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撤出甘州城的韩起茂把部队驻扎在距甘州约八十里的一个名叫冰沟的地方。这儿是祁连山与河西走廊的结合部,背靠终年积雪的西大山,前面是地势开阔的平川,地形地貌十分怪异,五颜六色的山体沟壑纵横,在日光映照下绚丽夺目,每当雨过天晴,似万道彩虹从天而降布满山谷。千姿百态的石笋石柱林立于悬崖峭壁之间,远远看上去似飞禽、像走兽,惟妙惟肖,神态逼真。沟里山泉密布,三千多人撒在几个山沟里极易隐蔽,退可进山,攻可入川。
军账内,韩起茂焦躁地走来走去,一团王团长已立正站立了许久,双腿有点麻木,但他一动不动。警卫马生海从账外拎着一壶刚烧开的水进来,为韩起茂泡了一碗茶,轻放在小桌上,韩起茂停下脚说:“给王团长沏茶。老王坐下吧。”王团长活动了一下腿脚端坐在马扎子上,韩起茂坐在了王团长对面,端起盖碗茶用盖子轻刮几下茶水,放下茶碗说道:“福寿送来的消息是准确的,咱们的家人都很安全,你身为一团之长,不该因私派人入城,一旦那两个人被共匪抓获,抗不住就会暴露部队行踪。这样的常识还用我教吗?”王团长起立说道:“谢旅长,我谋事不周,请您责罚。”
由于摸不清红军进入河西的意图,韩起茂最初的作战计划是自己的部队固守甘州城,以甘州为饵,诱使红军聚众攻城,马长官迅速调集部队,把红军围歼在甘州城下,西宁长官署也同意了计划,不料随着古浪、凉州、山峡、永昌几战打下来,成了两败俱伤的局面,这股红军虽处弱势,但拼的很凶,根本不计生死,战斗力并不弱,马家军虽有小胜,人员伤亡惨重,仅古浪一战,就有近三千人战死,加上红军没有固守一地建立政权,长官署临时改变计划,不再死守城池,电令韩起茂撤出甘州,集结部队待命,以保存实力。因事紧急,家人全部留在了城里。
马福寿没有随部队撤退,韩起茂命他带着特训班受过训的几十个人在甘州城隐藏了下来,他们化妆成普通市民混迹在老百姓当中,四处打探消息,每天夜里都把消息快马送给韩起茂。王团长不放心留在城中的家人,打算派人把家人接出城,结果派出两人没出沟口就被直属营设的暗哨发现并报告了韩起茂,韩起茂问明原因,叫来王团长本想臭骂一通,人叫来了,却没有骂出口。眼看着大战在际,二团、新一团已完成集结,就等西宁长官署下达命令,节骨眼上,他只能好言抚慰下属。
军账外,机要处长打声报告,送来了一封电报,韩起茂看完大声叫“好。”接着说:“电令二团、新一团,向甘州方向移动,明天正午必须到达城下,王团长,命令部队开拔。马元海总指挥已逼近甘州,十二万人马,一半骑兵,到要看区区二万红军如何抵挡我马家军的铁骑。”
命令是下达了,但韩起茂感到很疑惑,马福寿传递回来的消息是红军主力部队并没有在甘州停留,只留下一个工作队筹措钱粮,供给陆续到达的红军,主力仍旧向西行进,这些情报他如实电告了西宁,为什么长官署还会下达部队集结甘州的命令。不解归不解,命令还要不折不扣地执行。
红军像是暴风骤雨一样,来的急,去的也快。就在斗争大会的第二天,城里再也见不到红军工作队的身影。时值当午,一队马家军的骑兵在街道上策马飞奔,来到旅部后门旁边的一座小院门前,躲在暗处的人看到骑兵打开了街门,领头的跳下马向站在门口的马富寿敬礼说:“报告营长,旅长已离城不远,派我们前来告知营长,请你带人去迎接。”
韩起茂率部入城,在旅部大门口下马略作停留,盯着门前两尊石狮子看了几眼,把缰绳朝马生海一丢说:“去整理一下办公室,成县长和富寿等着我,王团长回家去看看吧,省得你揪心,看完就过来,别忙着热乎女人。”说完大步走向后院,对几个老婆略作安抚,就来到办公室,看到马富寿和成锐弟一边一个毕恭毕敬地站在门口,满意地挥手道:“进来说话。”待韩起茂坐定,马富寿掏出一个小本子说:“旅长,这几天亲近、帮助过共军的城里人、附近庄子上的人全在这儿了。”
韩起茂手一摆说:“没时间看了,此事就交给你,对通共、资匪者要严办。还有,大军集结甘州,粮草就靠成县长了,安排人带上警察到各乡镇征收,加收将士出征捐。就是用笤帚扫也要扫出粮食,保证官兵吃得饱、吃得好,用篦子篦也要刮出银元,保证官兵军饷一分不少、赏金、死伤者的抚恤足额发放。”
马生海往墙上挂地图,一个人怎么也摆弄不好,马福寿上前帮忙,成锐弟苦着脸直挠头,“旅长,十几万人,光战马就六万匹以上,仅马料一项就能把甘州打扫干净,别说粮食了。”
“又不是你一个县承担,甘、肃、瓜州二十多个县都接到了征粮、纳捐命令,陆续会运到前线,只是你距离最近,就近征收,先解燃眉之急。”门外马九旺和另外两个团长在打报告,韩起茂边用手示意进来边说:“福寿和成县长去办你们的事吧。”
接着问马九旺三人道“部队安置好了吧?”
三人齐声答:“是。”
“那好,总指挥已入驻东校场,我们这就去拜见。”
马元海是马步芳的表哥,身材高大粗壮,自幼好武,外表给人一种粗犷豪放之感,对外称目不识丁,实则不当识字,还读书不少,心机很深、胆识过人,马氏家族子弟中功夫最好,各种枪枝上手就会。军中传言,马元海第一次摸枪不到十岁,只看了一下舅舅马麒打了一枪,他立即照样子连打五枪,枪枪都在靶心,当然这不过是人为的一种虚假宣传。此人在青海马家军中威信很高,深得马麒喜爱,为马家军统治青海立下汗马功劳,马麒死后,为扶持马步芳更是不遗余力地屠杀海西天峻、果洛等地企图反抗马家军的农、牧民,马步芳对其信任有加。古浪战役马家军惨胜,损兵折将,为保住河西地盘,马步芳任命马元海为总指挥,伙同马步青调集两个师、五个旅,八万多正规军和各地民团四万余人全归马元海指挥,可以说是调动了一切力量陈兵河西,临行,他向马步芳辞行时说:“马长官,表弟,舅舅不止一次告诫我,马家军打下的地盘任何人都不能染指,这次,你哥我就是手撕牙咬也要把共匪打出河西。”
此时,马元海正在军账内和师长马彪吃手抓羊肉,门口的警卫说了声:“韩旅长到。”马元海立即丢下羊肉,起身擦干净手迎了出来,韩起茂马上立正敬礼口称:“韩起茂接到命令,星夜赶过来拜见总指挥,有劳总指挥出迎,实不敢当。”马元海没有还礼,捋着油黑的络腮胡子说:“韩旅长是主人嘛,请进吧。”身旁的马彪则伸出双手握住韩起茂的手说:“请进来吧,一家人还那么多客套。”韩起茂也忙说:“马师长好,谢谢了!”三人坐定,警卫拎着水壶进来请韩起茂净手,韩起茂没有客气伸手就水洗了洗,接过手巾擦干,拿起盘中的匕首就割下一根羊肋条吃起来。
韩起茂比马元海小不了几岁,但在军中他是小弟,只不过这几年因马步芳赏识升的快,但无法与地位仅次于马步芳的马元海相比,这会儿不客气地坐下就吃,是因为他非常了解马元海,如果客套,马元海只会认为自己心里有事。果然,马元海捋着胡子眯着眼,笑容满面地说:“韩旅长是不是一到甘州水米未进就过来的?”
韩起茂咽下肉说:“急着赶过来请总指挥入城嘛,哪来得及吃喝。”
马元海没有接韩起茂的话,却喊道:“来人,”警卫进来,马元海说:“到厨房里端一盘羊肉,招呼外面的几位兄弟吃好。”
不一会儿,韩起茂三根羊肋条下肚,说声:“好了,”警卫进来为三人到上茶,收拾干净桌子。马元海方才说:“河西是马长官、我表弟的地盘,奉命镇守的是你韩旅长,我怎么能随便进城!我的指挥部就设在这儿,而且还要随战事而定。说正事吧,二位,马长官总结山峡、古浪之战经验,定下的战术是“驱虎”二字,那些个文词儿我说不来,就是“碾子战法,”我军在甘州完成集结,抱成一团向西尾随他们前行,像碾子一样一路压过去,把这股红军逼到狭窄区域内,迫其入疆,假使他们胆敢停留,固守城池,就地围歼,明白了吧。给你们两天时间休整,后日黄昏开拔。韩旅长,动员民工组成担架队、淄重队随军前行。”韩起茂这才明白命令背后的含义,不得不说,这种看似很笨的打法实际是非常实用的很招。
马福寿的第一个目标就是罗望,他的人看到红军工作队的人多次出入达盛昌,还拉走了许多东西,按红军的规矩,罗望不被枪毙至少也应被捆绑起来,而罗望仅在斗争会的台上站了一会,就料定罗望资助了红军,带着几个人赶着大车来到达盛昌,到了门口一脚踏开街门就往里冲,听到声音的罗望刚出办公室门就碰上马福寿,马福寿拦住罗望说:“罗大掌柜,你资匪有罪,马某奉命没收你的财产。带你……。”话没说完,罗望扭身一闪,几步跑进婚房,扣住门拉开暗室说:“出来吧,你们的人来了。”关富智钻出来,罗望拉住木板,外面已经响起马福寿的喊叫声:“出来吧,躲是躲不掉的。”
俩人出门,马福寿说:“关镇长,你怎么在这儿?”关富智没好气地说:“红军一来你们就一跑六二五(土语),扔下我们不管,不是罗掌柜救我,早被抓住枪毙了,你们这是要干啥?成县长回来没?”马福寿说:“罗望资匪,我们奉命抓他。”关富智骂了句:“乱放啥狗屁。”不再说话。
院子里站满了工人,母亲挡在了罗望前面,刘英子抱住了罗望的右臂。罗望高声说:“人家从我这儿买了些鞋和马甲,就是买卖,谈不上资匪,办公室有收据。”
等看到收据,马福寿有点泄气,但仍旧强硬地说:“凡和共匪作买卖的,收入和物资统统没收。”罗望缓缓拉开柜子,取出那根金条放桌子上,马福寿一挥手,一个税警把金条装进口袋,又从柜子里取出钱匣子,把里面的银元到进了口袋。一群人把库房内剩下的的衣帽之类的全部装上了车。
关富智说:“罗兄弟,这些东西我想法替你要回来,救命之恩不敢言报,先走了,别和这些人一般见识。”说着还使劲挤了几下眼睛,罗望明白关富智的意思是:“我看到了你暗室里藏了那么多钱,就别再乎这个了。”
罗望任由他们搬东西,不言不语地看着,脑子里想起老丈人的话:“蒋匪,马匪,共匪,啥是匪,谁是匪。”
罗望母亲大声说:“马长官平日里看着还人眉人样的,今天一拿着枪咋看咋不是个人样子了。”
马福寿看了罗望母亲一眼没有接话,临出门撂下一句:“安排人把墙上的标语清洗干净,否则按通匪论处。”
罗望安慰母亲说:“娘,破财免灾吧,钱还能挣回来的。”
“一年的血汗就这样完了,怕是财破了灾还免不了,去看看粮行吧。”母亲话音未落,罗望拎起脚踏车快步出门,跳上脚踏车就狂奔起来。
刘英子暗自庆幸,心想:“还是我哥历害,提前藏了那么多钱。”她哪儿知道,罗望藏钱原本不是为了防范代表着政府的马家军,只不过是歪打正着而己。
此刻的罗望顾不上庆幸或悲哀,疾速往粮行赶,沿途,他看到许多商号门前停着大车,站着警察,这些都应该是与红军做过生意的商号,无一幸免地会被洗劫,他的心沉到了谷底。
到了粮行,王积富抱头坐在门槛上,地上撒了许多粮食,他来迟了,当然,他也早不了,因为这是成锐弟、马福寿从旅部出来一路走一路商量好的办法,两人一到到县政府大院,没有进办公室,就在院子里召集人手,按马福寿提供的名单分成六个小组同时行动,达盛昌衣帽厂和粮行都是第一个。
王积富看到罗望,只叫一声:“掌柜。”就放声大哭,罗望说声:“积富,进去说吧。”拉起王积富,进到大库一看,所有的粮仓都只剩个底子,就差没有用扫帚打扫干净了,王积富说:“成县长亲自带人来的,李云也跟着,说是少东家通匪,粮食没收充公,李云是证人,他那天在门外看到红军从小库里搬运麦子。少东家被抓走了。”
罗望顾不上再看小库,骑车到了旅部,哨兵不让进,说道:“罗掌柜,旅长不在,就是在我也不能让你进去,我们刚回来,里边还很乱,非常时期,你不能进旅部。”罗望没再说话,两腿一软坐在门口,哨兵没有驱赶他,算是给了面子。
不知过了多久,几匹马过来,走在最前面的正是韩起茂,罗望刚起身,韩起茂就翻身下马随手一丢马缰绳几步过来握住罗望的手说:“罗掌柜,有事直说,我刚回来很忙。”
没等罗望说完,韩起茂打断道:“人好办,东西、粮食只能征收了,最近生意也停一段吧,听我的没错。马生海,带罗掌柜去县政府,让成县长放了刘甲。”罗望还想说点什么,韩起茂身后的马九旺冲他微微摇摇头。
成锐弟比马福寿老道的多,一进粮行大门,就吩咐封门,让人把刘甲双手捆住,只说了一句话:“接到李云举报,刘甲涉嫌通匪,粮行库存粮食充公,有话到公堂上去说,开库运粮。”任凭刘甲如何解释、怒骂,竟是充耳不闻,等粮食装车后让人带上刘甲扑向下一家。很快就把自己这组名单上的几个商号掌柜全部抓获,收缴了不菲的财物。
罗望和马生海赶到县政府时,搜查抓捕已经结束,被抓的二十多人集中在院子里,等候成锐弟和马福寿过堂,罗望看到老杨也在人群里和刘甲坐在一起,走过去问:“没伤着吧,”刘甲摇头不语,接着又问:“老杨,面粉厂怎么样?”老杨哭丧着脸说:“粮食全收走了,我一阻拦就被抓。”一个警察大声喊斥:“不许说话,姓罗的你走开。”马生海一声不响走近警察抬手就是一耳光,打完也不说话,几步过去推开县长办公室,对正在吃饭的成锐弟和马福寿说:“旅长有令,放了刘甲,还有罗掌柜的人也放了,就那个姓杨的。”不等两人表态,转身走到刘甲和老杨身边,拔出匕首割断了绳索,对罗望说:“带他们走吧,其它事不要再提。”
罗望让刘甲坐在脚踏车后坐上,把他送到家,刘元柱一家竟然不知道刘甲被抓,全家人都吃惊地听刘甲诉说下午发生的事,刘元柱边听边看罗望脸色,看到罗望愤怒、失望交织着的表情,眼睛里泪花打转,强忍着不让流下来,听到老伴、和儿媳的哭声,看着刘甲手腕被麻绳勒的红肿,刘元柱也是一阵心酸,不知道用什么话来安抚儿子、儿媳和老伴,用什么话来安慰罗望,心里泛着愤恨,却不知道该恨谁。
罗望回家,街门口的木柱子上拴着一匹军马,进门一看,堂屋里坐着一身戎装的白俊,罗望木着脸招呼道:“白长官你好,是随部队来的吧。”白俊站起来和罗望握着手说:“罗掌柜,我临时担任马元海总指挥的卫队长,特来向你告别。下午发生的事我已经知道了,这个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况特殊嘛。我刚从成县长那边过来,粮食和财物已被充公,要不回来了,能放人已经是莫大的面子。罗掌柜,见你一面就好,仗不打完,生意没法做,只好暂时停下来,你保重,我得走了。”送白俊出门,看着他纵身一跃上马而去,罗望情绪十分低落,没有了前几天搬把椅子坐在街门口等工人上工的那股子劲儿,呆立在台阶上看着西边。
山峦之上,黑黢黢的云雾布满了苍穹,天尚未黑透,看不到星星,随风翻滚着的一团又一团乌云向西聚集,晚霞照不透浓厚的乌黑,只是在天际燃烧着一抹火红,在黑暗的重压下渐渐的消失。一阵凉风迎面吹来,从脚底钻进绵袍,不知啥时候出的一身汗凉了下来,感觉心里有无数根手指在抓挠、在撕扯,刘元柱家没有淌出的眼泪,此时顺着脸颊肆意流下,他想奔跑、想杀人,头一回,罗望有了杀人的冲动。眼前晃动着林梅英的影子,响起林梅英的声音,“回去吧,罗望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