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关于一本题名《驻京办主任》的书
顾怀远
我之所以要写这篇后记,是因为接受了我妻子的建议,她认为应该在每一部作品完成后,写一篇后记,主要是阐述我的创作初衷。其实想写一部关于驻京办的长篇小说在我给贾朝轩当秘书时,就萌生了。大家知道,我从小酷爱文学,在自己的潜意识里一直有一个文学梦,尽管大学毕业后,我阴差阳错地从了政,但是心中的文学梦从未泯灭过。当年贾朝轩在中央党校青干班学习,我在北京陪读,就住在东州市驻京办,每天和丁能通、钱学礼、黄梦然、白丽娜打交道,足足有一年时间,对他们每天迎来送往、“跑部钱进”、招商引资、搜集信息、截访维稳等工作再熟悉不过了。
当年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丁能通经常在我面前苦穷,求我在贾朝轩面前溜缝,希望贾朝轩给驻京办房地产开发公司批几块好地,丁能通常说,驻京办这个地方,有多少钱都不够花。我问他为什么?他摇着头说,那么多京城大员的夫人孩子都来驻京办报销,再加上省市领导的老婆孩子,财政那点钱根本不够。在驻京办,最肥的差事就是接待处处长,一天到晚不知要安排领导吃多少顿饭,如果接待处处长不检点,光靠报销饭票子就可以赚个盆满钵满,后来黄梦然东窗事发,有相当一部分贪污款是多报饭票子。在驻京办人人都有一个关系网,主任、处长们不用说,就连车队队长由于经常为领导以及领导的老婆、孩子开车、派车,而成为心腹的也不乏其人。有一次我和能通开了一辆挂部长级车牌子的奥迪车,去中央党校接贾朝轩,奥迪车驶出中央党校大门不远,就被一名上访妇女给拦住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脱身。在车上,我跟丁能通开玩笑说:“能通,你应该将每天经历的事用日记记下来,将来驻京办主任不干了,就以驻京办为题材写小说,再把小说拍成电视剧,一定会火遍大江南北。”丁能通不以为然地说:“只可惜我对文学一窍不通,怀远,你不是一直都有个文学梦吗?什么时候想写小说了,我给你提供素材,不过发了财,可别忘了挖井人。”当时只是戏言,不成想戏言竟然变成了现实。
经过“肖贾大案”炼狱般的心灵洗礼,我通过文学重新找回了自己。当年和能通的戏言一直在我脑海中萦绕,越来越让我寝食难安。我的头脑中不停地构思着《驻京办主任》这部长篇小说,其实从当年与能通戏言开始,我的头脑中就没有停止过对驻京办这个特殊政治平台的思考。终于以昌山市驻京办撤离北京为契机,我的灵感被激发了,我下决心完成《驻京办主任》这部长篇小说。当然我没有忘记丁能通当年对我的承诺(尽管是戏言),要想让这部作品生动起来,丁能通是一口深井,即使他不情愿,我也不能放过他。
让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能通听了我的想法后,竟将就任驻京办主任以来的日记借给了我,整整三大本,在我看来,这三大本日记不用修改,起名为《驻京办日记》,直接给出版社出版,就会成为中国最火的一本书。丁能通的这份真诚,让我的心灵久久不能平静。我深知,只有写一部对得起自己良知的作品,才不至于辜负能通对我的希望。这也是我之所以将这部长篇小说“献给能通”的主要原因。当然,还暗含着一种更重要的原因,这就是警示、提醒和嘱咐。众所周知,驻京办是个大染缸,有一个别名叫“蛀京办”,在这样的环境中工作,要想做到出污泥而不染,谈何容易啊!从“肖贾大案”算起,东州市仅副市级以上领导就倒了三批了,这期间东州市驻京办也有两名副主任腐败掉了,这就是钱学礼和黄梦然,我不希望再有第三个,更不希望丁能通重蹈覆辙。毫无疑问,小小的驻京办好比百慕大三角,北京城有大大小小的驻京办六万多个,如果每一个都好比百慕大三角,那么北京城就成了一艘闯入百慕大三角的船,说句心里话,在我心灵深处不情愿将驻京办比作百慕大三角,姑且比作一座座迷宫,驻京办主任都是些身陷迷宫的人,我希望我的这部长篇小说能成为阿里阿德涅线团上的线头,每个驻京办主任手里都牵着这个线头,像忒修斯杀死牛头人身怪物一样,成功走出迷宫。因此,我将这部长篇小说“献给能通”,其实就是献给了所有驻京办主任。
但是我拿到能通给我的日记后,始终没有找到一种合适的叙述方式,直到有一天我的一位东州市监狱局的朋友请我吃饭(当然他也是我的书迷),告诉我原东州市驻京办副主任钱学礼在监狱里一直不安心改造,始终企图通过申诉为自己减刑,目前在狱中写的申诉材料可以出一本书了,我才突然顿悟,何不以一位刚刚被双规的驻京办主任作为叙述者,通过回忆录的形式写一份自白书。我一直在创作上有一个改造、革新小说形式的抱负,应该以《一位驻京办主任的自白》,也就是《驻京办主任》这部长篇小说为契机,大胆尝试一种新的叙述方式,为此,不惜破坏掉传统的所有模式,正所谓不破不立。好在我是学理的,不受文学固有的思维之狱的限制。
《驻京办主任》写的是腐败分子丁则成在被双规时对犯罪过程的回忆。为了准确把握丁则成的心理,我求监狱局的朋友帮我借阅了钱学礼在狱中的申诉材料,通过阅读,我大受启发,钱学礼的申诉材料就像一面破碎的镜子,充满了含糊性和矛盾性,他申诉的主要理由,就是竭力辩白自己之所以落到今天的地步,完全是由于丁能通的陷害,称自己是“肖贾大案”的受害者,称贪官的罪恶并不是一个或者某一些人的过错,而是整个体制的过错,整个社会的过错,凭什么整个体制和社会的过错要由个人来承受惩罚?同时他又以忏悔的口吻坦言自己的罪行,讲述事情的原委,并细细描述自己贪污受贿的心理,在罪与非罪之间拷问自己的灵魂,使读到这份申诉材料的人感到:钱学礼的罪行虽然违反了党纪国法,但却是可以理解的,又因为他处在一种逼良为娼的环境中,这种含糊性和矛盾性恰恰反映了官场生态环境的残酷性。为此我在《驻京办主任》中设计了一个美若天仙的杨妮儿,表面上她是替父报仇的侠女,通过美人计一步一步逼丁则成掉进了桃色陷阱,但更深层次的隐喻是,杨妮儿犹如现实当中的体制充满了诱惑,杨妮儿恰恰是运用体制上的缺陷诱惑丁则成掉进桃色陷阱的,丁则成实际上是一个颇有警觉性的驻京办主任,但是人性在强大的体制面前是十分弱小的,丁则成的就范不是他个人的就范,而是官场人在体制面前的集体就范,我恰恰想通过《驻京办主任》这部长篇小说揭示官场人面临的整体困境。陈腐的体制正如美丽的杨妮儿一样,诱惑着官场人,一个一个地掉进陷阱。尽管有对体制深刻的思考,但是我并未使小说陷入粗俗的色情和传统的道德说教之中,而是始终向灵魂付出美感,我一向认为使文学作品不朽的不是其社会重要意义,而是其艺术,也只能是艺术。正因为如此,我力图使《驻京办主任》成为一部探讨艺术和审美的小说。丁则成在自白中对犯罪心理普鲁斯特式的剖析,充满了碎片和梦幻。驻京办的现实是残酷的,但丁则成的头脑中却是迷幻的,正因为如此,小说中的人物都像章鱼一样生机勃勃。
从这个意义上讲,《驻京办主任》这部作品大大超出了自传体的范畴,而成为一个浩渺的、诗意的存在。这部小说全篇采用了典型的倒叙,但在叙述中间不时插入丁则成在双规中的情况。这种叙述方式完全摆脱了传统意义上的思维之狱,在表现悲剧冲突时没有渲染毁灭和悲情,而是突出了与传统悲剧不符的戏剧性效果和荒诞风格。(《驻京办主任》描写的是丁则成自作自受的悲剧,却极富喜剧色彩,充满了黑色幽默的魅力。本来丁则成迷恋杨妮儿的美貌,费尽心机想把杨妮儿搞到手,杨妮儿却将计就计诱惑了丁则成,以至于丁则成向专案组领导喊冤:“在驻京办主任的岗位上,我一干就是十年,直到我遇上杨妮儿,这个勾人魂魄的小婊子。请原谅,专案组领导,每个人都有愤怒的时候,我的的确确是被桃色陷阱陷害的,我是冤枉的。”之所以这么写,就是想造成一种令人哭笑不得的艺术效果。但是在哭笑不得之后,人们不得不绕到小说的背后,去寻找更加深刻的存在,这就是我的写作意图。表面上看,这是一个陷害与反陷害的故事,实际上是对现实的滑稽模仿,目的是想告诉读者,小说的荒诞完全是由于现实生活的荒诞使然。)
二零零九年九月二十三日十六时整于沈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