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参天梓木伐作舟,半墨江流任闲游。
梦到残局终须醒,天伦丧尽是旧亭。
月过中天,几分西斜。一棵棵圆顶的和尖锐的古树簇拥在一起,倚靠着山壁矗立,像庄严肃穆的军阵。曲折的枝桠齐齐舞动,时不时抛下旧日的枝叶,是为过路人迎来送往的鸿毛之礼。密集的树叶编成黑暗的天顶,缝隙筛下一地斑驳的银色幻象,投在女人的身上。林外的草叶已结满了露水,折射着轻盈的月光,如漫天星辰的投影。山谷中白雾氤氲,堆积为三角形的泛着白浪的湖泊。
丰穗驮着双手低垂的安芝,沿着虚假的湖岸飞奔。跑动的风声和渐渐微弱的喘气萦绕在她的耳畔,令她无比绝望,泪水还未来得及流出,便蒸发在风里。
“姊,你还醒着吗?别睡着了,回家再睡。”
安芝轻轻嗯了一声:“妹妹,你讨厌过我吗?”
“啊?别说疯话!”
“呵……好。作为长姊……在你蒙受冤屈之时,没能拉你一把……你可曾记恨过我?”
“不会的,不会的,烧仓是我的错,千错万错皆在我一人。”
“我也是……也是身不由己……我太懦弱了……不敢……咳!”
温热的血液倾在丰穗的肩上,向下缓慢浸染流淌。“不,不,别说了……天生福星,父亲说你天生福星……”她再也压抑不住哭腔。她为自己预想了两种结局,要么两全,要么独自赴死,但是她从未料到如此狼狈而玩笑式的收场。
“我怎么没听说……嗯,我有点……撑不住了。放我下来吧,我还能拖住追兵。”
“住口!”
“伤口……在里……呼!我的肺和膈被贯穿了,救不活的。真丢脸,居然死得这么难看——啊!有点疼……”
“贞卜司一定有办法!”
道旁的树影和蛇形的藤蔓迅速向后逃逸,风声越来越紧,丰穗的脚步也越来越虚浮,背后的粗重喘息不知何时变成了血沫和血泡在气管中起伏的呼噜声。安芝已经沉默了很久,她丧失了视觉,双手冷得好像不存在似的,只能隐隐约约听到双脚踏地声,触到妹妹肩上流过的夹杂着马粪味的风。
她使出最后的气力,缓缓开口:“原来如此……如……这才是他预见的未来啊……果真是神算通天。每次都是你扛下了重担,我想从今以后为你分担一些,可惜……到头来,只能帮你挡下这一箭,死得不明不白……我们才刚刚重逢,就……呵,我的……穗……”
三声鸟鸣启示了宁静的后半夜,山峦消形于浸润了血泪的眼眸。
那是一个晴朗的早晨,身穿道袍的李誓乾宣公带着一个童子,在十里亭旁的山坡上等车。难得一时清闲,李誓远眺着从脚下一直延伸至天边的连绵农田和零星村落,心里涌起艺术感,直到不远处的密林后出现稀稀拉拉的流民队伍。
乾化二年六月,梁太祖朱温之子朱友珪带兵入宫,弑父篡逆;三年初,其弟朱友贞再兴兵祸,杀兄夺位。中原征战频频,外加旱蝗成灾,田地荒芜,稼穑废弛,百姓饿死者不计其数,而其中侥幸活过饥荒的又有不少被拉走配军,或和死尸一起被充作军粮。为求生计,大批北方流民南迁,相对安定富庶的东南地区自是首选。
“短短六年,国破家亡,生灵涂炭,怨念充盈,洛阳那边恐怕有大事了!”李道长说出了心中的担忧,“安芝,想知道,为什么家国兴衰天下分合总是循环不绝吗?”
陈安芝懒得理睬,专心观察草叶上的露水。她伸出短小的手指,要去挑逗它。李誓见状,抬起手中的扇子向下一打,只听得清晰的类似敲木鱼的声响,侍童便捂着头蹲地上呻吟。
“父亲,那玩意是用来打人的吗?”安芝没好气地咕哝。
“等个车还心不在焉的,回去把广场扫了。”
“可以换个小点的地方吗?“
“哼。”李誓冷笑一声,“你以为我不知道?监察处告诉我,每次罚扫地,你就骗殿正卫帮你干活。原本还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今天既然你提出来了,那就重罚吧。听着,回去之后,除了扫地,还有三日监禁。”
孩子听了,心生抱怨。“怎么又是监禁?我今年关的禁闭大大小小加在一起都有一个月了。再说,庞林、蔡胜卿他们监禁都在寝间里,为什么我得待在牢房?”
李誓斜眼瞪着她,陈安芝自知没趣,立即噤声。
“你这孩子,读书训练不认真,天天搞一些旁门左道,终究是孤贫出身,难免沾染过一些坏风气。但是,从你两年来的表现看,你骨子里是爱憎分明、正直仁义之人,为父希望你呢,能专心一点,刻苦一点,学点本领,以后多承担一些廷内的工作。好孩子,只有你肯用心,我才不后悔救你呀。”
“知道了。”安芝在父亲的一套经典话术下,差点感动哭了。
过了巳初二刻,车还没来,李誓席地而坐,给女儿讲《庄子》的逍遥游篇,边讲边拿树枝在地上描绘示意图。陈安芝听得一头雾水,只好又去观察脚边忙碌奔行的蚂蚁们。
课上到一半,一股邪风自东北方而来,卷起干燥路上的尘土,直扑难民群而去。李誓透过烟尘和灌木丛,依稀看到人群里有一个羸弱不堪的孩子。他正在乱风中苦苦挣扎,站不起身,只能艰难地爬行,爬了几步路,终于支撑不住,径直倒在了路边的破篱笆下,似乎陷入了昏迷。看处境,应该是个孤儿。
有几个难民停下脚步,互相交换眼神,慢慢围了上去,却不施援手。因为他们没什么可援的,更何况自己还需要援呢,而这个力竭的孩子就是上天施予的援手。等孩子气绝,续命的饭食便有了。
李誓低头看向安芝:她也正望着远处那个昏倒的同龄人,一双小手攥得紧紧的。“安芝,你去救人,我把他们引开。”
“遵命。”
此时,幼童的身边已经围了一圈随风摇摆的饥民,他们在商量如何分配这顿奄奄一息的午餐。
一个中年男子在荒草地上健步如飞,一马当先,好似突击猎物的虎豹,只见他打开随身的布袋,从里面拿出一叠烤饼,叫唤着分发给闻到味的饿鬼们。接着,他忍痛把藏在怀里的钱掏出来,一把把撒在地上。附近的饥民看到现成的食物和钱币,蜂拥而来,哄抢一空,甚至扭打在一起,弄得鲜血淋漓。他们暂且放过了不易打理的活肉,跪在地上感谢神仙道人的大恩大德。
陈安芝趁机扶起昏死的孩子,解下水袋,给他润了些许清水。随后,她拿出包袱里的烤饼,咬了一小口,再饮一些水,细细咀嚼成面浆,喂到孩子嘴里。如此反复多次,总算喂了小半块饼下去。
两人都为这次的配合感到满意,平时着重训练的救援科目,终于应用于实战,而且成绩斐然。父女二人总结经验之余,难民群中,一个瘦削的老人颤颤巍巍地走来,像是有话要说。道长迎过去,恭敬地扶住老者。老人说,那个孩子跟自己同村,是长安人,父亲被军头杀了冒功,跟着母亲逃难来的,但母亲半月前在庐州死了,现在是个孤儿,希望道长发发善心,将其收养,抚育成人,也算是一场功德。
李誓闻言暗喜,偷偷给了老人一些钱,把孩子背回到亭中,扫了一块阴凉地给他躺下,又脱下大氅给他裹上。这孩子饿得有点浮肿,皮肤黝黑而皲裂,但眉宇间还是有些英气,却又有些阴柔。
“父亲,收下他吧,我喜欢这个……弟弟?”安芝盯着那孩子的黑脸蛋看了许久。
“他都没说话,你怎么就喜欢他了?”
“嗯……不知道,感觉我能跟他合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