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年，王耀虚岁七岁。
那是1995年。
回想前世，那应当是他无忧无虑的最后一年了。
从1996年开始，会发生很多事，村西头修了一条柏油路，村里的大街会浇筑水泥路面，会有一场大洪水，村里会开始普及摩托车，彩电，CD机，村里有了录像厅，游戏厅，《古惑仔》电影的碟片泛滥，港台音乐流行，等等等等。
想到这些事情，王耀的心里些许沉重。
他时常带着柔和的眼光，看着一切。
村子里的建筑是大杂烩，新盖的房子是红砖房，旧一点的是灰砖房、还有土坯房，以及少量瓦房，石头房，他们交错拼接，丝毫没有违和。
街道和巷子里是压实了的土道，太阳照耀的时候，阴影分割出明黄和灰暗的意味，下雨的时候,又呈现出泼墨般的深灰或者棕灰色。
这变化如同四季一样分明。
家家户户在院子内外种几棵树，榆树、槐树或者泡桐，泡桐无疑是最多的，春天的时候泡桐开花，整个村子弥漫的泡桐味道和瓢虫的味道有些相像。
在孩子的印象中，村庄是港湾，也是孤岛，而道路既是分割线，也是连接未知远方的桥梁。
与之相比，田野里的碧绿和天然更加具有诱惑力，浅薄的见识使得每一次离开村子都像一次探险。
自从王耀答应带王亮去杏林之后，好似在王亮心中种下一个心事，王亮常常问他：“什么时候去杏林？”
王耀每每回答：“等到杏树结了杏就去。”
从冬天到春天，王亮越来越上心，问得越来越频繁。
王耀不胜其扰，终于决定在四月底的周末，兑现自己的诺言。
那天早上吃了饭，王耀帮秀兰做了些家务，然后才请示说要去街上玩，秀兰同意，王耀就带王亮出门了。
刚出巷子，上了大街。
忽然听见头顶上传来一声呼喊：“老二，你们去干嘛？”
王耀抬头，看到王涛正在屋顶站着。
王耀把手指放在嘴上，让他别出声，王涛会意，立刻小声说：“你们等我！”
说完从梯子那里下来，跑到街上。
王耀问他：“你在房顶干啥呢？”
王涛说：“你听！”
王耀就屏气凝神，用心听着，很快他就听见一阵寂寥又美妙的鸽哨声。
王耀说：“鸽子？”
王涛说：“对，就是鸽子，我可喜欢听这个了，我也想养鸽子，可是我爹不给我买。”
王亮插嘴：“我也想养鸽子，还想养小狗，可是咱娘说养咱们就够浪费粮食的了，还养啥狗啊！”
王涛哈哈一笑：“我爹也是这么说的。”
王耀说：“养鸽子很麻烦的，养狗也麻烦，养什么也麻烦。”
王涛摆手：“我才不嫌麻烦，对了，你们去干嘛？”
“我们去杏林玩？”
“怎么不叫我？”
“那杏都没熟呢，三儿老想去，我就带他去看一眼。”
“走吧，我跟你一起去。”
说着王涛就往西边走。
王耀和王亮跟着，拐过街角，恰好碰见温晓慧、温晓乐和田麦麦。
王涛打招呼：“你们干嘛去了？”
温晓慧说：“我们刚去买了新皮筋，准备去跳皮筋。”
王耀咧着嘴，正要继续闲扯。
王耀赶紧打断说：“哦，去吧去吧，闺女才玩的游戏，我们就不掺和了。”
说着就要和王耀、王亮走。
温晓慧一把抓住王耀：“你们去干嘛？”
王耀说：“不干啥？”
温晓慧眼珠子一转，说：“我们跟着你们一起去。”
王耀说：“你们不跳皮筋了？”
“不跳了，就跟着你们，是不是？”
她转头看着温晓乐和田麦麦。
两个女孩也点点头。
王涛说：“我们去杏林，可远了。”
温晓慧一听，眼睛亮起：“那么好玩的地方不叫我们，我们也要去。”
温晓乐更是在那数落王亮：“好啊，亮亮，你有好地方不带我去。”
王亮说：“老二不让我说。”
王耀看了王亮一眼：“是不是又要当叛徒？”
王亮当即紧闭嘴巴，不再说话。
田麦麦一直在那比划着什么。
王涛说：“麦麦啥意思？”
王耀说：“她的意思是那里太远了，还是别去了，是不是？”
田麦麦停下手势，点了点头。
温晓慧却是抓着王耀的胳膊不放，另一只手抓住田麦麦说：“不行，咱们一起去。”
王耀看了看天空，有些阴，他叫苦说：“你看看，出门不看黄历，该着倒霉了。”
温晓慧啐他一口：“呸呸呸，带着我们就是倒霉了？”
王涛哈哈一笑：“好了好了，一起走吧！”
说着就往西边开始走。
六个人出了村子，走田间小道上，麦苗已经长高，微风一吹，摇曳起来。
他们蹦蹦跳跳，时而采几朵野花，时而扑蝴蝶，真像一场轻松愉快的郊游。
走了半个小时，到了王耀家田地，王亮已经在叫累了：“好累啊，老二，还有多远啊？”
王耀说：“还有这么远，你要是走不动，咱们就在田里玩会就回去。”
“我走的动！”
“那就好！”
又走了半个小时，穿过本村田地，到了高庄的地界，远远看见一大片杏林，被一些简单木栏围合。
沿着木栏走了一段，就找到一个洞，王耀第一个钻了进去，紧接着是王亮、温晓乐、温晓慧、田麦麦，最后是王涛。
杏林里面全是碗口粗的杏树，浓稠的叶子和青色的杏果把枝条压弯，有些都垂到了地上。
他们摘了几个大点的果子，在身上擦了擦，咬了一口，味道又酸又涩，个个张着嘴吧啐了起来。
王耀对王亮说：“怎么样啊三儿，我说没熟吧，非要来，来了也是白来。”
王亮说：“这里好玩，咱们可以捉迷藏。”
王涛说：“说得对，咱们就玩捉迷藏，我先去藏。”
说着他就一溜烟跑进杏林深处。
按照他们玩捉迷藏的惯例，谁跑得快谁就藏，谁跑得慢谁就找，王耀一向懒得跟他们计较，所以每次都是他负责找。
很快他们都跑了个无影无踪。
王耀叹了口气，心想就当是陪小朋友玩耍吧。
于是大声喊着：“1，2，3，4，5，，，”
数了三十个数，他才慢悠悠地往里开始找。
这杏林占地很大，杏树稠密，野草茂盛，找了半天，竟然没有找一个人也没找到。
王耀有些急了，生怕他们丢了，赶紧四处跑着开始找，转了一会，看见一片土包，进去一看，原来是坟地，他这才想起，高庄的旧坟地就在这片杏林里。
他喊了几声，无人回应。
又开始喊：“你们在这儿吗？我输了，不玩了，咱们回去吧！”
依旧无人回应。
王耀又看了看这坟地。
大大小小的土包，有新的，有旧的，有些竖着石碑，有些被青草覆盖，看起来有些阴森诡异。
他怀疑同伴们就躲在附近，说不定还听着他的声音偷偷移动位置。
于是王耀不再出声，放轻脚步，在这坟地里逛了起来。
逛了好一会，基本逛完，就剩下最后一小片没找了。
他歇了一口气，正要继续找人，忽然听见有人在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