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出生于军人家庭,他的父亲曾参加过一战,每每被父亲的三角眼冷漠地注视着时,威廉总会直冒冷汗,那种感觉,就像他正被地狱归来的嗜血凶兽盯着一样。
年少的威廉尚且不懂父亲的眼睛,但他曾在书本上学过,也曾在电视中元首的讲话中听过,参战,是为了保家卫国,是每个年轻人应尽的责任。
十八岁时,威廉到了可以参战的年龄,父亲一句话也没有多说,在他的申请书上签了同意。
父亲说过,参战是每个德国男人的荣誉。直到第一次躺在战壕里崩溃绝望地嚎哭前,他一直都是这样认为的。
临行前,他与好友们最后聚了一次,在街角的酒馆里,他们放上最新的黑胶唱片,迎着昏暗的灯光,自在放肆地起舞。谁的手抚上谁的腰肢,谁的薄唇轻触谁的脸颊,谁的胸膛又不经意跌入谁的怀抱。
施耐德调好相机,欢快地勾上威廉的背,定格下了四人的恣意。
在很久之后的无数个难眠深夜,威廉都会想起这一晚的相聚,他像个戒不断的瘾
君子,贪婪地用这一夜的欢愉填补心中如无底深洞般的孤独。
他将五人合照藏在项链里,背着一小包衣服就上了战场。
到前线的第一天,他和好友兴奋地想着什么时候开战,畅想着自己未来会立多少功勋,好友甚至兴冲冲地拉着他去到老兵面前自我介绍。
“等你们活过这一周再告诉我名字,新兵蛋子。”
那老兵抽着烟说,眼皮抬都没抬。
他们期待的战争很快就开始了,但后来威廉再也不愿回想起那一天。
当进攻的哨声响起,威廉跟着所有士兵一起冲锋。
漫天的炮弹呼啸过他耳边,可是威廉却想起了从前夏夜里他与心爱的女孩一起看过的流星雨;扫射的子弹堪堪擦过他腿边,可是他却想起了骑着自行车载着爱人时迎面的那股轻风。
他的余光里看到有人被击中了,有人倒下了,有人痛苦地抽搐着,有人绝望地呼救着。
威廉认得那些人,他们有的是他刚认识几天的新兵朋友,有些是教导他们的老兵。可是威廉没有停下来,因为他们倒下的同时,无数士兵又补了上来。
他们像程序里只设定了一条命令的机器人,毫不犹豫地向前冲锋着。
战争就是这样的吗?一群人倒下了,另一群人就扑上来,战争…就是这样的吗?
威廉突然很害怕,他发疯似地想逃离这里,可是他的身体还在不要命地奔跑。
停下来,停下来,他祈求着,可是上帝并没有听到他的祷告。
他忽然惶恐地想,这一刻或许是他一生中最清醒的时刻。
下一秒,一颗子弹击中了他的大腿,他直直地倒了下去。
在战地医院待了不到三天,他就又被送到前线了,他的伤还没好全,身上仍然一股酒精味。
前线似乎丝毫没变,还未经历过战争的新兵兴奋地同老兵攀谈,尚未死去的老兵漫不经心地敷衍着他们,只是新兵换了人,老兵缺了些面孔。
威廉在好友身边坐下,这一次,俩人一言不发。
战场上不光有不要命的士兵,还有俘虏,妇女和小孩。
第一次执行枪决命令时,威廉颤抖地端着枪,看着枪口指向的小女孩,女孩好奇地看着身旁的母亲,用还不熟练话语问妈妈这是在做什么。
她的母亲没有回答她,只是默默握紧了小女孩的手,眼神平静。
枪声响起,她的母亲倒下了,小女孩握着的手垂了下去,她懵懂地看着倒地的母亲,接着又看向仍旧举着枪的威廉。
她痛苦地张大了嘴巴,但却没有发出惨叫,因为那之前,一位老兵替威廉开了枪。
枪声代替了她的惨叫。
她也倒下了。
老兵看了一眼还在呆愣的威廉,什么也没说,转头离去。
威廉不明白,曾经发誓指向敌人的枪口为什么会指向自己的人民,可是战场上有太多不明白,他永远没法全部弄清楚,他只隐约意识到,他即将在战争中丧失那份人性。
很久很久,威廉都会梦到小女孩因痛苦张大的嘴,可就算在梦里,他也始终没能听到那声惨叫。
即使他已经可以毫不犹豫地执行任何命令,即使在那之后他已经可以面无表情地向任何人开枪。
即使在内心深处,他的灵魂已惨叫过无数遍。
来到战场的一年后,他也像那些老兵一样开起新兵的玩笑,新兵的年龄越来越小,他身边熟悉的面孔也越来越少,最后竟然只剩下他的好友。
直到一天夜里,他的好友突然跟他说想逃走。威廉没有应声,他知道那些逃兵的下场,有的成功回家后经受不住家人朋友的指责逼问,无奈地回到了战场后不久就被炮弹击中;有的被发现后就被充入了敢死队,被迫着执行一些九死一生的任务,最终不知下落。
好友会如何,威廉不知道。
还没等好友开始计划,敌人的炮火又来了。
威廉和好友开始冲锋,他什么也没思考。在无数次直面炮火之后,威廉已经明白,战争对于他们是没有技巧的。
幸运的活下来了,不幸的被击中了,仅此而已,可是,活下来的比死去的又幸运多少呢?
他们在一处战壕里蹲了下来,这本是一次平常到不能再平常的战斗,他们几乎没有损失多少人就推进到了敌人面前,可是下一刻,威廉忽然听见一阵轰鸣。
他小心地往沟壕外看,却看见一排用钢铁铸成血肉的怪物。
他们发出巨大的嗡鸣,冲锋的德军士兵毫无抵抗地被碾了过去,怪物们喷出的炮弹将一切军事防御都炸成了废墟。
威廉用仅存的理性判断出来,那是敌方最新型的坦克。
没有任何悬念,他们用血肉推进的战线以摧枯拉朽之势被瓦解,当履带碾过他们藏身的沟壕,威廉几乎要感受到死神在他耳边低语。
敌人冲进战壕开始收割,他们跟敌方士兵开始了不要命的白刃战,他把对方扑倒,对方又把他踢翻,他们像野兽般搏斗,最终以威廉把匕首插进对方的脖颈告终。
他几乎力竭,他看向身旁在与对方搏斗中占据上风的好友,却见好友突然看到了什么,望着对方发怔,手下也松了力。
下一刻,好友就被敌人的刀贯穿了胸膛。
威廉几乎是发疯地握着刀冲过去,双目通红,没有任何技巧,他的每一下都用尽了全身力气。
直到他茫然地恢复了理智,敌人已经在他身下停止了挣扎。
他跌跌撞撞地向战友倒下的方向走去,鲜红的血从好友的胸膛里喷涌而出,威廉徒劳地捂住他的伤口,一边急促地同他说着不成语句的话。
可是好友已经说不出话了,他使出最后一点气力,从衣兜里艰难地掏出了一张照片,那是他们的四人合照,好友将它递给威廉,在威廉的注视下没了呼吸。
威廉望着好友灰绿色的眼睛,为他合上了眼皮。
战壕里已经没了敌人,也没了战友,他浑浑噩噩地站起身准备离开。
在经过一具杀死好友的那个敌人时,他不经意间看到了那人的胸膛,也就是好友刚才因注视而愣神的地方,掉出了一封家书和一张照片,照片上的男人捧着不过几岁大的女儿,幸福地笑着。
威廉忽然像被人抽走了骨头,失力地坐下,他先是急促地喘气,而后捂住嘴巴小声抽泣。
他崩溃地望着前线深夜里仿佛从不会变的月亮,无声地嚎哭。
“战争中最大的胜者是苍蝇,血肉喂饱了他们。”
他不记得那晚他如何回到了军营,接下来的日子对他来说是模糊不清的,他只记得他杀了很多人,抽了很多烟,最后不明不白地当上了长官,开始指挥着前线的士兵不明不白地送死。
他依旧做着噩梦,却没再掉过一次眼泪。
后来上级看不惯他,把他调到了后方管理集中营,威廉像一个军人一样接受了命令。
当年的恋人不知所踪,于是他娶了妻子塞西莉亚,有了可爱的女儿西琳。
在沉溺于家庭的幸福时,他会暂时忘却战争中的痛苦,就当那些从未发生过,威廉以为只要这样想,他就能像一个人一样继续生活着。
直到他在入营人员里看到了施耐德的脸。
施耐德是犹太人,他一直都知道,在前线作战时他也枪杀过不少犹太人,因为那不得不服从的军令。他是军人,是一台无条件服从命令的战争机器。
他也偶尔想过施耐德会怎样,但思考到最后还是忍不住借酒精麻痹大脑。
施耐德就像一个开关,将威廉心中尘封已久的苦痛挣扎全都释放了出来,威廉听到有人在尖叫,听了许久,他终于察觉,那是自己的哀鸣。
当晚出乎意料地,他并没有做那个女孩无声惨叫的噩梦,而是梦见他与施耐德携手释放了集中营里的所有人。
他梦见那些平时被他压榨的犯人竟然同他道谢,他梦见许多人喜极而泣,得归故里,他梦见早晨的阳光透过树叶洒下绿荫…
战争中越清醒的人越痛苦,威廉很早就明白了这一点,于是他总是麻木地开枪,不加思考地冲锋,可此时他看着眼前美好到有些不真实的一切,他突然回想起了他曾失去的一切珍宝:战友、情感、还有人性。
梦醒过后,他去了一趟当年四人齐聚的酒馆,酒馆里布满了灰尘与蛛网,他推开挂着“已倒闭”的牌子的大门,给自己倒了杯酒。他将好友那张皱巴巴的五人合照拿了出来,看见合照背面的字:
“那时我们有梦
关于文学
关于爱情
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
如今我们深夜饮酒
杯子碰在一起
都是梦破碎的声音。”
威廉因为帮助集中营囚犯获得自由在军事法庭上被免除了死罪。
那场梦成了现实,可他觉得这不是救赎,是上帝对他的惩罚。他将用一生的煎熬去赎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