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那种混乱之下,一个个恨不得将朕捆缚押送到太上皇面前,恨不得带着朕游街示众,恨不得让朕为大皇兄去陪葬!朕怎么办?满口说不清的朕该怎么办?”
“所以,陛下就把所有人都杀了。”韩致远道。
听皇帝讲到这里,他听了满耳朵的冤气,也听出了隐在冤气之下的杀意。
这样的心性,与陈立等那帮信奉“上神”,推崇以案制案去讨要“公道”的人相比,有什么不同?
毫无章法,只图一时之快,枉顾无辜者性命!
这种人,还能说他含冤不白吗?这些人,不论打出怎样正义的旗号,都掩不住已经恶变的内心,改变不了已经成为罪人的事实。
而这个人,是当今大宋的皇帝!
赵惇伸指点点韩致远,“你想到了,换做是你,你是不是也只能这么做?”
不会。
韩致远只是在心里回答。他此时不想跟皇帝因这个问题争辩什么,他要听皇帝继续说下去。
“是!朕杀了他们!”赵惇亲口承认。
承认一件在心底压了许多年的秘密,反而有轻松畅快之感,“三人成虎,他们不止三人!他们都认定朕是凶手,朕又被人算计无法证明清白,那么就只能让他们跟那四名船夫一样,一起被灭口,才能求个干净,才能不让奸人的阴谋得逞!于是,朕给张成和下了杀令。既然他们都心系皇兄,与其沦为被奸人利用的工具,对付朕,不如让他们去为皇兄陪葬好了!”
“陛下下手的时候,就没想到,如果那个时候再来一批人,可就是亲眼看到陛下在率人动手行凶了。”韩致远道。
没有行凶,仗着身心坦荡,还有辩解的机会,亲手行凶又被人看到,那就成了无从狡辩名副其实的凶手。
“是,朕没想到。朕承认当时是被他们一口一个质问给气疯了,没有想到那么多。”
赵惇的言语间并未透出多少悔意,冤气难消,依旧在迁怒那些已经死在他手中的人。
反而是张成和,追悔不已,跪倒在地,“不,官家,是小人没有尽到照顾陛下的责任,是小人失职,没有提醒陛下,致使陛下酿成大错,该担此责任的是小人!”
至诚至恳,声泪俱下。
“罢了,你对朕一向忠心,听命于朕,怪不得你。”赵惇摆摆手,继续道,“没错,就在朕下令杀掉那几个人的时候,又来了一批人。当时朕又惊又怕,意识到自己掉进一个深不可测的陷阱中,只能放手一搏,或者同归于尽,或者杀出重围,或者成为对方的刀下野鬼,但不论结果怎样,艮山就是朕不得不面对的战场!”
赵惇谈起那场杀戮是大气泠然之色,“朕的人是那般骁勇善战,没用多久就将所有人全部斩杀。有人想利用他们指证朕,可他低估了朕的当机立断!所有人都死在刀剑之下,那片山坡都被血水染红,遍野横尸。看着眼前的那一切,朕冷静下来,一时不知该如何处理这么多尸首?在那个时候,朕竟有了种错觉,好像大皇兄就是死在朕的手中,否则朕为什么要杀这么多人?朕一定是疯了!”
“所以,当年陛下在艮山遇刺一事并非陛下真的遇刺,只是陛下为了遮掩这场杀戮的真相。当年就有人怀疑是陛下使用的苦肉计,流传出对陛下不利的言论,但陛下身负重伤,性命垂危,太上皇与高宗皇帝都不相信,只认为是有心人故意散播的传言。”韩致远说出一段众人所知的过往。
作为后生晚辈,他从没有主动去探究那段过去,若非刚破获的这桩案子与之相关,他也不会没事找事的去揭开这道尘封已久的丑陋疤痕,他从来没有把艮山的问题引到皇帝身上,是那道突然而至的圣旨让他听到了皇帝心虚的声音。
现在,他明白了,皇帝是怕被那些冤魂打扰。张路纵火烧山顺带想要他的命,其实也是为了震慑皇帝。那漫山的绿色鬼火传到皇帝耳中,一定令其极为惊骇。这便是慕清颜在山洞中听到李庆与陈秀娘所说的,烧山的另一层意图,他们通过这种隐射的手段对皇帝隔空敲打,如一把无形的剑划伤皇帝的心神。
“是,面对那么多具尸首,朕想到了自残,朕就是受害者,怎么会是凶手?所以朕拔剑砍伤了自己,让成和等人将朕救回宫,那些死掉的人全部都是刺客,他们死有余辜!为此,太上皇下令,彻查庄文太子旧部,警告任何人不得利用已故庄文太子与他的皇子们做文章,挑拨生事。为防被冠以结党营私的罪名,与庄文太子交好的旧人全部散开,各奔东西。朕之后的路都是朕拿命博得的,足足五剑,两剑在腿上,三剑都在上身,其中一剑离心口只有两寸!若非朕对自己下了这般狠手,艮山的麻烦还不知该如何收场!这一招绝对是暗中引事之人始料未及的。”
赵惇说到此,眉眼含笑,显出几分洋洋得意,当年的那件血案不仅未令其痛心,反而被他当成引以为豪的壮举。
韩致远低垂下眼睑,陛下圣明这句话,他无论如何吐不出口。
那些被杀死在艮山的人,不仅死的很无辜,还担上了刺客的罪名,致使他们的家人后代都活在不明不白的耻辱之中,而这,只不过是这位皇帝为求自救的一招。
“不论真相如何,庄文太子已故,身为父亲的太上皇是不愿看到再有儿子离去的,所以他必然会保陛下。”韩致远道。
其实,不能说皇帝几近疯狂的苦肉计有多高明,只能说是太上皇与高宗皇帝不愿让此事成为赵氏丑闻被揭开,一个皇子已经死了,哪怕那个皇子身边的人有多么不满,哪怕这个皇子身上有多少疑点;哪怕曾经他们都多看好那个皇子,哪怕实际上他们很明白这个皇子的心性,他们都只会将此案压下,绝不会再用一个皇子的死去弥补已经死去的那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