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丰穗一大清早就被奴婢唤醒,换上平素穿的布衣,去往上霓池中的亭子接待客人。南山天气多变,初夏时节,头顶还飘着雪,到了池中央却看到了半边灰蓝的天和山后的半个太阳。池水倒映着深灰的像,亭子宛如被两面云层包夹,颇具异样的压迫感。
上霓池是夏廷南山宫西北五里的一片水塘,位于平坦的针叶林带和高寒草甸的分界线上,五六亩大小,平均一丈深,池水来自夏秋季的降水和冰雪融水。因水池清澈,光照生彩粼,故称上霓池。天宝五年,唐玄宗命人在此修建宫阙,赐予平阳君张博服,谓之上霓宫。
过了一小段时间,正门外的砾石滩上响起了嘈杂的人声,是贵客到来。
“主上,这边请。”一位浓妆艳抹的中年女性在正门迎接,是登记在敬奉室的侍者,也是上霓宫的管事。她的声音很和蔼,嘴唇上不知涂抹了什么化妆品,焕发着胶质的晶莹剔透的美感。
来者是张平,身后跟着八名侍卫。“哟,是郭大娘啊,监士公住得舒坦吗?”
“那当然,她倒是什么都不挑,话也不多。我们帮她整理东西,她却总想亲自动手,还让我们早点休息,是个好姑娘哩!”
“她刚刚承受丧亲之痛,你们要好好服侍她,明白吗?”
“遵命。”
女仆人领着他们穿过富丽堂皇的正殿和庭院,沿着池上蜿蜒蛇行的廊桥,来到了池中央的凉亭。张平远远看见了亭中的微弱火光。丰穗迎接客人入席。她面前的桌子上摆着一个青石小圆炉,马球大小,炉上的铸铁壶里煮着新茶。炉膛里有个铜线绕成的螺圈,炭块被篓在螺圈中燃烧,灰落在螺圈下。
“小穗,在这里住得习惯吗?”和十六年前相比,张平的身形瘦削了很多,眼神也不如那时的清亮灵动。
“雅致清幽,没有满沟的淤泥和粪便,感谢你们。”丰穗语气局促,习惯性地搓了搓脸,猛然想起出门前被迫化了妆。
两人同时端起茶杯小啜一口。
张平将香气四溢的茶水含在嘴里,前后刷洗舌苔,融进了一些口水之后再一点一点咽下,并发表感想:“好熟悉的味道。”
丰穗忍俊不禁:“这就是南山宫的茶叶。”
张平抢过铁壶给她添茶。“你没有自己带些江南的特产来吗?”
“没钱。”
“为什么?”
“长姊死后,总修院给了一些钱,总共两千两,一部分是抚恤银,一部分是监士的……这个身份嘛。但我全部送给了刺客营的几个孩子以及曾经随她出生入死的弟兄。”
他反复启唇又闭合,斟酌好久,才问道:“你真的消灭阳目了?”
“是的,祂在房陵南边的深山里。这一来一去,路途遥远,耽误时刻,搅乱了典礼的秩序,很抱歉。”话虽如此,丰穗那苍白的脸颊显不出愧色。
“不,夏廷的礼节大为怠慢,我该向你道歉。”正说着,水开了,壶嘴喷出滚滚白雾,“听说您没有受到罔两的骚扰,是吗?”
“阳目很虚弱,吸引不了那些帮手。”丰穗回想起那片美丽雪地,一个蓝白锦缎编织的梦,不禁深感惋惜。
“怪哉,怪哉。是根据黑烟柱找到了吗?”
“您也看得到那个?”
“夏廷的典籍里有描述。”张平抬眼望着池对岸的屋宇,“小穗,你为什么不先来夏廷,把这些仪式处理完了再去征讨阳目呢?”
“我起初既不知烟柱和大魔是否相关,又不知它的存在会造成何等恶劣的影响。故与锡命典礼相较,烟柱为重。”
“越廷居然没有烟柱的记载吗?”
“是的,请问夏廷准备何时公开那些术家的技术和书卷?”
“这也不是我个人能决定的。”张平用两指捏起茶杯,嘬一口停一下,又嘬一口再停一下,搜肠刮肚地寻找可供转移话题的说辞,“不过,应该快了。”
“什么快了?”
“典礼的进程受阻,在你抵达前的两刻钟,康少卿抓住时机,管制了在场的所有人。现在,夏廷有一半不再听命于氏族。如果您按照礼仪要求按时赶到,我们反而还要额外花费些时间来处理赵长老的问题,进展也不会如此顺利。这样一来,等我拿到政事院的实权,我可以要求经卷司和大匠房教授一些知识和技术给越廷和武侯廷。”
丰穗的好奇心果然被迁到了赵炳身上,笑着问:“抓住时机?这是否有些巧合了?”
“其实,赵长老昨夜自尽了,白练悬梁。对外称,发病暴死。”
“不至于吧。”丰穗端茶壶的手停住了。
“洛阳户部拨发的大典用银被贪墨了近八成,实乃千古未有之大案。大理寺派人追查,又意外发现夏廷总修院自同光元年至今涉及民间命案四十二起,走私案……大概一百多起吧。此外,还有许多牵涉皇宫的罪名,恐怕只有康少卿知晓了。”
“也就是说,他这一死,用三百多岁的性命保全了整个氏族派,夏廷的术家尊长之名没落到东海廷头上。”丰穗边说边给这位小叔斟了半杯茶。“昨天在大典上,他的态度有些傲慢骄横,对我没什么好脸色,令人厌恶。隔了一晚再看,原来也是个慷慨之人。”
“那当然,他年轻时立下了不少功勋。”
“如果没点武功,哪能选上显文宗师?”
“他本人不缺钱,根本没有贪污的动机,极有可能是他的亲信贪走的。唉,是个好人,可惜了。”
“对,他是个好人。”
赵炳暴死,黑方块留着无用,既然夏廷主师来求,不如趁机刮点好处。“我想提几点请求,您看……”
“不必这样,有什么需求尽管直接说。”
“第一是减少上霓宫侍从的数量,仅保留园丁。第二,我不能一直住在上霓宫,请允许我自己选择合适的住处。”
“辞退侍从,谁来为你洗衣做饭、打扫庭院呢?”
“我向来独自打理。”
“上霓宫内务归理侍处管。这些人平时在南山宫也做事,在这里工作算兼职。如果您辞退了他们,那么他们的收入会减少四成。”
丰穗无奈叹息,放弃了第一条请求。
“少卿转述皇上的口谕是,你作为监神上君,应当坐镇中土,稳定军心。”
“这都有口谕?与他有何相干?江山还未统一就来管我……”丰穗机敏地察觉到了其中的猫腻,“夏廷获得了什么?”
张平不加隐瞒:“永久出让河东诸营的军队归兵部管辖,换取对上霓宫的全权监管。”
“以前也是这样的吗?”
“不是,首位监士生于夏廷,但其一生都依附于商帝和周王。后面两位也延续了这一传统。当今朝廷根基不稳,皇上认为夏廷比监士更难料理,他需要一个听话的世家,而夏廷想要将监士变成附庸以直接获取神髓,所以做成这个交易。因此不像三位前任,你不受朝廷的命令,而是仅在夏廷崇元殿的监控下。再说,你若走了,某日黑烟再起,谁来帮助你诛杀大魔呢?”
“我为什么要诛杀祂们呢?”
张平没指出责任、能力、皇恩、天下之类虚无缥缈的东西,只是缓缓点头:“也好,也好,安芝应当喜于见到您能活得自在。”
“为什么突然提到她?”
“乾宣兄离世的前一年,我出访越廷,遇到了安芝,恰好她当月回山述职。闲暇之余,我和她交谈,她一开口就说起了你。”张平说到一半,顿住,瞟了丰穗一眼。
她正盯着杯中冒着热气的淡黄茶汤:“是我初到永州的那一年。她怎么说的?”
“她说你不该有此劫难,但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那时的顷苍山暗流涌动,步步凶险,离得越远越好。”
“逃不掉的,听了祖父的话,我才知道,那是个死局。如果我没能突然化身监士,当晚就和她一起入土了。”
“那你为什么要带她回山呢?”张平似乎对越廷当时发生的事情甚知详情。
“新党和氏族都想除掉我们,可万一呢?万一文长老仍未变心。遁逃必死,回山可能存活,我们决定去赌那个‘万一’。”
“嗯……她也跟我说过,有些目标非一人之力所能企及,所以拜托我,在一切结束后,替她照顾好你。”
丰穗的脑海中自然而然地浮现出安芝托付夏廷主师时所用的语气。她刚要端起杯子,却收回手,默默转过身,面对着镜子般的水面。“我最初以为她对现状一无所知,我在骑马回山的路上才从她的口中知道,她早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思考得比我长远得多……整整六年。”
两个人都回忆起了诸多往事,想起自己一路走来,无不是寄人篱下的生活。
丰穗暗暗发笑:“算了,但我要问一个问题,您要以实话回答。”
张平捋着长须,微微点头。
“夏廷用封存神髓的法力从何而来?”
“变光炉,以前送给越廷的金鹿赤光炉就是其中的一种小型机。通过一套上古流传下来的复杂法式,将晶玉内暗藏的黑气转换为法力。”
“这么说,法力与黑气可能是同源的?”
“有可能,但可能性不大。我们的大匠房转换了五千枚晶玉,发现这种特殊的法力跟人身上的法力有本质区别。具体的我不太懂,只知道前者比后者轻得多。所以我们把前者暂称鬼气。”
“法力有重量?”
“是的,极难称量。大匠房先称量一百块梨木板蓄薪符的重量;注满鬼气,再称量一遍;两者之差就是百块蓄薪符所含的鬼气的总重;折去一千,得到一块蓄薪符含鬼气为一铢。用相同的办法得到法力的重量为每块二铢半。”
“两种蓄薪符的效果一样吗?”
“没错。”
“有点意思。”
张平饮下最后一杯茶,起身拜别。“第一回清晨饮茶,喝完竟感到气息爽朗,身轻体健,你年纪轻轻也深知养生之道啊。”
“您起了个大早,就为了来找我闲聊?”
“你和你长姊一样,直言不讳。今天我们在鸿禧殿商议国是,特来邀你。”
“你们内部的会议应该没有我的位置吧。”
“我邀请你做正宾。”
“好,去吧,就当见见世面。您先走一步吧,我回房间拿点东西。”
“好,我在车里等你。”
南山宫虽比顷苍山大得多,但其职能仅相当于越廷上三殿的总和,而类同越廷撷辰殿的鸿禧殿,也仅作为主师的办公场所和议事厅。主师起居在代代相传的私邸,位于南山宫正北一处园林,占地三十亩,名为“琱园”。至于戎事院和政事院的各级衙门,则分散在南山宫周围八里内的二十一殿阁。
张平、丰穗和稼奴同乘一车。下车时,与会人员——四位宗师、齐元令兼兼修院詹事、两名枢机副使、戎事院詹事、政事院詹事和负责记录发言的六名主书——也才刚刚到达。他们毕恭毕敬地向国公和郡王行礼,二人依次回礼。大伙三三两两,边说悄悄话边走进鸿禧殿。昏黄朝阳下的宫殿仿佛盖了一层漆。站在高处俯瞰,一棵棵暗绿的松树、栎树、杉树,一片片灰白的碎石摊,以及穿梭于东门内外的红衣杂工,尽收眼底。使用鹰眼法拉近远景,甚至可以望见十几里外的那个遮蔽于晨霭的隐秘关隘的一角。丰穗初来乍到,不熟悉夏廷的派系争端,但能从每个人的情绪大致看出各自所属的阵营——那些神采奕奕的家伙无非是张平的党羽。
殿内从前到后共六对柱子,柱础上雕琢精致分明的云纹;周围设立着用丝绸和金丝楠木制作的屏风,绘着五岳三山、百舸千帆的画。正中顶上挂着一块牌匾,书“怀德厥祥”;牌匾前下方摆着一把宽大的椅子。两侧殿柱前各陈列十几把规格较小的椅子,每两把椅子之间夹着一张小方桌,一路排到殿门;桌椅的雕琢纹样纷繁复杂,明显无一例外地出自名家之手。
丰穗惊叹于远比撷辰殿豪华的摆设,差点忘记来干什么。她被张平呼唤了三遍,才在他的左手边第一位坐下。稼奴化成人形站在她的身后。椅子架得有点高,她不得不垂足而坐,精神必须时刻紧绷,以免双腿自动摇晃起来而违背礼节。
所有人坐下后,张平令侍者呈上现熬的参汤,一人一茶碗。
“辛苦各位早起,今日议事冗杂,一两时说不完,我特意准备了参汤,请慢用。”看着众人喝下一些,他敲了敲扶手接着说。“我想,各位也同我一样,辗转反侧,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这几天发生了很多事情,基本都是大喜事,尤其是我的故友越廷文肃公,他的小女儿化身新一任的这个……监神上君。十来年不见,一眨眼长大成人了,而武德更是胜过在座诸位一筹,可喜可贺。当然啦,还有一件坏事,尔等可能已经听说了,赵公夜间急病,于今晨丑初三刻去世了。他为我夏廷军务倾尽心血,居功至伟。诸位先依次谈谈,该给赵公何种名分。不要拘谨如故,今天可以畅所欲言。”
坐在右列首位的显武宗师王铭顺率先开口:“我与文长老共事两百余年,廷中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既然平儿说了‘畅所欲言’,那我就简单讲两句。研林兄仙逝的消息,我是适才出门时才听下人报来的。昨天迎来监士公,大喜之日,却走得如此突然。唉,自贞观二年担任枢机副使以来,研林兄追随历代主师征伐四方;又作为天子钦点的天下术兵大司马大将军与平阳君并肩作战共四次;昨日又与天使一同册命监士。此等成绩,我看可以给个‘桓’字。”
齐元令第二个示意发言:“赵长老年轻时安土有功,退下前线后仍不忘克己勤勉,亲问政事,还举荐了不少有才干有魄力的将官。愚以为,其功比齐桓,定个‘桓’字并无不当。”
显仁宗师也附和道:“世事无常,世事无常啊!老赵可有四百四十八年寿元,一夜暴病,年仅三百三十二岁,实在是天道有亏。我同意老王的看法,给个‘桓’吧。”
两位宗师递出了相同的意见,即使剩下两位不表态,枢机处二人和戎政两院詹事也没有提出相左观点的必要了。会议的气氛霎时降温,连参汤都凉透了。
“哎!”张平用气声吸引众人的目光,“小穗,你不妨也谈谈自己的看法吧。”
丰穗正在喝汤,差点把含在嘴里的液体喷了出来。她强装镇定,合上碗盖,心里先把张叔咒骂了一通,才缓缓说道:“众所周知,我与赵长老、与在座各位没有任何交集,由我来评议他的功过是不公平的。”
“那好,你就讲讲这个桓字取得好不好。”
眼看躲不过去,她只得胡言乱语:“他下面的某些人贪墨典礼用银,以简陋得令人发指的使节仪仗出使越廷,不仅是蔑视我本人,更是辱没朝廷的权威。赵炳为人,确有管教不严之过。再者,昨日典礼上发生的糗事,你们都看在眼里。我前去解决了平阳君的未竟之事——你们都知道——,路上耽搁了仅不过半时,却遭其刀兵与言辞之羞辱。夏廷毗邻京畿,其待客之礼竟如此粗俗傲慢,故又有怙恶不悛之嫌。当然了,他的功绩不能泯灭。所以折中一下,给个桓字,没什么不好的。”
“监士公!”末位有人坐不住了,厉声叫道,“我赞同您的见解!”
其他人像看疯子似的凝视着他。
此人是戎事院詹事李双,前前任夏廷主师的次子长孙。张平并未将康澄查案一事告之同僚,李双凭直觉和主师身上一股无名的自信判断出形势的变化,但他究竟是厚道人,有时侯情绪的表露过于急切了。
“小穗说得对,我看就用桓字吧。不管怎么说,赵长老功勋卓著。就晚节不保这一点,也与齐桓公相合了。”张平一边翻着小桌上的文件一边总结陈词,“孟彬,你之前说有事要在会上讲,先让你说吧。”
枢机副使兼将指台缚龙将军徐寿常得令,向外打了个手势,转眼间四名蒙面的甲士提上一个盛满晶玉的铜簋。他走到铜簋旁:“正月第一次投料之后,将指台收到的晶玉全在这里,合计四百一十四枚,淬炼出的法力远远不够锁心房运转半年。如果后续没有补充,我们便不得不请主上下令开仓了。”
“外营斩获加上五廷的岁缴,每年收入稳定在一万枚上下,给锁心房分配了一千两百个,居然不够用?”显妙宗师江简问道。
“一千二?我们往年拿到的只有一千个。若不是今年的供给严重不足,我们派人到接政堂质询,还不知道账面空缺竟达五千六百枚!也就是说,本应分配给将指台供五年消耗的晶玉下落不明,却登记在了我们的账上!”
江简替徐寿常问询政事院詹事:“高栎,你管着礼祀台,你来说说吧。”
高栎皱着眉,两眼盯着铜簋,避开所有人的视线。“接政堂的左右参事曾向我越级上报,于是我亲自核算了一遍,正准备向主上面呈此事。徐将军所说的五千六百枚并非下落不明。八年前,那时的政事院归王庚将军管,大匠房向他递交了由蓄薪符改良而成的箭矢的样品。王将军认为,随着罔两数量日益增加和变光炉效率的提升,我们可以创造一批瞬时消灭大量敌人的新式武器。他和赵长老沟通后,从每年拨给将指台的一千二百枚晶玉中挤出二百枚,拨给总修院和兼修院的四千枚中划出五百枚,拨给作训台和礼祀台的四千枚中划出三百枚,合上本来的两千枚,共三千枚给大匠房。另外,为了筹办锡命典仪,工务台的各种器械都要全日开动,用于礼仪、安保、饮食等项,开支高达五千枚。因此,徐将军所言的‘记在将指台账上’一事以及今年的大亏空,两院两台亦是如此情形。接政堂这边着实捉襟见肘,欲求万全而不能了。
“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早说?害得这位徐将军连铜簋都搬上来了。”张平随意责怪了一句。
高栎脸上的皱纹拧得像数条缠绕起的蚯蚓。他吐出一口气,挑眉偷偷瞄了江简一眼。张平注意到了他的小表情:“毕竟是王老将军的失误,不能算到你头上。以后晶玉的收支要走明账,任何调拨,不论数额大小,都必须拟三张票,政事院一张,我一张,总修院一张,严格管控,免得造成更大的误会。恰逢乱世,我们必须确保自己不乱,才能把这个偌大的夏廷维持下去。”
江简忍不住咳嗽了一声。张平以为这个老头子要造孽,立即叫人送他回家。江简痛苦地摆摆手,说:“无大碍,我只是正巧知道晶玉亏空之内情,有些话想说。”
“您说。”
他瞥了王铭顺一眼:“事关重大,我也不能知情不报了。其实今年工务台的消耗不止五千枚。研林兄为了伺候好皇帝的使团,特命大匠房用三十个寒窖笼夜以继日地给山下住所除湿去热,调制冷凉甜水、果品,耗费达六千枚;单单此项已超出了账面上的全部开支,其余未登记的杂项耗费则不可计数。总之,仓库积蓄的晶玉仅剩八百枚了。”
人们随之纷纷前倾离座,震惊得哑口无言。就连无所事事看乐子的丰穗也在绞尽脑汁试图想象几万枚晶玉堆成的山丘的模样,指南车便在风洗室为她投影了这个景象:一座散发紫光的高台,笼罩在薄薄的黑雾之中,神秘而雄伟。这座融入了士兵血汗乃至生命的京观最终化为了达官显贵的短短几日舒适享受。
“加上这里的四百多个,维持锁心房后面七个月的运转应该足够了。其他衙门的配额先暂停一年……”王铭顺抹去额头上的汗水。
“根本不够,还需要一千五百枚!”徐寿常打断长老的话,“锁心房的炉子一个月烧掉一百个。但为了冷却封存箱,防止其炸毁,还需要五个导气管不间断运转,每月烧掉二百八十个,而导气管是算在工务台下的。高顺之,我说得没错吧!”
高栎也站了起来:“是这样的。锁心房实际上是将指台和工务台共管,区别在于将指台推动其内部的运行,而工务台监视其外部的稳定。可如今,库帑见底,我们……。”
张平突然挥手,重重砸向桌面,将写满议题的纸扬到地上。巨大的声响压制了场上众人的呼吸和情绪,而他本人的脸上却没有丝毫涟漪。“拿出对策前,除小穗外,一个也别想走,饭食饮水出恭都在这里解决,我一定让人给你们伺候好了!”说罢,他支起右手,捂着半边脸。
徐寿常和高栎坐回自己的位置,沉默不语。最尊贵的四位老人互相对视,也放不出半个屁。蓝色的天空只剩几条缝隙,气温降低,鸿禧殿被愈来愈浓的白雾包裹,侍者们点亮了油灯。
“将整个锁心房划归将指台,以此作为冗官改制的起点。”丰穗冷不丁蹦出一句,引来了众人的视线,她接着说,“今年缺少的晶玉从总修院的余料里调拨,直到补齐漏洞为止。同时草拟一道命令,提高外营士兵的待遇,两年之内将斩获的褒奖增加一倍。”
“小穗,你这是……”
“依据我的个人经历总结出的小小建议。”
“回郡王,我们可能没有那么多钱。”高栎说。
“捐款。从宗师和主师开始,每人出五万两,向下逐级递减五千两,至部台衙门正副长官止。”
张平面露喜色,点头认可。
“监士公,一码归一码,神髓的封存关乎天下安危,可财政是我们内部的事情。”王铭顺死死攥住椅子扶手,即便胡言乱语也在所不惜。
丰穗笑眯眯地说:“王老说得好,今天谈论的只是你们内部事务,与我无关,所以这个东西本就没有必要带来。”
老王一时没明白过来,直到他看见稼奴从“腹部”排出一个黑方块,呈给主人。他原以为阳目神髓于昨日送到了将指台。
“等你们谈完了,再来找我要吧。锁心房即将停运,我没法放心交给你们。”丰穗做出一个前倾的姿势,好像要走。失能的神髓暴露过久,就会自行消失。这是术家皆知的道理。如果被外人知晓,以讹传讹,演变成“夏廷丢失神髓”,那么他们必将陷入舆论的泥潭,遭遇灭顶之灾。
坐在旁边的显智宗师郑菊霞越过两盏汤碗,按住她的手臂。“监士公留步,这两件事都不可儿戏,我们也有自己的难处,望您多多体谅。王长老出言不逊,我替他向您致歉。”
“您老人家如是说,那么何时捐款,捐多少呢?”丰穗毫不客气。
“平儿同意了,我就捐个六万两吧。”郑菊霞嘴角微颤。
“六万两不好听,凑个吉利,八万八千两。”
“小穗。”张平意识到丰穗的发言越界了,“劳你费心,其实用不着这么多钱。赵长老临终时说,拿出一半遗产充入库帑。当时四位长老都在场,你们……”
“对对对,研林兄是这样说的,其赤诚之心,日月可鉴!”王铭顺抓住了救命稻草,替三位同事把话说了。
张平再总结:“这笔遗产大约一百五十万两,按小穗的策略正好够用两年,但仅能解一时燃眉之急。这样下去,几万晶玉的亏空恐怕十年甚至二十年才能补齐……大匠房的兵器改造先缓缓吧,反正四千年都这么过来了。”
李双站了起来,拜道:“卑职有一计,兴许可以赚得晶玉。”
“说来听听。”
“剿灭复生教,没收他们手里的晶玉。”
“嘶……你不说我倒把他们忘了。放纵了几年,是该杀一杀,割点肉了。”张平舒展了眼角,“你做事我是放心的。嗯……兼修令的位置暂时空缺。王长老,让李双兼任吧,你怎么看?”
王铭顺反复揣摩张平的语句,不知自己是否真正辨明了他的意思。“平儿只管自己作主,我们尽力配合就是。”
会议的基调定下后,剩下的议题便不存在争端了。丰穗不关心他们讨论什么,她只答应了帮张叔一个小忙。这或许不利于她塑造一个谨慎、公正、冷静的美好形象,——她本人不在意虚名——进而获得夏廷氏族官吏的支持,但绝对有益于她有朝一日脱离任何人的控制。
散会已是午后,人们三三两两离去,主书们整理好了会议记录和待发的公文也走了;被掏空的阳目神髓和晶玉一同放置在铜簋里,运往锁心房。张平留下丰穗,从怀里翻出一张对折两次的纸,搁在桌上。“乾宣兄曾要我帮忙调查您的身世,这是最终的结果。他走得突然,只能给你到手里了。”
“有调查的必要吗?”丰穗转头看着那张纸,白色的睫毛一颤一颤。
“你的父亲是秦廷的云行府兵,母亲是普通人。当时有一只显灵带领数十只罔两袭击了村子。你的父亲为掩护村民逃离而战死,并非如你所说死于兵祸。”张平将纸推到对面,“秦廷提供了一份乾化年间的阵亡将士名册,里面有一个姓丰的府兵,他有一个夭折的儿子以及下落不明的妻子和女儿。”
“这怎么可能?”丰穗拾起纸张,摩挲着细腻的毛边,迟迟不敢展开:“真实吗?”
“那当然。”
“好,我先收下了,过几日再看。”
“我下午没什么事,一起去琱园转转吧。”
“哼,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