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起手,放在他手心,像以前无数次一样。
冰凉,他的手心没有一丝温度。
“释南,”我对他轻声道,“他们,都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你和我是只他们手中的棋子。你醒醒,和我回家。”
他弯着腰,冰冷的目光看向我们叠放在一起的手,没有说话。
“我们去找个没人的地方,带着小北。”我扬起左手,把怕蛟怕到挣扎乱动的小北递到他面前,“我们的小北,安静的过日子。只有我们一家三口,好不好?”
小北扭动几下,缠在释南的手腕上。它微微昂头,在我们相叠的手上蹭了两蹭。
“感觉到了吗?”我眨眼,忍眼泪滚落,“小北,在叫爸爸。我们说好,七月送小北投胎。释南我后悔了,我不想送走它了。我们就一直在一起怎么样,就这么在一起……反正……”
“不是这个。”
释南打断我的话,一扬手,我的手被甩出,向后踉跄倒退。撞到一堵胸膛,停住。
“不是这个。”释南在黑蛟上坐直身子,把手中长剑指向我,“拿来。”
身后,陆明问,“小柠,释南,怎么了?他为什么不认识咱们,他和你要什么?”
语气,是这些年来从来没有过的凝重,其中还夹杂着一丝慌乱。
“小柠。”龚叔凑到我身前,“虽然叔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可他要,你给他……好好说,不要……”
“妈的……纪浩然,”慕容道,“我出门时好像没锁门,你回去关一下。”
我无视指向鼻前的剑,对他们道,“你们走吧,我送你们离开……”
一转身,长剑横在脖下,拦住我的去向。身后,熟悉的人,用熟悉的声音,说最陌生的话,“给我。”
我长呼出口气,盯着闪着寒光的剑刃,回头对下了黑蛟的释南道,“这事和他们无关,让他们离开……”
不远处,马开心几步走到阵前,横扫一眼,冷声道,“出来,我知道你在。”
片刻,一只豹大的黑狗从那群士兵后走出。它站在距离马开心十几步远的距离,声音比马开心的还要冷,“我在又如何?”
马开心哑言,看着唐念好一会儿,道,“这事结束了,和我走。”
“和你走?”唐念在马开心面前踱步,身上的怒气不可抑制,“你当你是谁?!你不过是我养的一只玩意!马开心!我好心养你一世,你却这么害我!”唐念咆哮一声,“我原以为,你毁了几百年的修行给我塑人身是为我好!直到我死过一次再活过来,我才明白你拦了我转世的路,让我没了再次进入六道轮回的可能。我活着只能为妖,死后再生,也是妖魄,被天理所不容!你就是这么对待养你一世的主人的?”唐念越说越怒,身形眼见着变大一倍,“马开心!我不想当妖!不想当人类眼中的异类!不想被那些自允为正义的阴阳先生杀了再杀!这些,你能给我吗!”
马开心转瞬变为虎大的白猫,虎啸一声站到唐念面前,“天道轮回,你要的,没人能给!”
女王大人跳出清水怀抱,变成原来两倍大,拦在马开心身前对唐念低吼嘶鸣。
“你不能!”唐念上前两步,一爪子把女王大人拍在爪下,“不代表所有人都不能!”
虎大的白猫咆哮,纵身一跃,把豹大的黑狗撞到一侧,把女王大人护在身躯下,“不要碰它!”
马开心的举动,彻底激怒了唐念。她身形一顿,咆哮一声转瞬向马开心扑了回去,“我不会和你走!它,也别想走!”
随着唐念动,唐念身后数不清的士兵一起动。不过是眨眼之间,两黑一白就被那些并不是人类的士兵给淹没。
清水离的最近,她害怕的踉跄后退,对落苏惊声叫道,“帮忙,落苏,去帮忙……去……”
一支奇形怪状的兵器穿过落苏飞扑过来的身体,径直刺进清水的胸膛。
清水止声,低头看胸前的血色,惨白的脸上是震惊,是不解,是迷茫。
兵器拔出,清水的身体像布娃娃一样被甩出,砸到我面前的地上。落苏身子一僵,向那个收回兵器的士兵反扑回去。
马上,一抹黑雾同无数个士兵纠缠到一起。
我心猛的一揪,推开眼前的剑,蹲跪清水身前。想碰她,伸出的手却抖的落不下去。
她睫毛轻颤,渐渐失色的眼眸中映了天空上的黄昏。血从嘴角留下时,用很小声很小声的道,“……好红的月亮……姐,我,我可不可以,写到书里?我,我……”
“可以,”我握住清水垂下的手,眼前的景物被她胸前的血色染红,“你写什么都可以……”
抬起头,我看四周。
一片混战,慕容护着纪浩然边打边退。袁可和柳叶青并肩而站,一撒手扔出无数的纸猫纸狗。可,那些纸猫纸狗在那些士兵眼中不起任何作用。
龚叔护在陆明面前,“要有一个人回去……”陆明从怀中掏出枪,把龚叔拦到了身后,扬手就是一枪。
‘呯’的一声枪响,我耳中一瞬的失聪,天地之间一片寂然。
我看着眼前笑了,仰头对提剑指着我的释南道,“让你的妖魔鬼怪住手,我和你打。”
“凭你?”释南看向我,语气是无尽的轻蔑,“也想打过我?”他对我伸过手,“给我,我留你一条性命。”
看着他无名指上那一抹红,我大笑出声,“释南,你从哪里来的自信?你,真要和我打?就凭你?你有什么?你不就是人比我多吗?你看,我的,比你还多!”
咬紧牙,寒着心,我把还流着血的左手拍在清水身侧,“开!”
原本绿黄色的草地瞬的一下变黑,向我身后延伸到不见天际。
站起身,我举起右手。掌心那抹荧光映着血月,说不出的妖冶。
“我命令你们,出来!”
身侧,沼泽一样的地面翻滚冒泡。片刻,无数的厉鬼,魔煞窜跃而出,加入到一旁的战场。
我转身跃上走蛟,扫眼身后一望无际的鬼兵,对站在黑蛟旁边的释南低头道,“如果,你给我我想要的,我可以考虑留你一条性命。”
我要力量!
那力量,可以阻止眼前一切,可以跨跃生死,可以让我把地狱的缺口撕的更大,放出更多的阴兵鬼将……
一道黑影从天而落,砸在我们面前的地上。
唐念变回原来大小,嘴里,死死咬着血肉模糊的女王大人。
毛发上染了鲜血的虎大白猫从混战中冲出,站定,仰天一声长啸。
那声音,说不出的愤怒和——哀伤!
我身下的走蛟躁动不安,跃到半空中高呤一声。对面的黑蛟,马上吼回一声。
震耳的轰鸣中,马开心向释南扑过去,“它们都死了!全是!因!为!你!”
释南后退一步,手中带着寒光的剑,狠准的插进马开心的心脏。
血喷涌而出,洒了释南一身。
马开心惨叫一声,由虎变猫,挂在他的剑上。
我有一瞬的失神。
仿佛看到了火,看到了暗色的海。
眼前的男人,嘴角挑着笑,把一个白色的毛球拎在手中甩了几甩,小心翼翼的放到自己的衣服里取暖……
胸口一沉,马开心被甩到我怀里。
心脏上是个窟窿,下半身血肉模糊。明亮的眼中映着血月,脸被血色染污。
他道,“早,早知道要看着它们死在我眼前,我,我应该让你吃了我。”
我低头,一滴泪落在他脸上,“马开心,我,又一次看到你死在我眼前。”
“没,没,没有下次了……”
我抱紧马开心,闭上眼轻声道,“马开心你听,蹦擦,擦擦,蹦擦擦……”
马开心,没再说话。
对面一声蛟鸣,耳侧刮过呼啸风声。身下走蛟猛的一动,我睁眼去抓它的肉须,马开心从我怀中滑落。
定眸间,长剑已经带着刺骨寒气刮到眼前。
我纵蛟跃到半空之中,闪过一击。
低头间,释南已经骑着黑蛟向我缠了过来。
我拍拍走蛟脖侧,向下面正在酣战的鬼怪冲了过去。气流一冲,冲出一块空地。
柳叶青浑身是血的躺在地上,他旁边是胸膛被剖开,血色染身的袁可。
他们合着眼,像是累极,睡着了一样。
无数撕成猫狗模样的黄裱纸在风中飘起,围绕在他们身边。
走蛟贴地而过,我伸手捞起一只长枪一样的兵器。不知道材质,很韧,枪头无比锋利,还带着倒钩。
扭头间,慕容拖着纪浩然在无数阴兵的护送下后退。突然,一队士兵冲过去,在同阴兵打斗的同时,把两个人围绕其中。
短兵相交之中,纪浩然突然闪身挡在慕容身前。长刀从他后背扎入,前胸刺出……
我纵蛟过去,举起手中长矛去帮慕容。挥下的一刻,被长剑架住。
走蛟怒叫相撞中,我们跃到半空中分开。
再向下瞄,龚叔飞到半空。不远处,陆明向他飞奔过去。刹那,淹在鬼阴绰绰间消失不见。
“你,”我抬头,看向对面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人,心中升起毁天灭地的怒气,“要给他们,陪命!”
说罢,扬起手中的长枪,让走蛟向他冲了过去。
身下走蛟长呤一声,在黑蛟转身时,用头顶在了黑蛟的命门处。
黑蛟哀嚎一声,庞大的身躯向下飞降。看准时机,我把长枪向他后背刺过去。
释南闪身躲开,挥剑拦我。
小北从他手腕上甩飞,向地面摔落。我心一震,挡开他的剑,纵蛟去追。
晚了,小北快速滑落,掉到两队人马混战之中消失不见。
走蛟长尾扫翻一众鬼怪时,我左肩上猛的传来刺痛。我回身,一道寒光划过。
我伏身躲开,回手把长枪向身后刺过去。
中!
抽手回头。
枪尖上是衣料血肉,释南的左下腹了染了鲜红。
他低头扫了一眼,看向我的眼神更加阴冷,“是我轻敌了!”言罢,纵着黑蛟后退,飞到半空之中。
一扬手,他把染血的手拍黑蛟额上。
作时,黑蛟怒吼翻腾,他身上的戾气更浓,面孔被遮挡的看不清分毫。
一挥手,天际涌来滚滚黑云。片刻,血月被挡,天地间黑的伸手不见五指。
我纵蛟飞起,把手中血拍在身下走蛟额头。在它发出气势汹汹的怒吼时,我冷笑,“雕虫小技!你会的,我都会!你不会的,我也会!你,要拿什么和我斗?”
举起右手,展开。
一抹荧光在手心中缓缓变大,照亮了四周。
随着光亮变大,周围的一切都在变。绿树,百花,山川,河流……
我的光,能照亮一切,却独独照不亮释南。他被笼罩在黑雾之中,成了天地间最特殊的存在。
我咬牙,顶着能将我碾碎的压力纵着走蛟上前。
终于,荧光撒开黑雾,露出了释南的面孔。
惨白。
他抬头,冷眸看我,抬手擦掉嘴角渗出的血色,“有点本事。”
突然,纵着黑蛟转身。就在我以为他认输时,他那面的天空骤然变成漆黑一片。
释南转身,带着那半面黑向我冲了过来。
身下走蛟躁动,被那股力道带的连连后退。我咬牙稳住,在他冲到眼前时,将手挥下!
释南,我们去死!
我们是怪物,是棋子,是器皿!
该死的,一直都是我们!
天际,划过一道闪电。伴随着轰轰巨响和震耳蛟鸣,他冲到我面前。
两只蛟在天空相撞,尾部死死相缠。
蛟头相错间,他手中长剑刺向我喉咙,我手中长矛直点他左肩……
天雷轰然劈下,闪电照亮世间。
震耳雷声中,两只蛟发出凄声惨叫。我只觉头上一沉,耳侧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可,我还能看到东西,什么都能看到。
我看到我和释南同时被天雷从走蛟身上劈飞,看到两走缠在一起的走蛟嘶吼着垂落在地,看着天雷的力量荡在地面,扫清一切妖魔鬼怪。
看……
看斗转星移,几个日出日落眨眼而过。
我砸落在地,左肩上的痛,让我翻身而起。
放眼望去,遍地血污,全是那些怪物的尸体。
不,也有不是的。
我站起身,向我熟悉的身影走过去。
陆明坐在树下,头微仰。血,从他鼻下,手尖点点滴落。眼合的紧紧,脸上是睡着一样的宁静。
我盯着他看了很久,仿佛他下一秒能抬起头对我笑。
可,不会了。他死了,他……
我站起身,抖着唇,连连后退。
脚下踉跄一绊,看到微睁着眼睛的龚叔。神情定格在死那一瞬间,带着惊讶和惶恐。
“哎呀,我得去看看我小丫蛋……昨天崩出一个爸字,你婶非说是粑……”
在离龚叔不远的地方,是跪坐在地上,抱着纪浩然的慕容。奇形怪状的兵器,从慕容前后插入,穿到身前……
——我不想还没成亲就丧偶。
——这话,似乎应该我来说。
我看着他们突然大笑出声。
如果,他们不认识苏青柠和释南,他们不会死。
笑够,我垂下头,静站一会,抬步向血月高挂的地方走去。
一个山坡上,我找到了释南。
他跪坐在一堆残肢上,右手持剑拄地,脸上没一丝血色。头微垂,身上戾气全无。
风吹过,鼻侧是浓重的血腥味。
我在他面前蹲下时,他抬头。眼睛缓缓睁开,闪现一抹亮光。许久,薄唇轻动,吐出一个字,“柠。”
我扔掉长枪跪下,捧起他脸对他道,“南,我带你回家,好不好?”
“苏青柠,”释南缓缓出声,“我,不能和你到白头了。”
我摇头,“你不能扔下我,你说过不扔下我。”
释南抬手摸在我脸上,轻声道,“我们,下辈子,再见……下辈子,咱们不当棋子了。也不捉鬼了,就当普通人,好好过一辈子。”
我抬眼看他,摇头,“咱们这辈子还没过完……你还差我个婚礼,你不能说话不算话。”
“听话。”
“不听,你答应我的……”
释南抬头,看向我身后,“龚叔……麻烦你了。”
我抬头,见所有人都围在我们身边。
龚叔,陆明,慕容,纪浩然,柳叶青,袁可,清水,马开心,女王大人。
龚叔抬起手挠了下头,像生前那样笑道,“叔一辈子没当过证婚人,没想到死后成了。哎呀,叔只会冥婚的路数!”
陆明拍手,“来,来,来,分下伴郎伴娘,我是娘家大舅子。”
清水吐吐舌头靠在我身边,“第一次当伴娘,你,你们不会和我抢吧,可就我一个女的……”
慕容和纪浩然为谁是伴郎争执不休时,柳叶青道,“这事,得我来,你们有家有口,就我老哥儿一个。”
“那马开心和女王大人就是花童了!”陆明再次拍手,道,“就位就位……”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随即,大哭,眼泪滚滚而落,“你们,不怪我们?”
如果他们不认识我们,不会死,不会死!
“这,我们怪你也打不过你们啊。”慕容笑,甩甩头,长叹,“我们这一族,是真败在我手上了。你出去后,记得帮我把姻缘迟和断缘剪还回去……”
“萧晓怀孕了,”陆明轻拍我肩膀,“你回去后告诉她,如果是女儿,就叫安然,安然无恙的安然。如果是儿子,就叫安琰,一个王带两个火字那个……”
“行了行了,这里咱们不能留久。”柳叶青站在释南那侧,“开始开始。”
没有喜堂,没有鲜花,没有婚纱礼服。
残肢上,龚叔声音高昂的念着我没听过的祝词,身侧,马开心和女王大人跳跃追逐。
我和释南手牵手。
在龚叔一声一拜天地声中,我和他跪齐,对着天上的血月拜下去。
二拜高堂。
我扶着他转身,拜向天际一片红霞。
夫妻对拜。
我和释南额头相抵,依在一起……
“礼成!”龚叔嗓声有些哑,“祝新人百年好合,生同衾,死同穴……”
“姐,姐夫,”清水道,“亲一个,亲一个。”
我捧住释南的脸,亲上去。
冰凉。
血味,萦绕舌尖。
释南缓缓垂头,靠在我肩窝,本握在我双臂的手垂到身侧。
左手无名指暮然一松……
我抬手去看,枚戒指断了绳索,滑落在掌心。红玉,冰凉。
心,在跌入谷底后,又掉进了深渊。
我紧紧攥住戒指,抱着释南的身体轻晃,对他们道,“谢谢。你们,走吧。我还有没走完的路……”
几人没再说话,片刻,结伴消失在我眼前。
我跪坐一会,擦干眼泪把释南放在残肢上。掀开衣服,露出他后背。
西藏,释行死后在我耳侧说。
“小柠,如果有一天释南不认识你了。你就把他后背上的眼睛全挖出来……不是救他,而是救云云众生……”
我不想救什么狗屁的众生!
我要他后背上的眼睛,我要所有的力量,然后,去找那个,在后面操控这一切的女人!
欠我的,都还给我!
所有的眼睛都是紧闭的,我咬着牙,抖着心,从肩膀上那颗开始,一颗一颗挖出来,放到释南的衬衫上。
大脑一片空白,泪无声留下。血,好多血,整个天地都是红的……
挖到最后,我已经麻木。
满手鲜血的捧着那些似真实假的眼球似圆球,我抑制不住大笑出声。
一直以来,所有人找的就是这个,是吧。现在,全在我手中了!
笑过后,我细数。
一颗,二颗,三颗……十二颗。
不对,应该是十三个。
我摸了一遍释南血呼呼的后背,再数挖下来的眼睛。
依旧,是十二只,没有第十三只眼。
“释南,等我。”
整理好释南的衣服,我亲他脸侧一下起身。
十二只,足够了。没有它们,我也有信心杀了那个女人。有,事半功倍。
拎着包裹着十二只眼的衬衫,我茫然四顾。
突然,四周景物变化。眼前,是一座高入云顶的大山,一条羊肠小路横在面前。
我挺直胸膛,走上去。
不过是百步距离,看到一座凉亭立在路侧。
凉亭上,一个穿着一身儒白色长袍的男人坐在其中。手侧,小炉,点点火光。桌上,茶壶,雾气腾腾。脚下,蛇群,蚰蜒盘绕。
我止步,那男人抬头,笑了,“小柠,我在这里等了你很久。”
我走上凉亭,趟过蛇群坐在他对面,“等着杀我?”我拿起茶喝,滚烫,砸在胃里却冰凉,“常老四,时候到了,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