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七暂居于离府衙验尸房不远的一间废弃仓库之中。虽奉延州府之命,身负协理办案的重任,但既是远道而来,理应受到衙署的礼遇与尊重,至少应安顿在内院厢房。然而,延州府的人显然忽略了这一点。
李墨白原本打算,为颜七在府衙外面寻觅一处舒适的寓所,让她能够安心歇息。
然而,颜七却坚守着开封府前辈公孙策遗留下来的检复之规,婉言谢绝了他的好意。
按此规矩,仵作夜间行事,需先呈上供状,方可止宿,以免惊扰乡民。更不可擅自接触当地的官员、秀才、术士、僧道等人,以防有奸诈欺瞒之嫌。
换言之,在奉公文勘验之际,无论对方是德高望重的耆老乡绅、才华横溢的秀才官员,还是清静修行的和尚道士,仵作均须恪守规矩,更不得与其私下会面。
即便因办案之需,不得不在外留宿时,也须以书面形式作出庄重承诺,以示清白。
颜七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猜疑和麻烦,宁愿选择居住在久无人烟的仓库之中。
即便那里弥漫着经年尘土的潮气,她亦能自得其乐,内心安然。
仓库中的灯火,直至凌晨方熄。而第二日清晨,颜七便背负着药箱,踏上了云雾缭绕的骑龙山。
她已对药囊中的药粉有了眉目,急切地需要登上山巅,采摘几株特定的草药,以作验证。她心中铭记着与李墨白约定的一天期限,不敢有丝毫耽误。
烟雨蒙蒙,天空渐渐泛起鱼肚白,其间点缀着几抹淡淡的霞光。
经过夜雨洗礼过的青石板路,泛着淡淡的青色光泽,雨滴细如牛毛,轻轻洒落在她的脸上。
颜七径自走向平湖湖畔,那里植被茂盛,草木的芬芳扑鼻而来。黄褐色的芦苇丛中,偶尔夹杂着几株水蕨,与湖面上升腾的云雾相互辉映,宛如一幅仙境般的画卷。
颜七深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顿觉神清气爽。她正行走间,忽见湖畔一块平坦的水窠延伸至湖中,上面聚集着一群人。男男女女,各自忙碌,谈笑风生,热闹非凡。
人群中,有湖边洗衣的仆妇,有清晨采荷的少女,有身着蓑衣的老者,还有临时歇脚的船工。他们众星捧月般围绕着一位青年男子。
颜七初觉那男子有些面熟,再定睛一看,竟然是李墨白。
李墨白一扫昨日的阴霾,满面春风地高举着一条大鱼,与众人谈笑风生。那条大鱼体态肥硕,鳞片闪闪发光,如同湖面上闪烁的波光。
这还是那个因为儿时玩伴之死,心中郁结,肝失疏泄的人吗?
颜七见状,胸口一阵沉闷,过了许久,才缓缓吐出一口气,语气冷淡地说道:“案情在即,也知临阵磨枪,临渴掘井,你倒是好兴致。”
她不愿再多看湖畔一眼,怒气冲冲地一甩背上的药箱,毅然向山里走去。
经过一夜的阴雨洗礼,骑龙山的雾气愈发浓密,让人在其中难以辨别方向。加之山路湿滑泥泞,即便是经验丰富的猎户,也不愿在此时进山。然而,一位行走在山路上的少女,却毫无畏惧。
颜七似乎早已习惯了在山林之间穿梭,长发被整齐地挽成道士髻,身着简朴的短褐和束口太极裤,脚踏谢公屐。乍一看去,就宛如一个眉清目秀的小货郎。
她悠然地穿行在林间小径上,时而驻足,蹲下身子在草丛中细心寻觅,不久之后,额头上已微微泛起汗珠。
就在这时,她似乎察觉到了一丝异响,耳廓微微一动,只听一阵细微的窸窣声,又清晰地传入耳中。
颜七立刻收敛了神色,轻手轻脚地躲入身旁古老树木投下的阴影之中。
只见草丛中走出一名男子,他头戴箬笠,手中拎着一只仍在挣扎的野兔。野兔蹬腿反抗,却始终无法挣脱。
“是你?”颜七见状,心中松了一口气,随即从树后走出。
那名男子被她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随即面色通红。他细长的眉眼也低垂下来,目光只敢停留在地面上。
此时,那名男子也认出了眼前这人,正是那天在家中偶然见到的女子。
他有些结巴地说道:“您……您是颜……颜姑娘。”
颜七微微点头,随即说道:“王猎户,又来山上打野兔吗?也好,让那些小狸奴尝尝饥饿的滋味,省得它们太没规矩。”
说到后面,颜七原本轻松的语气,又不自觉地变得严肃刻板起来,让王猎户听起来,似乎有些责怪之意。
“实在对不住颜姑娘和李公子,我……我下山之后,一定会好好反省自己。”他结结巴巴地道歉,目光小心翼翼地落在颜七身上,又生怕自己的眼神,会冒犯到这位宛如仙子般超凡脱俗的少女。
“姑娘您……您一个人上山来,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吗?这样的天气,并不适合独自出游,更何况您身边连一个随从都没有,这……这实在有些不妥。”
颜七神色自若,淡淡地回应道:“无妨,我已经习惯了独自行走。”
王猎户犹豫了半天,终于鼓起勇气说道:“如果姑娘不嫌弃的话,我……我可以跟在姑娘身边,为姑娘出点微薄之力。”
“那……那些小狸奴岂不是会……”颜七微微蹙眉。
“让它们饿一顿也好,省得它们太没规矩了。”王猎户解释道。
见颜七同意让他随行,王猎户高兴得如同孩子一般,话匣子也打开了。
听说颜七是为了寻找一味药草而上山,他立刻拍着胸脯保证,只要颜七能形容得出,他就一定能找得到。
“那药草的叶片形如卵形,顶端尖锐,底部圆润,此季节正值花期。”
听着颜七的描述,王猎户的脸色骤变,惊恐地问道:“您所说的,莫非是烂肠草?”
颜七亦感意外,一个普通的猎户,竟然还对草药有所了解,这让她既惊又喜。她解释道:“医书上记载,此草名为钩吻,乃是神农氏断肠之草。你真的在这山中见过它吗?”
王猎户连连点头,声音中难掩激动:“见过!当然见过!龙窟后面的潭水边,就有一大片呢!”
二人不再迟疑,立刻直奔龙窟而去。
自从梅娘在龙窟中不幸遇害后,原本就人迹罕至的骑龙山,此时更是变得荒凉冷清,尤其是发生命案的龙窟,更是成了人们避之不及的禁地。
然而,王猎户却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气,一路遥遥领先,冲在最前面。
当他们来到龙窟洞口时,王猎户兴奋地摘下箬笠,对着还在攀爬的颜七大力挥舞,边跳边喊。
颜七看着他的样子,不禁觉得有些好笑,紧绷的神情也缓和了许多。然而,就在此时,王猎户的身影却突然消失了,紧接着传来一声惊恐的尖叫。
颜七急忙跑过去,只见王猎户瘫坐在地上,面色惨白,目光呆滞地凝视着龙窟内。
龙窟前的地面上,布满了凌乱的脚印,显然是王猎户方才蹦跳所留下来的。其中一道脚印显得格外长大,印迹深重,显然是他得意忘形之时,一个踉跄滑倒,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然而,这一跤的代价,却是让王猎户目睹了龙窟内更为惊悚的场景,令他惊恐万分,全然忘记了在颜七面前应该保持的形象,失声尖叫起来。
颜七的眉头微微一皱,顺着王猎户颤抖的手指,也向龙窟的深处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