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到死竹林,离了正路,丰穗行至一泉清水旁坐下。此处背靠断崖,盖满枯竹叶的地上冒着几丛青黄不接的菖蒲,雾汽黏浓风啸紧,妖魔遁形鬼避急。许多年前,丰穗每次将要出征,便来到这里静坐一段时间。
这次回山没带行李,所以无须着急。在这里回忆过往,虽算不上乐趣,但总有些事情可做。坐了好一会儿,丰穗正要入定,却在空洞的呜咽中听出了一丝异响,于是厉声喝道:“谁?出来说话。”
“这地方不错,是个防监视的好去处。遐迩闻名的公子穗一如既往的敏锐,不做刺客真是可惜了。”蒋澜从南侧的一块巨石后走出,摘下腰间的香囊,直至丰穗跟前。他说起话来,柔和而缓慢,像在诵读祭文。
“去你的,我想休息,有事以后再说。”丰穗冷言道。
“放轻松,我们也算半个近亲,何必互相提防?我领了主上的命令,说与你听,你且听清:枢机副使蒋澜随陈安芝同行,上下打点齐备,严加看护,使无恙也。”
“没了?”
“没了。”
“你个废物竟然是枢机副使?我父亲在世时都没给我和长姊这么高的官职。” 丰穗起身便走,那张依然略显稚嫩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悦,“嗯——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回去了。”
蒋澜也不动手阻拦:“公子不应该表示点什么吗?”
“公个屁!伪君子。以为我不知道歙州营是你在管?发配永州之前,我时常独自出任务,父亲从不派人看管。而且,你应该知道,在我这种人眼里,如果监军非我本人,则该职形同虚设。如果要乞讨,请往别处去。”
“啧,在外面待了不到四年多,竟变得如此粗俗。当年那个天真烂漫的黄髫小儿哪去了?我的俸禄不低,何须什么人事恭敬?倒是你,万一,这背后的隐情关乎陈明直的生死呢?”
丰穗做了一个深呼吸,气息微微发颤。“有我在,不必担心。况且,我的武艺在你之上,而她的武艺在我之上。如果连她都不能保全自身性命,那要你又有何用?”
“可以,看看这个。”蒋澜将攥得温热的香囊投到丰穗手中,“怎么样,熟悉吗?”丰穗捧着香囊左右翻看,谈不上熟悉,但似曾见识。
“我前天重新整合了金陵方面的情报,发现了他们随信送来的香囊,据说是一名云行府士兵夜间巡逻时在稻田里发现的。因其含有高浓度的黑气,金陵营通报当地官军封锁了整个村庄三日,等黑气消散后才回收。一般来讲,只有被极危险的显灵触碰过的物件才具有这等力量残留。然而那里既没有百姓死伤,也没有目击到显灵,只说在滁州以南发现一群正向北方迁徙的罔两。起初我以为是金陵营隐瞒了什么,于是派人暗访,结果是他们并无虚报。更离奇的是,整个金陵营辖区最近半年上报的怨患仅有四起,接近贞观年间水平。”
丰穗怀着听故事的心情,接受了蒋澜的长篇大论。“香囊的主人清除了那里的显灵和罔两,然后凭空消失了?所以呢,师叔连你都不信任,派我们再查一遍?”
“不是,恰恰相反,在密探回报前,我就已经知晓了香囊的来历。”蒋澜眯着眼,盯着香囊,语气突然变得阴沉,“丰明懿,你藏得好深啊。”
“有病!”
“我想查出香囊的来历,于是带着它去经卷司碰碰运气,恰巧遇到了仁长老。他居然问我,何故持有祖父的贴身之物。而当我再三询问后,他又说,‘小穗与周松格有莫大的缘分,可以想办法问问她’。刚刚你又声称这个东西似曾相识,能解释解释吗?”
“已经太久了,我只是依稀记得,曾经有个和尚把越廷兵符送给我,让我一直带着它。那年冬天,我被义父收养。他对上了和尚的暗号,我把兵符交给了他,然后他告诉我那个和尚是祖父。不管怎么说,你总不能怀疑我跟百里之外的金陵有关系吧?再者,这一别十二年,我早已跟祖父无关了。”
周松格扮成和尚的故事,蒋澜也曾听蒋瑞说过,当时还以为父亲在和自己开玩笑,没想到是真的。“显灵死亡时会爆发出大量怨念,使一片区域化为死地,可我们没有找到对应的痕迹。因此,将指台推测金陵一带确实仍有显灵存在,只是被藏在了某个地方,而这个香囊便是被耗尽了法力的、曾用于压制黑气的法器。”
丰穗再次将香囊里里外外翻了个遍。“就算它曾是法器,与我何干?”
“这就是最关键的地方了。我向父亲提交申请,检查李大伯生前存放在经卷司的一个楠木箱子,里面有大量书籍,但在箱子的最底层,却放着一个妆奁。”
“妆奁,是我母亲的吗?”
“也许。我们在奁子里找到了一模一样的香囊。”
“很正常。父亲告诉我,他与母亲成亲时,祖父命纺织作设计了两个香囊送给他们二位。”
“有三个。”
“什么?”
“试问,第三个香囊从何而来?”
丰穗眉头一皱,一边疑惑地看着蒋澜,一边用手指了指自己。
蒋澜不作声,以表默认。
“我怎么不记得我带了那种东西?”丰穗正色道,“话说回来,祖父乃国公之贵,他若果真插手了金陵军务,那在法理上无可指摘。洗濯江河之污秽,还百姓一个安定的居所,你们总不至于怀疑他的仁心继而企图捏造罪名牵连于我吧?”
蒋澜看出了丰穗的犹豫,于是说道:“小妹宽心,你暂时还安全。其实,香囊这边的线索已经断了,与它相关的人和事早已没入历史的洪流,我们也无从查找熹公或显灵的下落。之所以告诉你这些,完全出于我的私心,我希望从你这里获得进一步的证明。”
“证明什么?”
“老前辈们称祖父“神算通天”,大到一国气运,小到遗失财物,他张口就来,还每每应验,好像自己亲眼所见。我想,他借你这枚棋子完成了对顷苍山的变革乃至后来的整肃,不应就此罢休,还当另有他用,这才是一个合格的棋手会做的事。然而,你文武双修却不能一一精通,不上不下,反而讨得一个纨绔跋扈的名头;且十几年来,几乎从未参与什么重大任务,甚至还烧了五座粮仓和一座道观。所以,尊敬的丰明懿,你究竟有何过人之处呢?”
“尊你大娘!胡思乱想,胡言乱语!我在山泽间冲锋陷阵的时候,你还窝在书房里纠结符箓的笔画呢!没用的东西!还什么枢机副使。你们蒋家要脸吗?”丰穗抱怨道,“祖父用法器收敛显灵的气息,那二叔只需派你带金陵营的兵马去调查即可,现在却连我们都要出动。傻子都知道是你从中作梗。”
蒋澜突然大笑,笑声与阴风呼啸声混在一起,使闻者不寒而栗。“我的大娘不正是你义母吗?我是废物,无缚鸡之力,你说的对,可那又如何?你能拿我怎样?我只是想与你完成一场交易而已。”
“滚。”
“我可以保证明直全身而退。”
丰穗停住前进的脚步:“你造的孽,你保什么?”
“这是秘密。”蒋澜慢悠悠地走到丰穗身后,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本来我不应该告诉你这些事情,任由你们壮烈殉国。但是我出于多年情义,想留明直一条性命,就看你明懿愿不愿意合作了。”
丰穗闭目出神,在脑海中模拟了无数种可能,最后只能接受:“我知道了,只有我消失,主上才能建立只听命于自己的班底,是吗?”
蒋澜背过身。“这是你自己的推测,我可没说什么。‘性情乖戾,行事荒唐,实难约束,不除不足以定军心,不杀不可以续国政’,这是家父的原话。你要责怪,就怪大伯的新政太过严苛,连亲手建立的新党都背弃了他的理念;要责怪,就怪文长老退缩了太久,失去了氏族本家的信任。还有,责怪你自己吧,因为你的一把大火,大伯生前再未前进一步。”
“不是我放的火!”
“你说给谁听呢?有人会相信你吗?”
“你们倘若拥护新政,即便我把勤天殿烧了,你们也不会多说什么。明明是你们自己心心念念要复辟,却拿我做靶子。”
“如此两难的境地,你是坐以待毙,还是垂死挣扎?我很期待你的表现……哎呀,真是福祸相依啊,同光年间的条款里,也有你的杰作吧。呵!古五廷内,不论是氏族一脉还是主师一系,大多赞成一种观点:夏廷草创至今凡四千余年,老制度用了这些久,什么难关都挺过来了;倒是不断颠覆祖宗成法的王朝,活得最久的两汉统共仅四百年;如果五廷也袭用秦制,尚能支持多久呢?”
“荒谬,你怎么不看看武侯廷!”
“它也才一千年,而且只是朝廷的边军罢了。”
丰穗无话可说。“我被软禁歙州的时候,你们不搞事情,却要待我回来之后下手。该说是你蠢,还是二叔蠢呢?”
“如果先干掉了你,明直则必死无疑。我想用你的命,换她一命,我与你的目的应该是一样的。”
“我能知道你保她的理由是什么吗?”
“有女贤才,君子好逑。这个理由你满意吗?”
“狗娘养的,你痴心妄想!”
骂声被死竹林的哭声掩盖了,昏暗的林下充斥着令人烦躁的哀泣。丰穗拾起脚边的石块,用力砸向泉眼,水花飞溅,打湿了墨绿的蕨。
丰穗回来后,没有一位李誓旧故来看望他的次女,迎面遇上的官员也匆匆擦肩而过,唯恐避之不及。
晚间,崇元殿中,武长老点了一炉香,闭目养神。
夜幕如此安静、无光、近乎逼仄,连墙根下那个腾挪的黑影都不易被人察觉。
“长老,公子穗回山了。”
武长老微微抬起眼皮,随即又合上了:“下次再报上一些尽人皆知的事情,你就给我滚去刷粪桶。”
“长……长老,还有一件事,蒋澜偷偷跟她会面了。”
“他们谈了些什么?”
“太吵了,听不清楚,只知道公子骂了他好几句。”
“要不,你还是去守粮仓吧。”
细作大惊失色:“属下,还有一事,那个……那个……主师组织了三个小队,去三个地方执行任务,好像与显灵有关系。目前只知道公子安芝和公子穗一同往金陵方向,而蒋澜似乎陪同她们前去。”
“蒋澜要去北边?你说,这是个陷阱,抑或是一个机会?”
细作低着头:“属下不懂。”
“金陵营的平道都尉是陈由吗?”
“是的。”
武长老睁开眼,意味深长道:“嗯,这就不奇怪了,这就对了……你赶快与吴海图取得联系,动作要快。”
“最近主师要筹措一批白面送到金陵营,属下可以顺便去往如皋。”
“哟!”武长老坐起身,“蒋瑞这小子可真行啊,都这个时候了还把自己人往外送。看来,天命是在我们那边的。”
仅仅休整了一天,三支小队便向不同方向开拔了。
金陵搜查队的三位成员东奔西跑,每收到云行府的报告,都要亲自去侦察。就这样不知不觉过了三个月,毫无显灵的线索。
中秋节前,大雨时至。冷气团消去暑天的酷热,唤来寒冬的翩影。雨后的山间土路泥泞湿滑,路中央和两侧是长满了野草,方便踏过。
金陵搜查队的三位成员背着干粮和衣物上山搜寻显灵的蛛丝马迹,他们已将金陵府的南、东、西三面调查了一遍,完全没有线索。他们在金陵营休憩了一日,昨日午时向北进发,晚间在潮湿的密林中过夜,今早又翻过了两盘荆棘丛生的丘陵,终于拖着沉重的躯体挪到了古驿道上。这条驿道已废弃了数百年,但延途村落的居民仍在使用它。
三人钻出树丛,站在道旁远眺,面向宽广的平原,豁然开朗。天上不是那种覆盖全部天空的平坦无形的层云,而是高低错落、卷舒不定的积云。远方有块绵延近百里的雨区,那是冷暖气团的接触面,它们角力的结果将决定这块雨区的走向和今年暑气终结的具体时间。
东面和南面是广阔的水田。雨暂时停了,雨水从田边的沟渠流走,无数稻杆挺立在潮湿的耕地上,耷拉着饱满的脑袋。田埂上稀疏地种着桃梨杏李等果树,满耳潺潺水声。不远处的东北边有一丘陵,丘陵下有一座伴驿道而建的村庄,顶上则有一小庙。
陈安芝摘下避雨的斗笠,掸去水珠,收在腰间。丰穗嗅到了空气中的异味,听到了空气中的异响,她踮起脚尖,抬头深吸一口气,好像这样做能感知得更清楚些——潮湿木材燃烧产生的浓烟和爆裂声。
蒋澜第一次走这么长的山路,累得满身大汗,上气不接下气,符箓营出身的他,最不擅长山地跋涉。
“我总算知道为什么说自古监军拖后腿了。”他陷在烂泥地里如是说。
休息片刻,三人向村子走去,还未入村便瞧见了处于驿道拐角的一大摞被稻草棚遮蔽的干柴,转过柴棚则是一家酒肆。酒肆的屋檐上插着一面粗布制成的旌旗,破破烂烂的,已有些年头,实诚的店家只在上面绣了个“酒”字作招牌。店里很清静,顾客仅有一位农民模样的老人。
三人要了三碗鱼丸面,打包了八张昂贵的糖饼,充作干粮。
“公子娘子轻装简服,要上何处去呀?”店家端上汤面,笑脸相问。
“我们只是苏州的行商,去凤阳进点粮米。”陈安芝板着脸回应。
店家自顾自笑道:“您可真会开玩笑。我经商三十载,什么人没见过,就从这身姿步伐、举止谈吐便能看出一个人的实相。两位俊美非常,行为拘放有度,一看就是大家之后。”接着,他凑到蒋澜耳边,轻声细语道,“公子的仆从,相貌不俗,略具文雅,但肤色黝黑,脸上有疤,想必是退役的军头吧,看着挺年轻的。”
丰穗听得十分清楚,但她习惯了,一声不响地端坐着。通常,术家女性幼时便装多取男服,发育成熟后,非战时多着女服。然而,丰穗不合这个“通常”,她现今快二十二岁了,依然能扮成男性而不出破绽。
蒋澜听得心惊胆战,立刻转移话题:“穷乡僻壤,这间小店却能维持三十年,这是为什么?”
“没有三十年,没有。我以前在湖州德清做生意,开办过的酒楼也曾接待无数公卿。八年前生意失利,钱财散尽。妻子抛下我和儿子,回娘家了。次年,儿子染上风寒,寻医无果,也弃我而去……后来,我听人介绍,来到这里开间小店,请了一个庖人,我自己负责跑堂和算账。中原的关税高,但从此旧道可直达徐州腹地,途中并无关隘。公子别看现在行人寥寥无几,每月逢一逢六的日子,有许多商贩从这经过,我便卖些饭食给他们。平日里也售些简单粗糙的米面给村人。所获利润供我一人度日,绰绰有余。”
“原来是走私的要道啊。”蒋澜叹道,“大伯没有再成家吗?”
店家黯然道,“人这一辈子呀,怎么过都是个过,这样挺好。”
未已,庖人说,肉炖好了。店家调整一下情绪,切下一方瘦肉,用荷叶密密包了,免费送给三人。前段时间,北方发大水,一个商队带了不少新鲜的肉来南方贩卖,顺手赠予店家五斤腿肉。
庖夫在烹煮鲜肉时,以胡椒和白芷焯水去腥,再以萝卜干、豆苗去酸增鲜,小火炖煮三个半时辰,沥水切片制得。食用时佐以当地当时特产的黄梅酱,清甜酸爽,口感上佳,唯有中国宫廷的宴会菜肴方能与之相比。店家难得遇见此等慷概之客,欣然以这六两白肉相送。
陈安芝连声拒绝。而丰穗自打昨天离开金陵城便没主动吐过半个字,回话也是有一句没一句的,现在更是对着一个空碗出神。店家只好将肉交给了温文尔雅的蒋澜。
蒋澜笑着接过荷叶包,连道谢辞。
随后,三人向店家打听了上山的路,去庙里搜查了一番。他们之所以选择寺庙,是因为这类地方紧邻聚居地,平常又没人光顾,是罔两白天藏身的好去处。这是座社稷庙,占地极小,没有围墙,没有偏房,在草木丛生的丘陵之顶孤独伫立,与其说是社庙,不如说是仓廪。小庙背靠竹林,周围的地上没有多少枯叶,倒是长满了碧绿的鲜草。庙门敞开,内里供着社公的塑像,空荡荡的供桌摆在天井正中,门后还立着三把扫帚。
丰穗最先注意到了堂中的三幅对联。字和纸面光亮如新,显然是中元祭祀时重贴的。
距门最近的一对柱子上贴着一幅:
尊宝位立庙焚香
祈灵光佑民护国
天井边一对承重柱上还有一幅:
劝红尘过客须行善
诫世上路人莫作恶
靠近泥像的一对柱子上也有一幅:
积德行善有求必应
诚心敬拜消灾无难
蒋澜自告奋勇,带着用于识别微弱黑气的法器去庙外的搜查,不久便没了声响。
陈安芝和丰穗留在里面。陈安芝一块砖一块砖地摸索,企图在墙缝中找出一点异样。她对工作非常上心,步步小心谨慎,生怕犯错,也因此从未犯错,是越廷中最可靠的一类人。而在她知道了自己的孤胜卒身份之后,更是生怕有违先考的期许,凡事亲力亲为,不敢怠慢。
与之相比,丰穗则显得粗心得多。只见她漫不经心地在供桌和塑像之间晃荡,满脑子都是与蒋澜的交易。如果一行三人不会遇到危险倒也罢了,只怕蒋澜干出什么畜生勾当。实在不行,先把他给……
三人搜了一轮,没发现任何与显灵有关的踪迹。而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一只蚂蚁爬上了供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