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先来到南坡大殿区前面的广场,端坐于广场正北的便是越廷最大的殿宇——勤天殿,仿汉制,用作早会和举办典礼。若是横穿广场,从东侧阶梯下去,便能来到顷苍山正东偏南坡的宣明殿,殿内空间被一分为二,东北侧为政事院,西南侧为戎事院。宣明殿有两偏殿四配殿,均为政事院和戎事院下辖机关的办公地。
姊妹俩面见主上,要走勤天殿两侧长廊,绕过大殿。勤天殿后面是地势稍高、占地面积更小的朝宗殿,里面供奉着越廷历代主师的牌位,可上溯三皇五帝时期。朝宗殿两侧偏北各有一座配殿,东为崇元殿,西为齐元殿。其中,崇元殿是越廷五大长老的会议室,无行政长官,但一般奉显文宗师为至尊;齐元殿为其他高级术兵的办公场所,最高长官为齐元令,其余主要成员为齐元殿议事。此二殿合称为总修院。主师在名义上由总修院投票选定,选举对象为前任主师的弟子或师兄弟,当然,实际上由前任主师内定并由朝廷册封,公爵。
此外还有一机构,名为兼修院,设于齐元殿内,是总修院的常务机关,成员皆由崇元殿的长老们在齐元殿人员中指定,负责监督主师,有权审核封驳主师的重大军政制令。
绕过朝宗殿,顺着殿后的陡峭阶梯向上,最后那座屹立在山巅、半隐于晨霭之中的,便是主师的办公室兼寝殿——撷辰殿。勤天殿,朝宗殿,撷辰殿,又合称上三殿。
正巧,一队卫兵从撷辰殿下来,人人衔枚。丰穗站着不敢动,目送他们离开。陈安芝介绍:防守这个山头的衙门叫内戍台,他们就是隶属内戍台的警巡卫。只要不是外人,他们都不理会。
殿内,李誓认真地批着积压多日的奏报,而他的身边立着一个面容姣好的年轻女子。此人乃是李誓之妻、前任主师之长女、理侍处长官理侍内史,姓周名素字子谅。二人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确有乱伦的嫌疑。
陈安芝进门,下跪向义父义母问安。
丰穗没见过上流社会的礼仪,不知该做什么。
李誓放下笔,严肃的脸上有了一点笑容。“安芝,你先坐会儿。”他指了指右边的椅子,接着对丰穗说,“穗儿,这么早起床,还不习惯吧。你不必慌张,小孩子嘛,有些东西可以慢慢学。”
丰穗基本认定了李誓就是秃头阿伯所指的人,待在他身边固然没错,但在他对上全部暗号之前,还不能把宝贝交给他。“我要拜吗?”
“现在还不用拜。十天后,腊月初八日,我们搞个家宴,到那时你才真正是我的女儿。”
丰穗点点头,目光不由得移向了周素,觉得她和自己的母亲有几分神似,
多年后,丰穗回想起这时的经历,常常感到不可思议:为了兑现与陌生人的诺言,竟不惜舍弃选择自己前途的权利。“我是何时屈从于乱世的严酷的呢?又是因为年纪太小而不能认识到潜在危险吗?”她问自己。
“这样吧,你这十天先住在大牢里,哪里都不要去。时间到了有人会去接你。”李誓接着说。
没有人接话,没有人动弹,时间仿佛暂停了。
“您说什么?”过了半晌,周素才问道。安芝也不由站了起来,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李誓没有解释,而是站起身喊道:“卫兵!”
两名殿正卫推门而入,同时拱手:“卑职在。”
“很好。你二人听令,越廷主师次女丰穗,目无纲纪,狂悖犯上,证据确凿,实不可赦,故发拘押司监禁十日,听候发落!”
话音刚落,台下四人都愣住了。周素见状,冲下去将孩子护在身后:“穗儿初来乍到,没说半句逆言,没做半件错事,哪就目无纲纪了?”
李誓背过身:“怎么,不领命?”
卫兵不敢怠慢,准备把丰穗架起来。
周素连忙拦住,嘴角颤抖,眼露凶光。
李誓转过身,抽出座旁的长剑,劈在书案上,怒发冲冠:“理侍内史,这是军令!”
周素悻悻退到一边。她不敢挑战廷律,只能眼睁睁看着卫兵架着刚认的女儿出了殿门。
偌大的宫殿瞬间安静下来。
李誓收剑落座。“安芝,离腊月初八还有多久?”
“算上今天,还有……十天。”
“没有别的事了,你也不用参加早会,这十天你待在房里专心练功,不准出门,不准问丰穗的事。有人给你送饭食,有其他需要的话,跟你师母说。我唯一的要求,就是十日之后,你必须达到‘长兵’的水准。行了,回去吧。”
“谨遵上命。”陈安芝深深一拜,凄然离去。
李誓却又微笑地看着妻子,难掩疲惫。
“应该没问题吧。”他说着,又从衣袖里掏出一份密令,递到妻子手中,“特殊时期,只好委屈她了……也不指望她能理解我。这封密令你先看看,然后替我转交蒋师弟,让他便宜行事……帮我看看漏刻,现在什么时辰了?”
周素长吁一口气,温柔回应:“卯正三刻。”
“等会儿我们一起走吧。”
早会上,李誓选择性讲解了诸廷密会的谈话内容,修饰性传达了会议的重要理念,旨在为来年那场的百年难遇的大战役做好充足的物资储备和全方位的动员工作。
与此同时,崇元殿的显智宗师孙献正在静坐饮茶,壶中煮着的是炭烤的闽南岩茶,身后的香炉里焚着不知何来的上品沉香。丝滑的茶香与清淡的烟香交合混杂,别有一番风味,沁人心脾。然而,却有人打搅了宗师的清梦,是政事院主事胡萌。只见他气喘吁吁地闯入殿中,捧起长老身边的茶杯,将其中液体一饮而尽。宗师没有责怪他,反而略含笑意相问:“是小胡啊,有何事请老朽啊?”
“老祖,李誓把女儿关起来了。”
孙献睁开眼睛,眉头紧锁,随后舒展开来:“正常,安芝那孩子性情多诡,常常闯祸,今年被监禁的时长合一起不下一个月了。这种事以后不必再报。”
胡萌暗示道:“是两个。”
沉香的烟气袅袅上升,到达一定高度后徐徐散开,仿佛在述说金玉与败絮的无限转换。长老抬起头,瞪着这个年轻人,吓得他不敢呼吸。
胡萌犹豫良久,才缓缓吐出几个字:“卑职立刻查清此事。”
回山的第三日下午,李誓在撷辰殿约见了外事监察使并审阅他的调查报告。
“属下失职,跟丢了。”
主师没有怪罪他,反而安慰:“放轻松点,我不怪你,那位和尚的本领在你我之上。”随后,李誓草拟了一份任命书。这位外事使的伪装身份是传信使,李誓打算让其转任工务台粟实作的粮草备事。半月前,上任粮草备事寿终,正好明年有场大战役,需要一个有着丰富的在外工作经验的人来调度粮草。
处理完和尚和外事使的事,李誓起身看一眼漏刻,把笔交给妻子,饮尽碗中的茶水,一溜烟跑了。还没等周素反应过来,他已经消失在殿门外。
监牢门口,政事院礼祀台法度堂拘押司的看守使已等候良久,他捡起地上一片风干了一个多月的枯叶,对折,再对折,揉碎,听着枯叶碎裂所发出的沙沙声。看到主师走近,急忙掸去身上的碎片,拱手而立。
李誓问道:“内戍台交代过了吗?”
“已于今早交代卑职了。”他低着头,看到袖子上沾着一片碎叶,稍稍探手,与衣摆磨蹭几下。
“你知道是什么命令吗?”李誓瞥了一眼他的小动作,权当无事发生。
“那孩子目无纲纪,悖逆主君,现已押入大牢,十日后按军法处置。”
“嗯,不错,还有呢?”
“凡触犯军法者,审讯期间,任何外职人员不得探视。”
李誓很满意,随手拍拍看守使的肩膀:“你年纪也不小了,在这里干了这么多年,成绩斐然,是该提拔提拔你了。仁长老也跟我提过你,说你居心端方、刚正不阿,可以担当大任呐。你觉得督律御史一职如何?”
看守使万分欣喜,单膝跪地:“谢主师厚爱,卑职定当尽心尽责。”
“但是,如果有其他人进了这个大牢——你懂的吧。”
“卑职愿以性命担保,不负主上仁德!”
两人正聊着,一个闲散人员急匆匆飞奔而来,此人是胡萌的小儿子:“主上,妙长老请您去兼修院详谈事务。”
李誓闻言,咧嘴一笑,笑得这位儿子摸不着头脑。
齐元殿正中坐着两位长老。李誓昂首阔步踏进殿内,胡萌的两个弟子反手把门关上,守在殿外。显妙宗师先开口了:“李誓,你且站着回话。”
“我没打算坐下,你急什么?急着投胎吗?”
两位老人并不因一句话而气愤或感到冒犯。显智宗师孙献疑惑道:“你今日怎么了,往常可不会与我等摆出这种态度。”
李誓拿出毛申平的信,一甩手丢在他们面前。“凭什么敬你们这些虫豸!不就是想问信的事吗?东西扔这里,如果有个狗样就自己捡起来。”
宗师们不想动怒,保持着“长者的矜持”。显妙宗师问道:“你什么意思?”
李誓故作嚣张道:“跟父亲一样,游历天下,反正就剩十年的命,我想好好玩乐。哦,七日后就走。”
“那越廷的事怎么办?你父亲可是叫你守好基业。你想一走了之?”
“呵,有你们这些一百多岁的老不死撑着,还要我做什么?”
显妙宗师捧过茶杯喝茶,双手微微颤抖。孙献接话:“我们是在替老周监督你,怕你做错事。你心里委屈我们都知道,可是军政无小事呀。”
“一句话!要么放权,要么放人!”
“你先冷静……”
“休扯废话,六廷密会的记录在经卷司,自己去看。至于那些蒙骗孩童的伎俩,你们跟下任主师玩去吧!恕在下不奉陪。”
“李誓!你不过是个泥塑的偶像罢了,万一摔碎了,我们再造一个就是。别以为跟我们翻脸还能全身而退!”显妙宗师怒道。
孙献则顺着同事的话往下说:“那点小聪明还是烂在肚里为好,小心误伤了你的妻子和两个徒弟。”
李誓满不在乎地骂道:“老狗。”又白了他们一眼,转身踹开殿门,扬长而去。
猫在门边偷听的胡萌被吓了个激灵,回过神来想叫住他,但人早已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