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格桑——你在发什么呆呢?”
“嗯?”边烨回过神来,看向眼前的小男孩。
对了,这个男孩刚刚帮他打跑了村里欺负他的孩子,还说要带他去抓虫子玩。
“你为什么老是不说话,我刚刚说了那么一大堆,你是不是都没听见?”
“我...”
“啊对了,”男孩似乎并没想得到答案,“格桑是你的藏名吧,既然我都告诉了我名字,你告诉我你的汉名叫什么吧!”
这个人的思维有点跳脱...边烨在心里下了这样的结论,然后看着柏川摇摇头。
柏川:“欸,为什么不想告诉我?”
既然在这个小山村里,就用藏名称呼他就好了,反正这个人迟早也是要走的,知道他的名字又有什么用呢...当然,这些边烨不会说出口。
他只是快步走过男孩前头:“你不是说要带我去抓虫子吗,地方在哪?”
“啊,哦对,我跟你说我之前抓到过一只巨大的甲壳虫,外壳紫黑色的,可帅了!欸可你之前不是还说对这些事没兴趣吗?”
“我现在又感兴趣了。”因为只要抛出这个话题,男孩就会喋喋不休地将上一个边烨不想回答的问题盖过去。
“真的吗,那太好了!我跟你说啊...”
事实上,边烨对抓虫子这种事与其说是不感兴趣,不如说是敬而远之。
所以当柏川拉着他来到一棵约四米高的大树下,边烨的嘴角肉眼可见地抽搐了一下。
柏川两三步爬上树,跨坐在粗壮的枝干上朝树底下的边烨喊道:“快上来啊!大的虫子都在上面!”
这要他怎么上去...边烨面露难色:“你坐在树枝上,很危险的。”
柏川挠挠头:“啊,你是不是没爬过啊,没关系,我来拉你。”说着,他朝边烨伸出手。
边烨看着那脏兮兮的掌心,犹豫片刻,还是将手放了上去。
扒住树皮、脚掌一蹬、手臂借力...按照男孩的指导,边烨颤颤巍巍地爬上了树干。
他一只手抓着树枝,另一只手紧攥着男孩的手掌,心跳加速得厉害——他之前,从来没想过爬树这种事情。
“第一次就成功了,你真厉害!接下来就按照刚才那样,一点一点爬上去吧。”说完,柏川双手扒上树干,作势又要往上爬。
“还...还要往上?这里就够了吧...”那上面可没有着力点了。
“当然要往上!只有在树顶才能找到大虫子,我抓了这么多年了,不会错的!”
“不是这个问题,可是我...”边烨没再说下去,只是用手抓住了男孩的衣角。
男孩视线下移,看到那双抓住他的小手。他沉默片刻,最终还是坐了下来,拍拍衣服:“好吧,那就不上去了,这里的视野也挺不错的,山跟草原连成好大一片。”说到“好大”时,柏川张开双臂比划着。
边烨松了口气,望向远方绵延的山脉:“嗯,外面的世界,确实很好看...”
“外面的世界?你说话好奇怪,你不是在这个村子里长大的吗,对这些风景应该很熟悉吧。”
熟悉吗...如果是透过窗子看这些风景,那确实很熟悉。边烨想了想,慢慢开口:“西藏的风景是很单调的,远山、静湖、草原、牛羊,无非就是这么几样。”
“可是对我来说,这些风景是很难得的呀。”柏川挪了挪屁股,坐得近了些:“我们那里全都是高楼,你一仰头,连天空都被挤得只剩狭窄一条缝。但是在这里,蓝天是没有边界的,我想看多远就看多远。至于湖泊草原,你在我们那里更是看不到了。”
遮盖天空的高楼...那种景象边烨只在课本上看到过。他喃喃道:“你来自大城市啊,那里肯定很繁华吧。”边烨想象不出来,只会用“繁华”这个词来形容。
“如果你说的繁华是指吵闹的汽车鸣笛和父母的争论不休,那确实挺繁华的。”男孩努了努嘴,看起来有些不开心。
明明生活在大城市了,为什么还会不开心呢?为什么他父亲又要跑到这个小山村里来呢?
边烨满肚子的疑惑,然而柏川还没主动说,他自然会适当地保持沉默。
“格桑...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但不知道你会不会生气。”
边烨:...?怎么突然小心翼翼起来了。
“你问吧。”
男孩咽了咽口水,压低声音贴近他耳边:“你的爸爸妈妈...”
刚一出声,边烨的神情就变得难看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那些孩子那样说你,我只是担心,没有别的意思...”柏川连忙摆手,似乎意识到自己的补救有些苍白,他又抓耳挠腮起来。
奈何野孩子的大脑实在苍白,还没等他挤出几个字,边烨就先他一步开了口。
“没关系的,他们已经离开我...很久了。”
柏川的动作瞬间凝滞,哑然地看着边烨。
“我父亲是藏族人,叫做阿登,是个护边员。啊,你可能不知道护边员是什么,因为我们这个山村离边境很近,所以一些年轻力壮的村民会去当护边员,就是在边境巡查一下,确保领土安全。”
父亲把这份工作当作荣耀,也因此,他以“边”作为自己孩子的姓氏。
“父亲带我巡逻时,我走不动了,他就把我抱在肩头,说我们是草原上的雄鹰和红花。”边烨说到这里,脸上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哈哈,红花,这个名字很适合欸,你的脸是红扑扑的!”柏川捧着边烨的脸瞧来瞧去。
虽然身在西藏,但边烨的肤色偏白,因此就显得他的高原红格外明显。
但村里的小孩会拿这件事笑话他,久而久之,他也不再主动提起这个名字了。可是...眼前的男孩捧着他的脸,眼里都是赞叹,好像一颗星星在对着他眨眼。
星星说:“你长得很好看,小红花这个名字也好听。”
边烨别过头,腮红似乎变深了些。
他接着说了下去:“我的母亲叫何青,是汉族人,所以我的汉话还算比较标准。她本来是援藏干部,在基层干几年就会被调到县城里的那种,可是为了我的父亲,她选择留在这个小山村,当一个小小村官。”
柏川:“你的父母,都是很好的人!”
“好人...可是老天不这么认为吧。”边烨垂下眼眸:“我九岁那年,父亲外出巡逻,看到一个小孩落了水,他便扑进了湖里。那是冬季,在救人之前,他遇上了暴风雪,好不容易捱过去,体温已经低得危险了。可是当看到那个落水小孩时,他还是毫不犹豫地跳了进去。”
“孩子救上来了,他却没上来。”边烨将脸埋进双手:“等人把他捞上来时,他已经没了动静。”
柏川轻轻拍了拍边烨的肩膀。
“在那之后,母亲就一个人拉扯我长大。父亲死后,她总是担心我出什么意外,所以从来不会让我像村子里别的孩子那样牧牛牧羊。大多数时候,我都待在房间里,读母亲给我带回来的书本。”
“两个月前,村里发生了山体滑坡,她因为急着抢救村民,不幸牺牲了。在那之前,我基本没有出过门。”
因为很少出门,所以不会爬树、皮肤总是白的、还被其他小孩嘲笑。他坐在书桌前,桌上是高高一沓书本,桌前是小小一扇窗户。他透过窗户,看到远处群山之上、白雪皑皑,天高气爽;群山之下,冰湖清澈、风吹草低。
小小的一扇窗,关住了他的眺望的眼,却关不住他对世界的向往。
“我的世界,一直都是很小很小的,所以我很羡慕你,羡慕你能生在那样大的城市,什么都看得到。”
说完,边烨瘪了瘪嘴,似乎是觉得自己有些矫情,竟然跟一个刚认识不久的男孩说了那么多...
...不过,说出来之后,心里意外的畅快。
柏川看着眼前这个孩子,他身下的一望无际的草原,头上是广阔无边的蓝天,可他却仍觉得自己的世界那么小,好似风一吹,就能把他吹跑。
“我的世界,其实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好。”柏川低头,出声道:“我的父亲是个年轻有为的建筑设计师,母亲是个业内有名的画家。在外人看来,他们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可是只有我知道,他们根本就不是这样的。”
边烨凑近耳朵,听着柏川说那从前的事。
......
“柏川,作业做完了吗?”
耳旁突如其来的女声让柏川吓了柏川一激灵,他恍然回过神,发现自己正身处一间装潢华丽的房间。
啊...对了,母亲出门前让他做作业来着,但他光顾着抓虫子,完全忘记了...
“老师布置的是线上作业,我已经做完啦!”他面不改色地撒谎。
“嗯,那就好。”李菲拍了拍柏川的背,没多做怀疑。
他就知道,母亲整天忙碌,才没空真正去监督他。
换做平时,她这会估计已经走出房门,继续跟客户谈合作了。不过今天,母亲似乎异常焦躁,她视线在柏川房内晃了一圈,接着停在了鼓起的被子上。
李菲踩着红色高跟鞋,快步走到床边掀起那床被子,几本摊开的作业本赫然映入眼帘。
她拿起那本作业本,上面歪歪斜斜只写了几个字,剩下大半空白。
柏川手已经摸上了门把手,一道阴沉的声音便从背后传来。
“你没有完成作业,是吗?”他转过身,看到李菲面无表情,眼神却仿佛要将他撕成碎片。
柏川咽了咽口水,目光躲闪。
“我花了那么多时间培养你,生你的时候我甚至被迫放弃了绘画,现在你却对我撒谎!?”李菲怒视着柏川,指尖紧紧地攥着作业本:“这么简单的作业,你都完成不了,我还生你干什么?你这个废物!”
她扬起手,将那些作业本砸在柏川头上,摔门离去。
几个本子并不重,但柏川却觉得痛极了。他摸着头上肿起的地方,呆呆地立在原地。
一门之隔,屋外的对话模糊而清晰。
“哎呀,又打孩子干什么,他想干什么就让他去干嘛,现在才小学,不急这一时。”这是他不管不顾的父亲。
“你还有脸说!就是因为你根本不管他的学习,他现在才这副混吃等死的样子!”这是他狂躁鸡娃的母亲。
“什么混吃等死啊,他现在正是自由发展个性的时候,而且我也有工作的好不好。”
“呵,工作?你指的是研究你那些完全没有实际用处的先锋建筑?然后在所谓的现代主义里面自我陶醉?”
“我说了多少遍了,那是艺术!建筑的艺术!”
“卖不出去的艺术就是废纸!你算算你为了那个破教堂的项目烧了多少钱进去,再这样下去房子都要卖了!”
柏飞月重重地拍桌:“我说了多少次,艺术是不能用金钱来衡量的!你...算了,跟你争辩这种事情也没用。”
李菲胸膛起伏,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好啊,你现在敢跟我急眼了,当初我们让柏川选的是建筑这条道路,可是现在呢,你不光撒手不管,还要搞什么艺术!”
“我们?我可从来没强迫他选这条路,是他自己抓阄抓到的,说到底,无论他抓到什么,我都不会干涉他的人生!”
屋外的对话越来越模糊,柏川缩进被子,捂住耳朵,在无休止的争吵声中,他仿佛再度回到了那个夏日。
不知道是孩提时代的那一天,父母忽然抱来两样东西,摆在还在牙牙学语的柏川面前。
一个建筑模型,一个小型画板。
年幼的柏川尚且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好奇地盯着看,耳畔传来父母的对话。
“哎呀,你看他都不知道这是什么,现在就决定他的人生,太早了些。”
“你懂什么,培养方向越早决定越好,况且有我们两个的资源,他走哪条路都会取得成就的。”
母亲笑盈盈地,将那两个玩具往前推了推。
柏川歪歪头,盯着那玩具看了好一会儿,接着用小小的手掌去扒拉那个建筑模型。
很多年后,柏川学到一篇中学课文后才明白,为什么那个夏日的那一刻画面,在他脑海中久久挥之不去。
“一片树林里分出两条路
我选择了人迹较少的一条
从此决定了我一生的道路。”
幼年的柏川将模型举起到母亲身旁,咿咿呀呀地邀请母亲一起来玩。
可是他却看到,母亲扯了扯嘴角,眼底涌现出的情绪太过复杂,柏川尚且不懂。
直到她摔门而去,他才明白——母亲伤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