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体版 简体版
43看书 > 玄幻 > 天字律仪 > 第6章 帷幄运筹

二十天前,仪仗过了穰城北地,将经内乡,沿湍河北上,直入秦岭腹地。而丰穗早在南阳时便与众人道别,换上男服,带了两匹健壮的快马——一匹载人,一匹载物——倍道兼行,望黑烟的所在地而去。

在马背上度过了三天两夜,丰穗抵达了房陵以西的陡峭山地。南边是一层接一层的高山,烟柱就立在碧绿的屏障之中,近在咫尺。断断续续的光带像一根枯死的断藤,攀附在皲裂的树干上。奇怪的是,不管走到哪里,相距多远,烟柱的直径在视觉上没有任何改变。

丰穗避开人烟,牵着马连翻两道山梁,看见下方山谷有一座残破的碉楼。谷中有一条宽阔的夯土路。曾经,军队可以通过这条路从房陵东迂回至房陵西,夹击房陵守军,从而直取汉中。因此,北魏时有人修建了这座哨所。后来,山崩阻断了西侧道路,碉楼便废弃了。

因为多年无人踏足,被道路两侧延伸过来的草覆盖了。有的草叶带齿,划在身上如刀割;有的草茎匍匐且带刺,行走时要注意抬脚,以免划伤。

临近日落,丰穗来到了碉楼前的平地。奔行几百里又走了漫长的山路,马儿累得鼻孔冒血,胸腔剧烈鼓动。丰穗把两匹马拴在外面,独自进了碉楼。

碉楼分三层,中层和顶层已经坍塌了,连带着底层的一大块墙面化作了石堆,缺口正好被一棵高大而叶片稀疏的乌桕挡住。光线从缺口照入,碉楼里勉强还算亮堂。墙脚积着一圈硬土,上面长满了喜阴的野草。一侧的土里半埋着一具狼的白骨,肋骨上有刻痕,边上有一枚燧石箭镞;箭支和羽毛已经腐烂,留下了不甚起眼的印迹。

丰穗找了一块干燥的地方,清扫干净后放下随身的兵器。今晨下过大雨,找不到干柴生火,只能将就过一晚了。

寂静的荒山,闷热的天气,这样的情景让她倍感亲切。

“下来吧。”她对着空气说道。

汩汩水银样的黏稠液体自袖子和下身缓慢滴落,汇聚成一个一尺半宽的扁球。周松格说它是一种法器,但丰穗找不到天字刻写的位置。这种形态令人作呕的东西除了听懂人话、贴附身体形成内甲、变成削铁如泥的重剑,也没有其他用途了。

丰穗收拾好行李,摆在干燥的墙角;卸下马背上的草料,给马喂食;搬来规整的石砖,砌成一方洁净的台。做完这些,她准备外出寻路。

外面的天色突然暗了下来,骤然响起了落雨声,细密的雨幕覆盖了层峦叠嶂。丰穗赶紧出去把两匹马牵进来避雨。未已,谷中刮起了山风,林间涛声阵阵,乌桕的虬枝随风摇摆,蒲公英和苦菜挥舞着娇小堪折的花朵。雨水在无数低洼处汇集,漫溢,流淌,再次汇集成沿山道潺潺的渠流。很快,雨水渗透了碉楼的石砖,在犬牙交错的缺口处挂起了珠帘。

寻路的计划泡汤了。这是一个无趣的夜晚,直到明日越过最后一道山梁、抵近黑烟之前,她无事可做。而那个还算通人性的金属球跟猫狗一样,只会漫无目的地滚来滚去,向它问话也爱搭不理。

丰穗背靠墙面坐下,将不慎路过的稼奴揽在怀里:“如果她在的话,一定能做出最可靠的抉择。”

她固然不能确定黑烟标识的就是神核的所在,也没有做好直面典籍中寥寥几字描写的可怕怪物的准备。即便如此,她仍以一种逃避的态度来应对那个潜在的威胁。她既需要思考,又不愿意思考,就像在天长县那时,明明寄出了信,明明得到了周松格的助力和陈安芝的信任,却每在关键处犹疑不定。

她也知道术家和神怪之间有人不能言说的秘密,她回忆起了祖父曾脱口而出的旸谷什么院,以及他在信中的自称——负雒之野勘正官。

不知过了多久,雨停了,碉楼内安静了下来,一主一仆像两座雕像,一动不动。丰穗并不轻松,一旦清心静坐,环境音中夹杂着的怪声便会凸显出来:嘀——嘀——嘀——于是她转而去回忆那些被抛弃了多年的幼稚幻想,比如天地、轮回以至人伦之类。她与民间的接触不多,只是懂得如何用铜钱或银两完成一次交易。在永州两年,在歙州三年,她虽常常出入高城门禁,却完全不知道民间的生活应该是怎样的,百姓日常吃些什么,铁矿、煤矿怎样开采,朝廷如何征兵,将帅为何屠城;只在记忆深处保留着残缺不全的黍麦种植技术。

她曾听说,妻子状告丈夫要先受杖责,庶民状告官员也要先受杖责。这是不可想象的,如果越廷发生了类似的事情,总修院的宗师、女官或戎事院官员会立即对法度堂施压,违规的执法者在劫难逃。

越廷和民间,有着各自的不合理之处。腐朽的柱总是因为需要支撑的梁太多,而不可轻易更换;惯例往往因为牵扯的集团太多、关系太复杂,而不能动摇。这样一个荒唐的天下,值得自己浴血奋战、鞠躬尽瘁吗?她越来越相信,人世间一切苦难的根源在于人世本身,消除苦难必须先消除人世。很多命题左右都没有出路,思虑久了、多了、深了,毫无益处,反加头疼,倒不如不躺地睡觉,等着柱子折断,所有人同归于尽。当然了,过度的空想并非毫无益处。我们尊敬的监神上君丰女士经过一番思索,虽几无所得,但认为自己又成长了一大截,变得更成熟、更睿智了,取得了足以维持大半年的自信心。

云盖消散,裹满雾气的朦胧月色流入山谷,深山中时不时传来悠远的狼嗥。经历了一场大雨,外面虫鸣滔天,吱吱喳喳。林蛙也不落下风,热闹非常。丰穗沐浴着缺口流入的汩汩暖风和微光,畅快地伸了个懒腰。

“明公。”太监的声音乍起。

丰穗伸直双腿:“什么事?”

“您有一个待处理事项。”

“你的第一句话就是……”

“设定为每七百二十时提醒一次,请问是否需要修改?”

“不改,说吧,什么事。”

“有一个命名为指南车的压缩包,发件人是周松格,签收人是您。”

丰穗环顾四周,摊开双手:“那个什么包,在哪里呢?你难不成凭空变出来吗?告诉我,该做什么。”

“提取并从脊柱注入。”

她心想不是很靠谱,摆了摆手,暂时不理会。

“十二时后失效。”稼奴突然提醒。

如此一来,监士公不得不甘心接受来自那个神仙一般的祖父的好礼物了。“我身上的伤口修复极快,你怎么注入?”

“请蜷缩俯卧。”稼奴毫无情绪。

丰穗半信半疑,但还是照做了。

稼奴伸出两条长臂,将主人的衣摆卷上,露出苍白软嫩的细腰。丰穗弓成虾的样子,弯曲的脊柱立起柔和的棱线。接着,稼奴开始构造内部空腔,球面反射的物像被拉长,扭曲,法力像烟雾一样渲染出它那逐渐膨大的外形。

两条长臂收回后,一根细长的绒线生长出来,金属线头贴着丰穗的脊柱上下移动,最后停在第三和第四腰椎之间。

“提取完毕,是否继续?”

“继续。”丰穗几近麻木。她闭上眼,紧咬嘴唇,做好了抵抗剧痛的准备。然而,腰后没有任何感觉。“刺入了吗?”

“已经刺入,正在扩口。请勿做出吞咽、咳喘、言语等动作。”

线头在法力的庇护下侵入了腰椎间隙,因为身体没有识别到伤口处的组织破损,所以未触发修复术。

长线的直径逐渐增大,端点开口,脑脊液被空腔内低压抽出,剧烈的头痛冲击着丰穗的意志。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失去了下半身的知觉,灰眼瞳因疼痛而应激,闪烁着金色的光。

“注入。”

稼奴将压缩包数据读取之后,转换成天字光流的形式,进行注射。在细管中,高浓度意识力构成的天字光流产生了对蕴含着较低浓度意识力的脑脊液的强压,致使脑脊液回流,并使天字光流顺脊髓向上,进入延髓锚之中的延髓信道。经信道转码后,录入新脑凝聚体。梭子状的光流一束一束飞向头部,亮光透过骨骼和肌肤显示出它们的运动路径。丰穗感觉脊背正在被人用剃刀,一刀一刀地片开。

手术只进行了半刻钟,但丰穗觉得已经受了一个时辰的凌迟。这是她生平初次承受如此折磨。她擦净刚刚愈合的创口附近的血迹,放下衣摆,下颚有些发麻。总体还好,恢复得很迅速。再看稼奴,它耗尽了法力,瘫软成一摊液体,没有光泽了。丰穗过去查看它的状况,刚起身,眼前一黑,双膝一软,向前扑倒。

漆黑的天穹上分布着零零散散的白点。此地对于丰穗而言再熟悉不过,它象征着一场毁灭性的大火。这一次有点不同,她双脚离地,悬浮半空,分不清上下。正当她心情低落之时,眨眼的一瞬间,前方出现了一个灰黑大方块。方块悬于半空,绕着倾斜的轴自转,表面分布着少许长度方向一致的白色泛蓝光条。

方块发出的光,照亮了丰穗那赤裸的躯体。她本欲靠近观摩那个方块,但脑中响起了一个浑厚的男声。

“参见明公,微臣名为指南车,是最优秀的战场态势分析与指挥系统,源于你们所谓的远古神祇时代,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谁在说话?”丰穗环顾四周。

“是臣下所言。”方块加快了旋转速度,提示自己的存在。

“你也会说话啊……最优秀的战场——你不是车吗?”丰穗扭转身子,慢悠悠地飘过去。

“是最优秀的战场态势分析与指挥系统。通过您的感官和其他外置单位,为您实时监控战场变化,并提出最合理的战略或战术决策。指南车只是名称。”

“古人的话真难懂。”丰穗苦笑道,“你跟一个名叫周松格的人是什么关系?”

“周松格先生是臣下的制造者。”

“你不是来自远古吗?”

“制造工艺来自远古,依靠所谓的法力来运行。”

“你也是法器?”

“不,工艺和原理都不同。”

“你与稼奴相比何如?”

“远胜之,它只是一个用高端技术胡乱堆砌的粪堆,臣甚至可以遥控它。当然,粪堆也有粪堆的妙用。”

“这里是哪?”

“您的第一灵畿,风洗室,也是独属于您的记忆库。”

“我只听说过粮库、银库,还有武备库。这个记忆库……用来存放记忆吗?”

“是的。”

“那陵矶又是什么?”

“不是陵矶,是灵畿,魂灵的灵,京畿的畿。”

“我也没说我想的什么字呀!”

“臣下的本体在您体内,可以直接读取您的思想。这是您处理极深度意识活动的场地,也是思维离体技术研究的副产物。您拥有三个灵畿,第二灵畿是填埋场,第三灵畿是初元池。”

“也就是说,我不开口,你也能知道我在想什么?”

“是这样的。”

丰穗索性闭嘴,在心中发问:我做过的红字怪梦都与灵畿有关吗?

方块缓慢旋转:“是的,那是植入灵畿时造成的一些生理反应。您体内残留的记录显示,为您植入灵畿的人,是越廷显文宗师顾岳娘。”

“她……难怪她的反应这么平淡……六廷的宗师都有自己的灵畿吗?”

“任何人都能拥有灵畿,但是只有监士可以承受它们对法力的巨大消耗并发挥它们的作用。”指南车回答道。这句话与周松格之信的内容对应,证明丰穗之所以成为监士,并不是什么上天的赐命,而是因为周松格及其背后可能存在的一个团体的操作,甚至连过去的三任监士也是以类似的方式诞生的,即非先天命而后至尊,是先至尊而后号天命。

“你的制造者在哪里?”

“负雒之野。”

“负雒之野在哪里?”

“在一个被称为奥尔特云的概念区域内——奇怪,这居然不是严禁知识。”

“这个什么郧,是哪一国?”

“严禁知识。”

丰穗的神情有些失望。“灵畿在我体内,那么站在这里的,是我本人的意识吗?”

“是又不是,这是您的自我意识在灵畿中的投影。”

“也就是我的心的影子?”

“臣不明,心为何物?”

“嗯……本质?本我?”

“臣无法解答哲学问题——明哲的哲,道学的学——,但是请允许臣下认为这是错误的。”

她遗憾地叹了口气,反正以后有的是时间把玩,应当先解决一件迫在眉睫的大事。

“臣已明晰。”指南车打断主人的思绪,“已经为明公制定了作战计划。”

“好快!”

“臣愿为驱驰,以效犬马之劳。”

“居然连套话也会……”

丰穗话还未完,一阵温和的抽离感袭遍全身。一睁眼,已经回到了现实世界。马儿仍在熟睡,稼奴依然是疲软的液体,外面虫鸣不息。

“您今后可以自由出入灵畿,也可以由臣下代为执行。”指南车在丰穗的颅内发出只能被她听见的声音。

“过去多久了?”

指南车回答:“不久,如果有人在边上看着,在他眼中,您刚倒下就立刻站了起来。”

“你的作战计划是什么?”

“先获取敌军情报,再作议论。烦请君侯赐稼奴以法力,尽量充沛。”

丰穗照办了,她连续两次听从两个非人之物的要求。

白光又一次点亮了碉楼的狭小空间。稼奴恢复银球的姿态,指南车旋即干涉了它的运行。稼奴得到指南车的指示,变幻成一尺八寸长、三尺宽的无头鸭子。

“请公助力。”指南车说。

丰穗单手拎起稼奴,走到室外,对准天空奋力掷出。只见它的后端发出亮光,利用意识能释出所产生的推力,直上高空,像一颗倒行的彗星。它与山峰齐高后,收敛法力,进入滑翔状态,消失在南边的山脊线。

以前在顷苍山,丰穗亲眼见过文长老和符箓营将官们制作的许多飞行法器,灵感来自纸鸢,基本都是木结构,且飞行高度还不如麻雀。稼奴是金属,重达十八斤,却可与鸿雁比翼,实在是超乎常理。

“它去哪里了?”丰穗问。

“失联了。”指南车的语气毫无波澜,“无须担忧。臣已为它提前下达了命令,它会自动返回。”

过了大约半炷香的时间,稼奴飞回来了,直挺挺地撞在碉楼外的石堆上,巨大的爆破声和飞溅的火花把马吓得原地起跳,嘶鸣不止。两侧高山上潜伏着的夜行动物尖叫着四散奔逃,空中挤满了受惊的蝙蝠。

丰穗正要出去查看,却见变回球体的稼奴滚了过来。

“你没事吧。”

“未遭遇攻击。”稼奴又用太监的语气说道,“西南方十里,具显著低温异象,疑似世界团切入。”

“说点我听得懂的。”

指南车接过:“它的意思是:可能有神核。”

“果然……”丰穗轻咬舌尖。她推断,烟柱是展示给监士看的烽火,用于标识神核的方位,确保监士可以及时通报六廷,组织灭神战役。想到这里,她愈发觉得罔两、神和法力之间有着更深层次的关联。“有发现罔两和显灵吗?”

稼奴又变化成一块金属圆盘,表面有山脉似的隆起和河流样的凹陷,还有一个小方块、一个大圆点和十来个小圆点,覆盖方圆百里。指南车接管了稼奴的语言功能:“禀公,方块是我等当前位置,大圆是神核位置,小圆是其他敌人位置。”

“不应该啊。”丰穗眉头紧锁,“我听说,神核会吸引罔两并吞噬它们为己用。可这里的罔两数量太少了。是记载的问题,还是事实的问题?”

“根据稼奴传回的红外数据,神核有复苏的迹象,然其周围气温未低至临界温度,说明所含能量远未达到正常复苏水平。另外,仅捕获到极弱的信号,判定其存在形式异常,神核似乎曾遭到极大冲击,无法与其根源建立有效连接。臣以为,其乃折翼之鹰、断爪之虎,空有其表,如今天时已至,可战而胜也。当尽快祓除,以靖社稷。”

丰穗只听懂了“臣以为”后面的几句话,大概的含义就是:神核的力量薄弱,无法吸引远处的罔两。所幸自己提前赶来,如果跟随使团去夏廷,用兵必然在端午之后,万一期间事变,则房陵和汉中顷刻被夷为平地;倘若此刻折返与邓州营取得联系……算了,等他们将部队集结完毕,恐怕要到猴年马月了。可是,单枪匹马与神核决战,因为缺乏与神交战的经验,可能会造成无可挽回的后果。因此,稼奴和指南车的出现非常及时,或者说周松格的考量非常到位。

“我们需要援军吗?”

“不需要。”

指南车的语气依然平和,在丰穗听来,是极为坚定的口号。她的脸上露出笑容,虽然孤身一人深陷荒芜的重山,但已经获得了最大的军事支持。既然到此还在祖父的筹划之下,那么这一战几乎没有悬念了。

温馨提示:方向键左右(← →)前后翻页,上下(↑ ↓)上下滚用, 回车键:返回列表

投推荐票 上一章 章节目录 下一章 加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