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六日,夏廷使者带着古怪的车辇和仪杖到了,车厢足足有一个寝间这么大,用四匹马拉;但是整个仪仗队只有十六人,规制极其简陋,连常规的金器都不具备,只有使者的手里柱着一根缀满金箔的节杖。
这天,全山人员皆出五里相送,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像是女儿出嫁。丰穗身穿青底黄簇团花齐腰襦裙加靛竹云雷镶边正白阔袖衫,戴祥鹤卷草蜀锦披帛,簪金翠垂珠花钿,从上到下一副典雅庄重的派头。
临行,钱申赠予丰穗一串干白果手链。她将它与安芝的银簪——她为阿姊整理遗容时取下的——放在妆奁内。
拜别众人,丰穗提起裙摆准备上车,一晃神看到了路边的一棵光秃秃的巨木。那是一棵老梓树,主干挺拔遒劲似大殿顶梁之柱,侧枝势走龙蛇,盈盈然如伞盖。她在这条路上见证了十六次银杏落叶,也常常在那棵树下歇脚。而现在,它的脚下有一个不起眼的深坑。
乘坐行驶缓慢而昏暗逼仄的豪华马车是一种不折不扣的折磨。仪仗每天停下三次,两次是半路挖灶取水做饭,一次是借宿于各州宁户营。
途经各营的长官们无不欢欣鼓舞。他们在发现监士公为女性后无不大受震撼,但还是卑躬屈膝,盛情款待。在他们看来,能一睹监士公的风采尚且不易,有机会为其侍奉则可谓光宗耀祖。和他们的热情相比,夏廷的仪仗显得如此刻薄寒酸。
一行人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才到合肥。从春分走到谷雨,人们的冬衣刚刚封入随行货车的箱底,而丰穗早已穿上了轻纱。
有一天,路上耽搁了。夜里,仪仗才到合肥西北的田野,只能在此露营。和江南千篇一律的丘陵不同,这里拥有千篇一律的平原和星罗棋布的集镇。上一次见到地面的大型起伏,还是三天前,在巢湖东部。一想到还要在慢吞吞的马车里度过半个月,丰穗忍无可忍。
“君侯,我们今天就到这里。”使者轻轻叩响了车后的挡板。
丰穗下了车。使团的人正在扎营,她习惯性地上前帮忙,又被婉拒了。于是去牵马,又被制止了。她无事可做,便回到车边的石头上远眺。白发披肩,皎暇如月,是月的女儿。
巨大的黑色烟柱的主体隐藏于黑色天幕,但是其上萦绕着的白色光带清晰地显示了它的所在。它像一座腐朽的毫无生气的旧塔,在春风弥新的大地上残延,不由得令人驻足凝视。
自从烟柱出现以来,丰穗的情绪日渐亢奋,食不甘味,寝不安席。虽说监士不需要饮食和睡眠,但生活习惯没这么容易转变。昨夜整夜无眠,今早她已经咽不下任何东西,且脑海中回荡着尖厉的怪声。很显然,这与烟柱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使者端来了一碗水,丰穗照旧弯腰接过。使者见状,把头压得更低了。
“你们不该对我如此恭敬。”丰穗的话语冷得宛如月光。
使者名叫罗健清,大伙私底下叫他老罗。他是个父亲,儿子跟丰穗一般大。“您是越廷的公子,朝廷又下了册命,封您为侯。而我们连爵位都没有。”他不知这是第几次向监士公强调这一点了。
“可我是晚辈,而且是女人。”
这时,其他人已经搭好了帐篷,高声呼唤长官。老罗向丰穗拱手一拜,转身走了。他们其实是从偃师四所云行府中随机抽人组建的仪仗队,只接受了一点仪礼培训,到底还是有力气没处使的普通士卒。
营地里生起了篝火,人们在火堆旁搭起桌子,摆上少得可怜的酒和三大桶水,玩起了猜拳。猜赢的饮半碗酒,输的喝一碗水,比谁能忍到最后不吐。使者作为使团的长官,自然不参加这种游戏,但为了防止下属玩得过火,他必须在边上当裁判,并喝令那些不服输却吐得满身是水的家伙退出比赛。还有一些人不玩游戏,靠着车辕唱歌。使团里有一个善弹琵琶的男孩,每次弄弦,总有人围在他的身旁,席地而坐,唱着悠扬的歌,蹁跹起舞。
“泰娘家本阊门西,门前绿水环金堤……舞学惊鸿水榭春,歌传上客兰堂暮……”
“太悲了,换一曲,换一曲。”
“……连袂踏歌从此去,风吹香去逐人归……”
“好!”
“嗯,好。”
“……几回人欲聘,临日又踟蹰……浚我以求宠,敛索无冬春。织绢未成匹,缲丝未盈斤……谁能将我语,问尔骨肉间。岂无穷贱者,忍不救饥寒……低头独长叹,此叹无人喻……”
“这么好的日子干嘛唱这个?”
“唉,都不容易啊……”
“老兄,你知不知道盛世的样子?”
“不知道,可能人人都能吃饱饭吧。”
“这么好?”
“怎么,夏廷饿着你了?”
“不是,我的意思是,我小时候如果能吃饱饭的话,就不用当兵了。”
“确实……”
丰穗从停车的地方走来,与人们隔着篝火坐下,手里拿着一根树枝,拨弄底下炭和白灰。灰色的巩膜和玻璃质的华发被火焰照亮,光彩四溢,美如神明。以前总是被人安排进行各种工作的她,如今有了无限的自决的机会,却陷入了迷茫和焦虑。
要不然……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她心里想着,将一片干枯的桂树叶挑入火中。叶片冒出呼呼作响的黄色火焰,蜷缩、焦化,两条红线从两端向中间移动,所过之处发白、消失,最后整个叶片都消失了。
“君侯,您需要什么,尽管吩咐。”罗健清走了过来。
丰穗木讷地看着他:“我不需要,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老罗的嘴角显出憨厚的笑容:“护送您这样的大人物,还不太习惯,所以搞点平时的玩乐来消遣。我担心他们会影响到您的休息,所以特地向您询问意见。”
“没事。”丰穗微笑着,“监士不用休息,你们接着玩吧,不必管我。”
老罗点点头,依然站在那里。
“还有事吗?”
“自出使以来,他们已经两个月没喝酒了。今早路过合肥不是买了一坛酒吗?想过过嘴瘾。他们看您心事重重,想邀请您一起喝点酒,解解愁绪。如有冒犯,还请恕罪。”
还没等丰穗做出反应,一个女兵走近,蹲在丰穗身旁。“俺看过越廷的通告,你才二十二岁吧,那就算是俺的小妹。走,俺带你玩!”
老罗大惊失色,连忙喝止:“郭梅!你成何体统!”
郭梅乖乖地退到边上,撇撇嘴,偷偷看着长官的脸色。她也憋了一个月,总想和丰穗说说话,但既畏惧于监士的威严和武力,又害怕长官的责骂,所以迟迟不敢下手。今天喝了点,鼓起勇气,搭了个讪,果不其然,被长官驱赶了。
“下属不服管教,让您见笑了。”
丰穗品味到了军官和士卒之间的矛盾,老毛病开始发作:“兵卒应当服从军令,遵守你们夏廷的条例。你们的条例里有规定这个时候不能与监士说话吗?”
“没有这样的规定。”
“那么她忤逆了什么体统?”丰穗慢悠悠地起立,叉腰站着。
老罗后退半步:“您贵为侯爵,她不该无视尊卑。”
“昔日孙武治军,杀掉吴王的宠妃以训诫将士;周亚夫行营细柳,连皇帝入营也要下马。孙武比吴王孰尊,亚夫比文帝孰尊?即使在越廷的宁户营与近卫营中,也只论职务高低,不谈身世显薄。据我所知,夏廷亦是如此,你们既然是偃师的府兵,为何有着异于别处的其他体统呢?”
老罗听罢,连声道歉。其实使者很想表示自己带领的是仪仗使团,而不是军队,可一旦反驳,便是“以下犯上,无视尊卑”,反而着了她的道。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划拳声、敲碗声、琵琶声、歌声戛然而止,有的人端着碗,有的人张着嘴,有的人紧张地摩挲衣裤。蛛丝般的视线聚焦过来,将三人困在蛛网之中。气氛变得凝重而寒冷,仿佛说任何话都会被判有罪。丰穗也觉得自己说得过火了,低着头一言不发。
“君侯。”郭梅最先开口,“难不成……您并不介意和我们一起闹?”
监士公点了点头:“总觉得你们在鄙视我……因为我原本是流浪儿,又没有多少军功。”
划拳的人群中发出了遮掩的笑声,周围的人也开始笑起来,鼓乐唱曲的人们也仰天大笑。老罗也放松了许多,看丰穗的眼神也慈祥了些,从奴仆变成了父亲。
“说哪里话……”
“谁不是流浪儿?”
“军功再高不还是给上面打工吗?”
“我就说嘛,她还是个姑娘。”
“老子早就想拉着公子哥儿喝酒了!”
郭梅拉着丰穗的衣袖,大步走到酒桌前:“还不快给君侯满上!”
掺杂着米花的酒水倾倒在陶碗里,半边火红。所有人都盯着那碗酒,期待着监士公的动作。
噼啪!啪!啪!啪……
起了一阵风,木柴猛烈燃烧,发出不间断的爆裂声,飞出千百个火星。
丰穗双手接过比自己脸还大两圈的碗。发酵膨大的米粒在浊酒中打转起舞,这碗的量可能比其他人已经喝掉的总量还要多。她很久没有体会到身边人的热情了,果断一饮而尽。
“好!”
周围爆发出激烈的欢呼声,车辕那边的歌声和琵琶声又响了起来,篝火也烧得更旺了。
噼啪!啪!啪!啪……
“好喝吗?”郭梅紧张地问道,双手颤抖,跟患了疟疾似的。
“甜的,回味有点苦……”丰穗咂咂嘴,“好苦啊!”
“苦的?”旁边一个人高马大的兄弟给自己倒了一小口,尝一尝,“不苦呀。”
那些喝过酒的人也纷纷应和。
“君侯没喝过酒吧。”
“也许……”
“又带坏一个,唉……”
丰穗将碗轻轻放下,羞涩而略带畅快地说:“苦一点好,苦一点好……挺好喝的,多谢你们。”
“别客气!”
“这就见外了。”
“再来点吧要不!”
郭梅对他人情绪的判断非常到位,还没等倒酒的人下手,她就找了个借口拉着丰穗唱歌跳舞去了。歌者们表示了欢迎,但丰穗不会唱歌,一开嗓就跑调,只好坐在一旁鼓掌伴奏。总有人说,最容易记住的是痛苦,而不是快乐。实际上,当人溺于快乐时,他会忘记许多痛苦;当人陷入悲伤时,他会寻求快乐。丰穗不会想这么多。她在换曲的间隙,低头看着红彤彤的头发时,隐约体会到了“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意境,向着黑暗的角落叹了口气,等琵琶再次奏响,又开始鼓掌伴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