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三,傍晚时分。
建州金将术虎忽被金帝召唤入城今晚子时,原本是他和赤古等人约定诛三族将领的起事时间,此时进城便要脱离部属。
尽管心中有惊疑,但来的是合札亲军,传的是陛下口谕,若他不想造反,就必须去一趟。
戌时,术虎离营进城。
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
按原计划待在城内驿馆做内应的李俦、唐扩几乎在同时接到了面圣的口谕,他俩可要比术虎警惕的多。
说甚也不动身,口口声声非要先见赤古将军一面。
最后,合札亲军失了耐性,将两人堵了嘴、绑了手脚,塞进马车运了过去。
当晚,术虎和李俦不声不响的死在了官舍内。
而驸马唐扩,则被其妻代国公主和姘头通玄亲手缢杀。
亥时整,官舍内传出金帝口谕,召集南京府韩企先、归化军耶律广德、利州军宇文虚中、榆州新任都统庞大固、中京路留守高存福等文武议事。
夜半急招,众人不由心中惴惴。
人到齐后,通玄代金帝宣读了旨意,言道,驮满赤古、术虎、李俦、唐扩等人与贼子完颜亮勾结,证据确凿,已然伏法!
然,军中仍有将校与贼子来往甚密,需一并铲除,方可使朕安心。
即命诸军前往建州军中捉拿贼首
旨意一出,众人哗然。
那赤古乃合札都统,可谓金帝一等一的心腹,就这么被杀了?
再有那建州军,各路勤王大军中除了合札亲军外惟一一支主要由金人构成的军队,如今统领术虎已死,听这旨意的意思,是要他们在建州军中清洗一番啊!
庞大固、韩企先当即起身领命。
耶律广德和宇文虚中虽察觉今晚之事处处透着诡异,但两人都和金军有怨,犹豫一番后先后领命。
只剩了中京留守高存福短暂纠结后,壮着胆子道:“国师!此事非同小可,本官要面见圣上”
“嗯~?”
通玄用鼻腔哼出一道拖长声音,似是对高存福的质疑求证不满。
庞大固和韩企先看过来的目光也不那么和善。
高存福额头上渗出些许细汗,却依旧强撑着没有改口。
值此紧张关头,却听门外有人道:“昭容、太子到”
旋即,柴圆仪牵着年仅八岁的太子完颜安走了进来。
金帝完颜亶年少时便有贤名,登基后一度励精图治,颇有几分‘明君’之象。
直到齐历阜昌七年,他与皇后所生的嫡长子完颜济病逝.寄托了完颜亶无限期望的长子去世后,完颜亶性情大变,开始荒废朝政、酗酒嗜杀。
先于当年除夕夜,斩杀宫娥内侍二百余,后又于翌年酒后杀皇弟完颜元、完颜查剌,最终于年中一次大醉后亲手砍杀了皇后裴满氏
至此,完颜亶彻底放飞了自我,在昏聩的道路上一路狂奔。
这完颜安同样出自裴满氏,在完颜济死后被立为太子。
众人见太子到来,纷纷行礼。
完颜安懵懂无知,柴圆仪却道:“皇上略感不适,已歇下了。今夜之事,暂由太子主持”
“.”
皇帝染病,太子监国,说起来天经地义。
但这太子只有八岁!
且皇上未安排任何辅政大臣,这为免太儿戏了!
高存福满心忧虑,那完颜安不知是不是来前已得了某些嘱咐,只听他以稚嫩童声道:“国师乃父皇肱骨,诸位今晚便听命于他吧。”
“是!”几名将领抱拳应诺。
话已说到了这个份上,高存福便是再不安,也只能领命而去他看得出来,几位汉渤辽将领对那建州金军早已跃跃欲试,若他再推三阻四,今晚,说不定他也得上那清洗名单。
亥时二刻。
诸军将领皆已领各自任务离去,完颜安也被宫女带走休息,厅内只剩了柴圆仪和通玄。
通玄能察觉到,这位大周皇女有话要对自己说。
但两人像是在比耐性似得,就那么远远坐着,谁都不开口。
最终,还是通玄先笑了笑,颂道:“福寿无量天尊,今日之事,谢过柴昭容。”
今日能顺利杀了驮满赤古,柴圆仪的临场发挥功不可没。
要知道,柴圆仪是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大概猜到了有人做局陷害赤古,马上就跟着演了起来
十分有胆魄,且细心。
也正是因为她的精彩表现,才彻底断了赤古的生机。
耳听通玄答谢,柴圆仪还了一个公式化的微笑,却道:“我既是帮你,也是帮自己。话说回来,国师是齐国楚王的人了?”
“.”
正在打量这位平日低调的昭容样貌的通玄闻言,心中一凛。
虽然到达榆州后,因为有军统做后盾,通玄行事大胆了许多,但这也是头一次有外人当面指出他的跟脚。
通玄惊异的是,常年待在深宫中的柴圆仪是怎么在短短一下午的时间里,便猜到了他的身份。
柴圆仪却继续道:“如此说来,我父皇他们眼下也在楚王手里了?”
反正话已说开,放松下来的通玄笑呵呵颂了一声道号,既不否认、也没确认。
柴圆仪见状,也笑了笑,并不继续在这个话题上纠缠,利落的切换了话题,“国师,今日我帮了你,今夜你是不是也要帮帮我?”
“柴昭容想要贫道如何帮你?”通玄以为柴圆仪在此大变之际,想要找他做靠山、主动投怀送抱,口吻不由轻浮了一些。
柴圆仪却像是没听出一般,望着窗外斑斓夜色,淡淡道:“这后宫呀,女人太多,我想清静些.”
玄通这才明白自己想歪了,不由哑然,柴圆仪却接着道:“国师今夜趁乱除掉她们,于你、于齐国、于楚王都有好处。”
自阜昌八年裴满氏离世,金帝再未立后。
但嫔妃中,却以贵妃桌陀氏、惠妃石敦氏等金国大族女子为尊。
柴圆仪虽得金帝宠爱,却也没少在这些人手里受过折辱。
“柴昭容,好狠的心肠啊!好歹都是你宫中姐妹,呵呵”
通玄笑道,不置可否。
柴圆仪侧头看了通玄一眼,脸上挂着一抹看不出任何喜意的笑容,“姐妹?呵呵,我自打九岁北来,受尽屈辱,心中只有家仇国恨!金人都该杀,无论男女、无论老幼!”
最后两句,始终平稳的声线终于出现了一丝波动。
通玄敛了笑容,却问道:“昭容方才说,除掉她们,对我、对楚王都有好处,敢问有何好处?”
“今日,完颜亶已显现失智之象,接下来,太子便成了可以摆在高台上的傀儡.你若帮我除掉贵妃她们,太子自然会落在我手里,届时国师立了大功,我帮楚王通过完颜安祸乱金国,于齐国大事岂不事半功倍?”
这个理由,马上说服了通玄,不过后者还是多问了一句,“昭容好气魄!可金帝若哪天恢复了神智,问罪于我怎办?”
“国师只管放心,此事由我来解决。”
“好吧!”
通玄终于下定了决心,又道:“昭容想要送谁去见金国列祖,说与我吧。”
柴圆仪却早有了准备,从大袖中掏出一张笺纸递了过去。
通玄展开一看,直呼好家伙.笺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除了一些和柴圆仪一样被掳过来的前周国勋贵女子,余者金国七大姓与金帝联姻的后宫女子名字尽数在列
通玄转念一想,如此一来也好.金国完颜一姓虽是皇族,但底下部落众多,历来有联姻传统。
若将这些女子都杀了,必定惹怒黄龙府一众部落族长,彻底断绝了两方议和的可能。
“昭容安坐,贫道这就去办”
“国师留步,还有一事。”
通玄行礼,欲要离去,柴圆仪却再次喊住了他。
“昭容还有事?”
“楚王如今在何处?”
柴圆仪却突兀的问了这么一句,通玄摇头不答。
不料,柴圆仪接下来的话,却一下乱了通玄的心境,“国师,我且问你,你能在金国受金帝宠信、享受荣华,是因为什么?”
“.”
这个问题,通玄即便自己心里清楚,也不想回答。
能为啥,还不是自己能献上那些可榨取精力的丹药么?
柴圆仪也没打算听通玄讲出来,自己幽幽道:“我却听人说,那楚王年轻力壮,身旁贤臣猛将如云.你说,若你在金国之事完成,回到齐国,楚王既不需你那丹药,你又不会治理一方、也不能统兵打仗,到时,还如何保你这荣华富贵,如何养活你那众多红颜?”
通玄心乱了,柴圆仪句句说在了他的心坎上。
他又不是没在淮北待过,当时便看出陈初对‘丹药’之类的极为抵触,甚至可以说是反感。
这大概便是当年他一直走不进淮北核心圈子的原因。
“再者,国师若还想用眼下这套讨好楚王,他身边那些贤臣、猛将恐怕也容不下你”柴圆仪又补刀道。
“贫道大不了回淮北做个富家翁!”通玄略微带气道。
不料,柴圆仪却莞尔一笑,像魔鬼诱惑世人一般,低语道:“国师舍得么?你在黄龙府可谓数人之下,万人之上,回了淮北做一位见了知县都要低三下四的富家翁,你甘心么?”
确实有些不甘心啊!
品尝了皇帝近臣,百官敬畏的滋味,回去再做一个普通人,只想想,那落差就不好受。
“你到底想说甚?”
“我想说,国师找机会,将我送到楚王跟前日后,我为你内援,你在外头为我奔走,你我联手,我保你一生大富贵!”
通玄闻言,细细打量了柴圆仪一番,皇家因一代代选秀,改良基因,子女甚少有丑的。
这柴圆仪今年不过二十三四岁,正如那轻熟果实,娇艳不腻、风姿绰约。
但通玄也见过楚王家眷,不管是贤惠王妃还是恶毒蔡婳,乃至玉侬皆是各有千秋的绝色。
没吃过细糠的完颜亶将柴圆仪当个宝,但楚王却未必.
“昭容好大的野心,呵呵,你就这般笃定楚王会看的上你?”
一边想要掌控金国太子,一边又想掌控齐国话事人若此事被她搞成,可一举坐拥金齐,再加她周国皇族的身份,日后便是齐金周三国归于一统也有可能.
此女野心,可谓吞天!
“你只需为我创造机会,至于能不能成,只需两年,你到时再看”柴圆仪平淡的语气中蕴含着强大的自信。
通玄一番思忖,此事怎算都对他有利无害,最终点头,应下了这个联盟。
随即,通玄出门,准备先替柴圆仪除掉那帮掌控太子的潜在竞争对手。
可出门前,始终觉着心里不踏实,没忍住回头提醒了一句,“旁人到还好,你千万莫在王府蔡氏面前露出马脚,若引她起疑,你十死无生,便是楚王都保不住你!”
通玄离开后,柴圆仪独自留在屋内许久。
论成长环境,篡了她家天下的嘉柔也远远比不过柴圆仪惊险。
当年一起被掳来金国的三十余位姐妹,能活到今日的,不足一半。
柴圆仪能活下来,隐忍、毒辣、果决、心计样样不缺。
今日之局中,她原本是一颗被利用的旗子,却被她果断抓住了机会,翻覆之间竟由棋子变成了棋手。
并且选择了梭哈。
如今她拥有的筹码不多,唯有这具尚算年轻的身体,可以算作本钱。
柴圆仪细细复盘一遍,直到后宅骚乱声起,才摇曳着步伐,去看望一众即将被赐死的姐妹.
通玄那句关于蔡婳的提醒,最终还是没能听到心里。
二月十三,亥时末。
榆州官舍后宅大乱,完颜亶的妃子中,自贵妃卓陀氏以下,共计三十二名妃嫔被填井、缢杀。
正好和当年周国被掳的皇女人数一模一样。
子时初,城外建州军营动乱又起。
归化、恩州、利州、榆州等多路汉辽渤军将军营团团围住,宣读皇上旨意后,绑缚军官二十余人带走。
几乎将建州军中高层军官一网打尽。
群龙无首的建州金军无所适从原本见汉军竟敢来抓金人军官,他们怒不可遏,可随着圣旨的宣读,两千余军士不由迷茫起来。
皇上,为何杀自己人啊。
这大金.到底是怎了?
至天亮时,榆州内外动荡初步平息。
当日重新任命了部分军官,午时前后,官舍传出消息,皇帝染病,并于翌日移驾南京府休养诊治。
可小道消息却讲,皇上得了疯病不但时哭时笑,且前一晚以口谕的形式处死了三十多位嫔妃。
以至于,昭容柴氏,成为了后宫中地位最尊贵的那个。
金帝动身前,高存福泣血求见,却被柴氏和国师联手所阻.
二月十七日。
齐国楚王率军进抵齐金边境河间府。(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