蚂蚁对这个巨大的广场并不陌生。
它曾聆听前辈的教导。
在一个热时代与下一个热时代之间,必然存在四次噪音,每当噪音结束之时,广场上和广场下将出现食物。广场上的食物很多、很大,但它们是由梦构成的,噪音平息后会自然消失;而广场下的食物是真实的,量少,却够族群享用一段时间了。
距离上一次噪音已过去好多个亮光洒下至熄灭的间隔了,广场下的食物已搬空。广场上的食物是梦,它从未亲眼见过。是的,连梦的遗物都没见过。但今天来到此处,是因为同伴的信息素指向这边,虽不报希望,但这是命令。一家子使用同一套信息素,从某种意义上说,同胞兄弟的指向即是母亲的命令。既然母亲吩咐了,即使是空跑一趟,来看看也总是好的。
蚂蚁攀上烛台,眼前赫然矗立着一根高大的柱子,当然,它们与支撑广场的柱子相比,就是自己和草茎的差别;而与支撑暗色苍穹的天柱相比,那更是细如芒草之末。但是,这根柱子与其他柱子不同,它有着奇诡的美感。凝固的光洁流体从柱子顶端边沿垂下,流到底盘中,又从底盘溢出,垂挂在半空,像定格的蜜液。
蚂蚁看呆了。这根柱子不壮观,但有着优雅的美感,附着其上的胶状流纹像母亲滋养幼年的自己所用的卵液,让它想起了那个温暖湿润的无忧童年。那是一段自由的时光,不用为了母亲和兄弟们的饮食而忙碌,整天等着兄长们喂饭。
不,不能有这种想法!家是家人的家,家人是无私的,也必须是无私的,身为家人之一,怎么能有懒惰的思想?
当此之时,一位素未谋面的兄长迈着颤抖的步伐,像傀儡一样朝着蚂蚁而来。随后,它将信息素传给了蚂蚁,看来前方的确有食物。广场上有食物?虽然兄长的状态有问题,但信息素不会骗人。兄长可能老了,让它自己离开吧,母亲会记得它的。
蚂蚁又走了一段路,发现了平坦广场上的一大块突起物,它就在刚支撑美丽柱子的台子底下,正是信息素的所指。蚂蚁靠了上去,浅尝了一口。这一小小的尝试令其欣喜万分,因为这块食物与一般的食物不同,它的味道证明了它理应出现于噪音平息后的广场之下,而如今,它出现在了广场之上。这意味着蚂蚁品尝到了梦的碎片,是未湮灭的幻想。蚂蚁抖擞精神,要将这个振奋人心的消息带给兄弟,一起将它献给伟大的母亲。
可是,这个碎块在释放着奇怪的气息。
蚂蚁只是吃了一小口,便觉得有点窒息。但这不重要,为了母亲,为了母亲的一切,它要赶紧回去,和前面遭遇的两位兄长一同报告这一伟大的发现。
然而,窒息的感觉不断加重,没走几步,六条腿便不听使唤了。蚂蚁很痛苦,也很淡然,许多兄长也是这样,一出门则永远消失了。它是弟弟们的兄长,也要辞行了。它终于失去了绝大部分知觉,只被本能支配着往回走。来到广场边缘的时候,它已筋疲力尽,但窒息感仍在折磨着它。
在视觉消失之前,它隐约看见许多弟弟正在向自己奔来。它们接收到了其他兄长的信息素,前来搬运梦的碎块。蚂蚁是无私的,它不能让弟弟们遭遇险情,赶紧递上了一份全新的信息素,宣告前方陷阱的存在。
来不及了。在与同类交接之前,蚂蚁的神经节被黑气腐化,失去活性,递上的信息素是无效的。“没事的,如果这些弟弟都死尽了,母亲就能安然无恙。”
蚂蚁的脑神经完成了最后的兴奋,永远静默了。
“阿姊,你那边有什么发现吗?”丰穗斜倚在桌边,说出了几天来最长的一句话。
“没有,我们下山吧。”站在天井水沟里的陈安芝直起身子,伸了伸酸痛的腰背。
“烛台下面有一块馒头屑,旁边死了好多蚂蚁。”丰穗轻描淡写地说。紧接着,她用意识力包裹手指,轻轻捏起那块指甲大小的馒头碎屑。霎时,手指与碎屑的接触面迸发出明亮的白色光焰。闪光转瞬即逝,丰穗一吃痛,本能地将它甩在地上。
这是意识力与黑气互相作用产生的高能射线。
来源于普通罔两晶玉的黑气与过量意识力反应产生的射线不足以烧伤人的皮肤。这意味着,这块馒头屑与某位不知所踪的强大敌人有关,仅仅是不慎遗留的微小食物残渣也蕴含着高浓度的黑气;更意味着,那位敌人最近才路过此地。
蒋澜闻风而至,用玉璞制成的探测器近距离接触烧成黑色团球的馒头屑。只见一条光带从玉璞表面流泻而下,更强的亮光闪过,伴随着剧烈的爆鸣声,碎屑化作一股白烟彻底消散。这个时代的人没有半衰期的概念,但是凭借着光的亮度,他们估算了黑气的剩余浓度,大致推断这块馒头屑是显灵在两日前遗留的。
这样的结果让三位侦察兵面露笑容。连续三个半月的搜查探访,终于在彻底失去耐心前,于迷雾中一窥猎物的掠影。
“现在有一个新的问题。显灵不可能吃面食,它难道在这里杀了一个人?碰巧这个人身上带着干粮,在反抗时留下了这点碎屑。”蒋澜提出了一个不完整的猜想。
“这里没有血迹,也没有打斗的痕迹,我不觉得显灵能通过不见血的方式杀掉一个人。再说,显灵为什么不杀害山下的村民,而是要执着于追杀一个特定的目标。我觉得,显灵的身上本就带着食物。”陈安芝说道。
“蠢!你缺乏对术法基础知识的掌握。”蒋澜讽刺道,“显灵是怨念直接凝聚而成的,绝不可能携带现世的东西。”
“呵,太对了,我们一介武夫,岂敢与文质彬彬的读书人谈论书中的学识呢?”陈安芝阴阳怪气地笑道,“论千里跋涉、侦察断案还得看公子澜啊。请问博学的大公子,你说的受害者在哪里呢?”
蒋澜将探测器丢在供桌上:“当有人指出错误时,你应当虚心求教,而不是企图用言语的放肆来掩盖自己的无知。”
“哈哈,我宽宏大量,表扬一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狗学识渊博,它居然还跟我翻脸。”
“你为何蛮不讲理?”
“我就不讲理,怎么了?哪个词戳你肺管子了?你提醒一下,我多说几遍。”
“你,你……”
就这样,蒋澜的理智被安芝带偏了,两人的话题从探讨馒头屑的来历转向了对彼此的人身攻击,久久争执不下,像极了掏鸟蛋后因分赃不均而大打出手的小孩子。
“都几岁了。”丰穗无动于衷,叉腰站着,将注意力转向那根未燃尽的蜡烛上。她拿过探测器,近距离扫过蜡烛,没有任何反应。到此为止,她有了一个模糊的推测。这个推测非常大胆,用蒋澜的话说,就是缺乏术法基本常识,但她只能相信这个一闪而过的荒谬的灵光。
丰穗拉上安芝的手,白了蒋澜一眼,没等他把话说完便转身出了庙门。
陈安芝讥讽地瞥了蒋澜一眼,跟在丰穗身后出去了。
“你们去哪?”他终于冷静下来。
丰穗没有回答,径直往山下走去,边走边揣摩蒋叔的想法。按理说,她们姊妹俩属于主师一脉,同他利益相关,不管他处境如何,都没有理由拿二人开刀,除非……他背叛了新党?如果真如万先生所言,父亲遭越廷氏族人的嫉恨,那作为继承者的蒋叔的境地确实有危险,投靠旧日的对手是可能的,这样一来他需要一份有说服力的投名状。
“到底是谁放的火!”丰穗懊恼地自言自语。她仍对烧仓一事的真相耿耿于怀。
陈安芝不知所以,但知道妹妹有自己的想法,打算私底下避开蒋澜再去询问她。
半山腰处下起了细雨,山路又变得湿滑,走在上面若是不慎,可能会滑到深不见底的莽丛中。蒋澜收拾探测器耽误了一段时间,远远落在后面。丰穗驻足回头望去,没看见其他人,于是趁机说出了自己的想法:“阿姊,如果我们真的遇到了显灵,该怎么办呢,有消灭它的把握吗?”
“没有。我一开始想的是,我们负责搜寻显灵,蒋澜去附近的云行府叫援军。但二叔说兵力不够。”
“兵力另说,他要是临阵脱逃呢?”
“他不是那样的人。”
“如果他受命临阵脱逃呢?”
“受谁的命?”
丰穗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紧紧盯着陈安芝的眉心。
陈安芝被盯得不自信了,目光游移。“他可是二叔啊,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
“南方割据,朝廷式微,如果不重新投靠氏族,可能就不是架空这么简单了。”
“虽然不能理解,但你似乎知道一些内情。”
“是的,阿姊。现在没机会,以后再跟你说。我们必须尽快与蒋澜脱离,你擅长暗杀,有没有让蒋澜昏迷而不致死的手段?”
“有。”
“今晚将他干昏,我们趁夜往东走水路至天长县。到时,他只能回营带兵来找我们。只要在他找到我们之前,先找到显灵即可,那是我们突破困境的关键。”
“万一他比我们先找到呢?”
“有祖父在。”
陈安芝抿着嘴唇,望向对面的山岭,感觉前方的道路陡然幻化出一团朦胧的云霭。“你们有联系?”
“蒋澜告诉我的。”
“你相信他?”
“不,我只是相信他给的证据。祖父神通广大,或许那些证据便是他故意留下的。总之,人多眼杂,他们不敢光天化日之下直接动手,只要我们抓住时机逮住蒋澜做人质,回到顷苍山,有文长老的面子,你……我们就平安无虞了。”
陈安芝赞赏地点点头。没想到妹妹在外磨练几年竟变得有些强硬了,行事异常大胆,跟赌徒一样,但好歹能在死局里谋取生路。
此后无话。
到酉时前,三人又在村子附近搜寻了一边,未能有所发现。当晚,他们在村里一大户家中借宿,三人分两间房。大约是戌初二刻,蒋澜服用了一枚镇心安神的药丸,早早睡下。
阴云遮蔽了月光。考虑到蒋澜身上法器太多,可能包括监测意识力的警报器,两人不能使用夜视法,只好点起一根蜡烛,准备今晚的行动。她们伏在客房门侧,等着主人睡下,鼾声震天。
“我随身带了蒙汗药,趁他熟睡,拿一包,直接塞他嘴里。”陈安芝悄咪咪地说。
“你怎么带着这个?”丰穗诧异。
“暗杀者的基本素养,防患于未然。”
“我觉得可能不太好用。我看他每天睡前都吃药,他说是酸枣仁丸,但我闻着味道不太对,说不定是解蒙汗药之毒的。再说,哪有人跑了一天山路还吃酸枣仁丸的?”
“打昏他?”
“我怕把他打死了。要不用被单把他闷弊了?”
“可以,我用过这种办法杀人,知道闷多久不会死。”
“阿姊,等会儿我抓住他的脚的同时,你马上下手。”
“嗯,出发。”
“走。”
安芝走在前面,丰穗扶着她的肩膀前行。
到了东客房门前,安芝熟练地退下内锁,轻轻一推,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她立即停手,屏住呼吸,细听房内的动静,又缓慢地推门,直至允许一人侧身进入。她又蹲下,检查了门后的地面,确定没有异物,才进入房中。
丰穗从外面将蜡烛递给安芝,也侧身进入。
烛台被摆在靠墙的桌子上。二人潜至蒋澜身边,等待他的反应。依陈安芝的经验,如果目标在装睡,且知道敌人就在眼前,他不会忍耐太久,心跳和呼吸会变得紊乱。
蒋澜的体态很平稳。
陈安芝拍了拍丰穗的肩膀,示意可以动手。
丰穗蹑足至蒋澜脚边,打着倒计时的手势。
三……
二。
一!
两只强有力的手紧紧按住了蒋澜的双足。他睁开惺忪的睡眼,却只迷迷糊糊看见了天花板和半张人脸,旋即又陷入黑暗。一块不透气的绵软物体压住了他的脸部。陈安芝顺势跨步上床,用双腿压住蒋澜的手臂,使其完全不得挣扎。
蒋澜尝试反抗,但在这种情况下,他不可能集中注意力使用法术,只能试图用蛮力对抗束缚手脚的不明物体,发出痛苦的哼哼声。颤抖一阵后,彻底昏死过去。陈安芝继续闷了一段时间。
两人将被褥拉扯整齐,吹熄蜡烛,掩上房门,清理完作案现场。丰穗还刮走了蒋澜的钱财,仅留下三人份的房钱。两人带着自己的包袱从大院后墙溜走了。是夜,她们沿着村东头的一条大溪急行军四十余里至渡口,河上无船,只好复行三十里,至天长县城。路过一处密林时,她们撞上一伙正在路边分赃的土匪拦路打劫,顺手屠了。
第二天,日上三竿,蒋澜才从噩梦中惊醒,想起了昨晚被人闷晕的事。他寻那姊妹不得,知道出了大事,气急败坏地付了房钱。之后,他使用探测器,循着残留的法力前去追赶,一直追到了溪流南岸的一处渡口。此处往北是盱眙,往东是天长。
北风乍起,芦苇飘摇,长河横亘,截断了那对姊妹的踪迹。蒋澜立于河畔,望北而叹,他知道,这一定是丰穗的主意。终究是低估了她那离奇的做事风格。如此一来,蒋澜不得不返回金陵府集结对战显灵和缉拿丰穗所需的兵卒,而金陵营主力一旦被她们牵着鼻子走,不管此事件的结果如何,越廷免不了又一场血雨腥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