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老院的休息室里,几名护工聚在一起聊天,享受午休时分的片刻安逸。这次聊的内容与平日的家长里短、柴米油盐不同,集中在了一个新来者的身上。
“真是勤快啊!你们说她几岁?”
“三十多岁吧,细皮嫩肉的,感觉不像干这行的。”
“不过她勤快,手脚也利索,干了没多久,啥都学会了,还顺带帮遗体化妆。”
“是啊,我看不比殡仪馆的化妆师水平差,就是人太闷,问她三句也回不了一句。”
“可能人家的性格就是这样吧。”
“说不定是人家不愿意搭理你。”
“怎么说话的!”
陈丽从休息室门口经过,听见众人的闲聊,脸上划过一丝笑意,默默走开了。护工们议论的人叫叶荃,是她招来的,原因让人唏嘘。
两人是同一小区的住户,从陈丽家卧室的窗户可以看见叶荃家的阳台。但两人平时见面次数不多,仅限于点头之交,直到前段日子,在社区组织的一次活动上聊得挺投机,关系才熟络起来。
每次见到叶荃,她都是一个人,陈丽想当然以为她是独居的。后来才知道,她家还住着一个所谓的男朋友,年纪比叶荃小上几岁,但也是三十出头的人了,整天不上班宅在家打游戏,花她挣来的钱毫不手软。平时沉默寡言的叶荃,一说起这个男人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大倒苦水。
“我真是没办法了,赶不走他。他爸走得早,他妈几年前也没了,那点可怜的遗产早就被他花得精光。他说不想回乡下,一个人又租不起房,现在只有我对他好,求我念在相处多年的份上不要赶他走。一边说还一边哭。”
陈丽一听就激动了:“一个大男人不会出去工作吗?”
“唉,他以前不是这样的。都怪前两年我在南方做生意亏了钱,被人追债,为了我,他跟人家干了一架,腿被打折了,留下了后遗症,到现在还一瘸一拐,就仗着这事死活都不愿出去干活了。每次劝他,他就怪我,说都是为了我才成了废人。现在没什么事的话连门都不出。”
“太可恶了,即使是这样,也不能……”
“是吧,一个男人要是铁了心赖着,是赶不走的。靠蛮力吧,力气没他大,报警吧,警察来,他对我不要太好,警察一走,他不骂我一通是不会罢休的,上一次还动了手,就是那一次,害我工作也丢了。”
“没跟家里人说吗?”
“爸妈年纪大了,虽然还算得上通情达理,但不想让他们担心。”
“唉。”
“真不知道要熬到什么时候……”
陈丽岔开话题:“上次社区活动,你是在做兼职吗?”
“嗯,只是个临时的差事,今年工作不好找。”
“要是不介意的话,我这儿在招护工,你可以过来试试,就当过渡一下,等你找到新工作再走。”
“那真是求之不得!”
叶荃来之后的这半个多月是养老院最忙的时候,来的人多,走的也多。百岁高龄的吴奶奶在睡梦中过世,走得很安详;九十三岁、肺癌晚期的刘爷爷比预计早走了几天,但也算提前从病痛中解脱。此外,还有一位老人寿终正寝。护工们帮他们擦洗身体,换上寿衣,然后由叶荃化妆。
真是不容易啊,陈丽想,本来只是卖个人情,没想到她那么认真,跟某些摆老资格的护工完全不是一路。要是她一直在这里做就好了呀!当然,陈丽知道这不太现实,叶荃应该不会长久地干伺候人的活的。
正要回办公室,只见叶荃背着双肩包,从大门口走进来,乌黑的头发扎了马尾,脸上化着淡妆,一身低调而干练的打扮,远远看去像个刚走出校门的学生。从第一天过来,她就是如此打扮了。
“我记得今天你休息,怎么还来呀?”
“家里待不下去,还是来这儿自在,你别多想,不用给我加班费的。”
“我是怕你太累。”
“我不累的。”
陈丽也帮叶荃想过办法,怎么撵走赖在家里的男人,可终归没说出口。
“去我办公室坐坐?”
“好。”
“你说家里待不下去,是不是他又发脾气了?”
“没有,是我不想待在家。”
“哦?”陈丽摇了摇头,“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
“他还嫌弃我呢,说要到网上钓个富婆,搬出去再也不回来,还叫我别想他。”
“怎么会有这种人啊!太不靠谱了!不过话说回来,要真是这样,你就解脱了。”
“是啊。”
傍晚时分,养老院里又走了一位老人,中风的老李是个大块头,身材肥硕,帮他擦洗身体、穿寿衣的时候可把大伙儿累坏了。幸亏寿衣是早前定制好以防不测的,否则临时真不知道该去哪里买。家属赶到时,老李的遗容已经被描画得比活着时还要精神,而叶荃则庄重地站立在逝者旁边,微微颔首,那姿态仿佛在为其默哀。她又在众人不曾注意的时候安静而出色地完成了工作。
家属平静地接受了老李的死亡,要求直接送往殡仪馆。这让陈丽松了一口气,她不是没遇到过难缠的家属,硬是将老人的死说成是养老院的责任。
因为跟殡仪馆常年合作,他们的人很快就到了。望着躺在担架车上的老李被众人缓缓抬起,小心翼翼地放进殡仪车的遗体专用冷藏柜,陈丽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具体哪里奇怪又说不上来。
几天后,叶荃来到陈丽的办公室,提出了辞职。陈丽一开始就不认为叶荃能长期干,因此没有勉强,稍加挽留之后便爽快地答应。问起辞职的原因时,叶荃的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本来想问她是不是找到了新工作,但笑容里透露出的信息告诉陈丽,似乎不是那么一回事。
“怎么?他良心发现上班去了?”
“没有。”
“回乡下老家了?”
“不是。”
“那我可猜不出来,难道真的傍上富婆,搬走了?”见对方的笑容有了微妙的变化,陈丽认为猜得八九不离十,“那很好啊!”
刚说出口,她就觉得自己失言了,毕竟两人在一起那么久是有感情的。
“这事儿有点突然啊!”
“估计上次跟我说的时候就考虑好了。”
“也够绝情的。”
“呵呵。”
“真有女人会接受他吗?不会到时候又跑回来找你吧?”
“回来干嘛,我这儿可捞不到好处了。”
“不行,你得把锁换了,他要是再来,别傻乎乎开门。”
“嗯。”
“那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我想开家网店,卖一些手工食品。”
“那很好啊,到时候可得让我尝尝。”
“必须的!”
晚上十点左右,沉浸在卧室的暖气里的陈丽打算透透气。拉开窗帘,推开窗户,扑面而来的冷风吹得她直打哆嗦。好冷!
正要合上窗户,对面阳台上,有个黑乎乎的人影在动。
是叶荃。她正往晾衣杆上晾着什么,夜色中看得不够真切,应该是腊肉吧!小块暗红色的,挂了满满一排。小时候家里也会晒腊肉。陈丽不由得想起当年大伙儿围坐桌旁一起吃饭的场景。
随着过往的画面从脑海中褪去,一种奇怪的感觉涌上心头——之前并未察觉,此刻却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那四具穿上寿衣又化了妆的遗体,总归有那么点儿不协调。
之前三具是在大腿的部位,虽然不明显,但裤腿那儿着实有些奇怪,好像塞了什么坚硬的东西在里面。肥胖的老李就明显多了,在他那圆滚滚的肚子旁边,出现了一处半球状的凸起,让人很容易联想到赘肉,但绝不是那么一回事。如果不是错觉,当时似乎还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腐臭味。
晒在阳台上的……真的是腊肉吗?
动物身上最难处理的部位是骨头吧?
半个月送走四个人,频率也太高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