘螭后,于当夜子时驾崩

即日起,太子监国,尊礼制,待大行皇帝丧葬完毕,再行登基。

但刘螭以太子身份发出的第一道令旨却是:急招淮北节度使陈初率军进京.

武将带兵入京有风险,却也是无可奈何之举。

如今刘螭可控之兵只有万余禁军,却有一半兵力用来监视厢军、泰宁军。

再扣除必不可少的宫禁守卫,几无可调兵力。

就连负责控制鲁王府、钱尚书府的军士,都借用了蔡源自淮北带来的三百护卫。

随后,刘螭再连颁四旨。

其一,封李邦彦为太傅。

其二,封钱亿年为太师。

其四,封皇后钱氏为皇太后。

其三,封鲁王刘麟为太保,加同平章事、行开封府尹,兼中书令

看来,刘螭得了这太子位也并未得意忘形。

封赏相党首领李邦彦的同时,也不忘向后党钱亿年示好,同时对皇后钱氏摆出了恭敬姿态。

因血缘所限,刘螭便是对钱亿年和钱氏掏心掏肺,他们也不会调头支持刘螭。

这只是一种态度,不想与兄长刀兵相向的态度。

四道令旨中,最关键的便是最后那道给刘麟的,太保是虚职,但同平章事、开封府尹、中书令却是实打实的实权职位。

如此多的要职,集于一人之身,已有了近乎‘与兄共坐天下’的意思。

令旨一出,因府邸被围的惊慌了一上午的钱亿年心中顿时大定

明眼人都瞧的出,三皇子还是心虚啊!

他与刘麟共坐天下的心思未必是真,但急于安抚后党及其刘麟的心思却明确的很。

大约是想先稳住局面,待来日徐徐图之.

钱亿年心里清楚,若等到刘螭彻底坐稳皇位,旁人或许还能继续富贵,但他这名后党头子绝对遭殃。

有心和刘麟取得联系,府里却被那帮蔡州人守的片纸不得进出.

不过,虽失了自由,安全倒不用担心。

既然刘螭摆出了低姿态,便暂时不会对后党动手。

当日午时,尚书府饭厅内愁云惨淡,钱夫人坐在餐桌前不住抹泪,侍立一旁的姨娘们同样愁眉苦脸。

只有钱亿年四平八稳,不紧不慢的细细进食,钱夫人见此,不由哭的大声了些。

钱亿年不禁眉头一皱,重重放下了筷子,“哭哭哭,哭丧啊!”

钱亿年在家中素来威严,一句话登时让钱夫人止住了哭声,后者再抽噎片刻,忽而哀切道:“老爷,妾身已一大把年纪,是死是活无甚干系。但锦儿昨日和薛侍郎家的公子一同外出,至今未归。他他不会被三皇子的人捉去了吧?”

“他不会有事。”

钱亿年笃定道,以他想来,既然刘螭暂时不敢动后党之人,那自己儿子便是安全的。

或许昨晚他在外头鬼混彻夜,晨间回家时见尚书府被围,才机灵的暂时躲到了好友家中。

饭后,钱亿年唤来管家,低声嘱咐了几句什么,一刻钟后,管家支使一名小厮挎着菜篮出门。

不出意外,小厮在门口被一名年轻军士阻拦。

“晨间不是说了么,任何人不得进出。”拦人这军士虽坚决,但语气还算客气。

“哎!好叫军爷知晓,我家老爷每晚睡前必吃一碗雀舌羹,这雀舌都是百姓白日里猎来的,府中无存货,小的需每日去取啊。”

那小厮赔笑解释道,军士却有些不耐烦了,“钱尚书净吃些稀罕物件!这几日就先将这雀舌羹停了吧。”

“不可啊,我家老爷不吃雀舌羹,夜里睡不着”

小厮哀求一句,悄悄将一支钱袋塞到了军士受手中,这军士似乎头一回遇见此事,不由一愣,小厮急忙将钱袋打开一条缝,从缝隙中往里一看,尽是晃眼的金豆子

“军爷,行个方便吧。”小厮再求,军士看了前者一眼,不自然的四处打量一番,这才稍显生疏的将钱袋塞进了腰间,低声道:“快去快回!”

“好嘞!”

小厮点头哈腰,出了府门后长吁一口气。

嗯,管家说的对,不管上头的大人如何严防紧守,但低下的军士,都只认钱!

想起方才那名军士收钱时紧张兮兮的模样,小厮忍不住悄悄鄙夷一群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

晚,戌时。

东京四海商行分店后院。

天气炎热,此次进京行动的第一负责人蔡源,赤着上身,只穿一条里裤,坐在院内石榴树下的石凳上,轻摇蒲扇。

蔡源已五十二,在当下已绝对属于老人。

身上逐渐松垮的皮肉也昭示着这一点.这幅形象看起来人畜无害,甚至还有几分和蔼。

和别家那些含饴弄孙的慈祥老头没甚区别。

但玩世不恭的史小五却知晓,眼前这位是侯爷正儿八经的老丈人.倒不是侯爷不认令人和陈姨娘的家人,只是这两位,令人父母早已亡故;陈姨娘身世坎坷,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爹娘在哪儿。

是以,整个蔡州府、乃至整个淮北就只有眼前这老头敢以长辈身份批评路安侯。

“蔡先生,今日那尚书府小厮出府后,先去了户部尚书翟德晟家中,后又去了吏部薛侍郎家,至于说了些什么,暂时无从知晓。”

史小五禀道,蔡源先指了指石桌上的西瓜,示意史小五要吃自己拿,这才道:“嗯,东京不比咱蔡州,自然不好打探。”

“嘿嘿,是啊。”

史小五笑笑,伸手拿了瓜,随后却又想到了什么,先将瓜放下,又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双手逢上,“今日守在尚书府的是小七,那小厮为出门,贿赂了一袋金豆,敢问蔡先生该如何处置。”

蔡源瞄了一眼,却道:“既是赠你家兄弟的,你便收着吧。”

“嘿嘿,谢过蔡先生。”似乎是对蔡源的安排早有预料,史小五笑嘻嘻的将钱袋又揣了回去。

“五郎,可曾娶妻?”

“尚未,不过已有了中意女子,这次回去便提亲成婚。”

“哦,不错,到时老夫也去叨扰一番,讨杯喜酒喝。”

“嘿,蔡先生若来,小五求之不得。”

两人正闲话间,李科匆匆入内,随手拿了条汗巾擦了擦头上汗水,再拿一块西瓜三两下啃掉,稍稍去了暑期,这才在另一张石凳上坐了。

今日,他是被刘螭唤去做事了,不待蔡源主动发问,李科已率先道:“天气炎热,梅影小筑那几具尸首已臭了。太子命我借运送夜香的车马将尸首运到了城外掩埋”

“埋尸之地,可做了标记?”蔡源问道。

“做了。”李科答了,却又稍显着急的低声道:“蔡主事,今日太子连颁四道令旨,尝试安抚鲁王。若鲁王真的怂了,暂时不撕破脸皮怎办?”

刘螭需要时间以新皇身份消化、拉拢各方势力,自然想要安定。

但,这却与淮北系的目标不一致了。

早有腹案的蔡源却淡淡道:“那咱就逼他们兄弟撕破脸,彻底断了刘螭的退路!”

“哦?如何做?”李科兴致勃勃问道。

蔡源却向史小五招了招手,示意对方也坐过来,随后突兀地问了一句,“五郎,如今守着尚书府和鲁王府的,是咱的人吧?”

“是啊.”史小五一时未听懂蔡源的意思,待后者细细说出自己的计划后,李科、史小五两人都惊悚的看向了蔡源。

这赤身打扇,坐在树下吃瓜的和善老翁,竟能想出如此毒计,让人遍体生寒。

“怎了?你二人不敢?”蔡源再拿三块瓜,与李、史二人分了。

这动作在此时语境下,多了些象征意义,李科先接了,犹豫一下后才道:“蔡主事,此事非同小可,要先禀报东家知晓。”

“元章距此六百里!一来一回,事事请示,黄花菜都凉了!此次进京,老夫身为负责人,出事了有我担着,伱怕甚?”

蔡源抿了口瓜,等了片刻,见李科拿着西瓜依旧在皱眉思索,不由笑了笑,反问道:“文举,我问你,元章可是明主?”

“东家爱民如子,对我等属下宽宥仁厚,自然是明主!”李科斩钉截铁道。

“那便是了,文举难道不想看他君临中原?不想跟着他封官拜侯?”

“.”

李科稍稍沉默,看了蔡源一眼,终于道:“蔡主事不必说了,我已知晓怎做。此事,我赞同!”

他应下后,蔡源又浅笑着看向了史小五,道:“五郎,此事若成,可助元章直登青云!届时,我必在元章面前保举你为首功!”

史小五却比李科要爽利,只听他桀桀一笑,低声道:“我兄弟几人本是淮水水贼,后遇天灾,我家老娘被侯爷背出了泛区,又蒙侯爷不弃,进了宁江军,成了妇孺口中的英雄汉!我这条命早就是侯爷的了!

我这人鲁直,不懂的什么大道理,但蔡主事是侯爷岳丈,想来没有理由害侯爷。只要对侯爷大事有利,我便做了!至于那保举什么的,蔡先生休要再提”

史小五说自己鲁直,但这话说的却粗中带细,意思明确.我肯做这事,只是为了报答侯爷的恩情,不是为了你口中的前程,我愿意在侯爷不在的情况下听你的,只因你是侯爷岳丈.

总之,各自出发点可能不同,但目标却大体一致,蔡源也不计较这些,呵呵一笑,夸了一句,“好义气的汉子!”

熏热夏夜,一桩震惊天下的大事,就此议定。

六月初八,大齐皇帝驾崩。

一日后,一北一南驻在卫州和柘城的鲁王刘麟和路安侯陈初几乎同时收到了消息。

双方做出了一模一样的举动拔营,迅速往东京靠拢。

鲁王刚出发一日,再次收到了以太子身份监国的刘螭的令旨,加官进爵的令旨。

以靖难军为主力的鲁王部,行军速度马上降了下来鲁王刘麟倒不是因为三弟这道令旨而满足。

毕竟,他为大齐太子位已谋划多年,早已视为囊中之物,刘螭的偷家让他出离愤怒。

初听父皇突然病故,刘螭得了太子,刘麟恨不得马上带军返回东京将刘螭杀了!

但冷静下来后,却意识到,眼下刘螭监国,他刘麟若不管不顾杀过去,定然会被刘螭定性为叛逆。

虽刘麟背后有几位军头支持,也必定会造成大齐内部分裂

这大齐毕竟是他刘家的天下,打烂了,刘麟也心疼。

同时,母后、鲁王妃等家人孩儿都在东京,总归投鼠忌器。

刘豫之死,处处透着蹊跷若想从长计议,刘麟从此处着手倒是一个好的突破点。

慢悠悠返回东京的途中,一边谋划如何和刘螭斗争,一边在想方设法和东京城内的舅舅钱亿年、家人,以及厢军中亲鲁王的将领、泰宁军节度使郦琼取得联系。

但诡异的是,北上的淮北军在距离东京五十里外,也停止了进军的脚步。

阜昌十一年,六月十三。

戌午年,壬寅日。

冲狗煞南,破执大凶。

日值月破,诸事不宜

白日里,东京城内气氛愈加紧张,传言鲁王率军已抵达京城北四十里,一日可达。

刘螭和刘麟两兄弟的博弈似乎也到了摊牌阶段,到底是鲁王接受太子敕封,双方偃旗息鼓;还是鲁王翻脸,刀兵相向.

只在这一两日便要有答案了。

这几日里,钱亿年通过和后党其他人的秘密联系,已基本达成共识,那便是.暂且与刘螭虚与委蛇,待鲁王回来联络几地军头,再图后事。

可当晚,一桩噩耗却彻底扰乱了钱亿年的理智。

夜戌时,近来没少从小厮处得来金银的史小七偷偷送给钱府管家一个木匣子,并言道:“贵府大方,并未因我是微末小尉而轻怠,反而时常赠与金银。我心中有愧,便偷偷将贵府公子的头颅送回”

据这名小尉讲,早在六月初八围困尚书府前一日,贵府公子已被太子下令秘密处斩

当晚,钱亿年哆嗦着手打开了木匣。

事发已六七日,那颗脑袋早已生满了蛆虫,面目溃烂,无法辨认。

但钱亿年却认得儿子束发用的簪子.钱程锦是钱家嫡长子,而这枚簪子便是钱亿年在儿子成年束冠时亲手所赠。

强烈的丧子之痛,让钱亿年暂时失去了思考能力,脑海中,只剩了一个念头!

要刘螭偿命!

同晚,丑时夜深.

被太子接手了数日的鲁王府内陡生变故,一阵短促而激烈的厮杀后,鲁王府亲卫尽殁,随即后宅起火,短短半个时辰不到,整座王府便化为了一片灰烬。

翌日

“.约丑时末起火,火势凶猛,待水龙局连夜召集人手,为时已晚.经晨间统计,鲁王府自王妃以下,全家一十六口,尽数命丧”

当刘螭闻听此消息,惊的半天没反应过来。

他自然清楚此事并非自己下令,但朝堂、鲁王、甚至整个大齐,大概都已将他当成了凶手.

一日后,消息传至东京城北四十里鲁王大营。

尚在思索如何和刘螭斗而不破的刘麟,几欲晕厥,当场割掌,以血涂面,誓言不报此仇,人神共厌!

六月十五,全军素缟,人马裹孝,以哀兵之姿挥军南下。

同时打出了‘刘螭弑父谋逆,鲁王为君父报仇’的旗号

其实吧,鲁王也只是感觉父皇之死蹊跷,并没什么确切证据。

只是为了讲究个师出有名。

但这么一来,兄弟二人再没了缓和可能,已成不死不休的死局

六月十六,靖难军进抵东京城下。

大齐之乱,已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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