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迟不是第一次看到这种黑到几乎没有杂色的眼睛。
第一次,是阮鸢。第二次,是从陈大少爷,第三次,是陈夫人,算上现在的赵休爱,这已经是第五次了。
这真的是一双极度美丽,像黑曜石一般莹润透亮,又深邃不可见底的眼睛。
拉伊族果真是被上天眷顾的部族,她见到过的这几个人,无一例外,都生了一张漂亮到近乎妖孽的脸,眼前这个,算得上是最漂亮的一个了。
增无可增,减无可减,直接用完美来形容也不为过。
尤其是他一睁眼,这个旧屋瞬间便显得亮堂了起来。
什么叫蓬荜生辉,这就是。
什么是春阳化冰,这就是。
“她在哪里。”这是赵休爱睁开眼睛之后,问出口的第一句话。
“她被带去衙门了,你放心吧,她走不掉了。”苏迟淡淡道。
赵休爱听完苏迟的话,忽然就激动了起来,他挣扎着要从地上爬起来,他神色慌乱,似乎发生了什么很不好的事。
“你要去哪里?”千寻燕拦住了他,“你中着毒呢。”
“拦着她。”赵休爱额头沁出了细密的冷汗,“马上!”
“我说了,她走不掉的。”苏迟看他这么激动,好心的解释了一下,“她涉嫌谋杀你,她是无论如何也走不掉的。”
“谋杀我?”赵休爱的表情变得非常奇怪,像是苏迟在说什么天方夜谭。
“是啊。”苏迟侧头望向那把压在包袱底下的短刀,“因为,要甩开你,只有这种办法吧。”
“你在说什么啊。”赵休爱冷清的声音里蓄满怒意,“她从没有想过要甩开我,她在哪里,马上带我去见她!”
苏迟头皮一麻,怎么回事,她怎么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
“她现在应该在被押回县衙大牢的路上,放心吧,她不会……”
“马上带我去见她。”赵休爱一脸凶狠的打断了苏迟的话,若不是他此时使不上力气,他应该在睁开眼睛的瞬间就跑出去找玲珑了。
可是——为什么?
“她要杀你。”苏迟道,“你为什么这么迫切的想要送上门。”
“她根本不会杀我!”赵休爱喝道,“快去找她,阻止她,她想杀的人不是我……”
苏迟脑中蓦地浮上来一句话。
是玲珑被带走之前和她说的那句话。
她说:“刚刚你只猜错了一件事。”
是什么事?
苏迟脑中飞快的掠过一些碎片一样的线索:大雨、破伞、黑眸和小不点,青楼、黑夜、奔逃和情人扣……
她心里咯噔一声,她似乎意识到自己究竟什么地方出错了!
“陈捕头!把玲珑追回来!”想通的一刹那,苏迟冲着站在门口发愣的陈捕头喊了一声。
“怎么?”陈捕头正神游着,冷不丁被苏迟吼了一嗓子,吓了一跳,脑中的那根弦都绷起来了。
“先不要问了,快去把玲珑带回来!”苏迟心里越发着急。
她知道她猜错的是什么了!
苏迟话音刚落,就觉的手臂一紧,她回头看了一眼,就见赵休爱微微喘着气,漆黑的眼底像是在酝酿一场风暴,“救她。”
他近乎咬牙切齿地说出了这两个字。
苏迟看着他,眼前这个人满头满脸的汗,一双黑眸里是藏都藏不住的慌张恐惧,除此之外,就是恳求,他在恳求她。
苏迟想要说点什么,可是却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
“救她。”赵休爱的眼皮开始发沉,千寻燕只能让他暂时清醒,短暂的苏醒之后,汹涌的睡意再次袭上来。
但是赵休爱知道,他现在不能睡,若是他睡着了,可能就永远也见不到玲珑了。
他不想与她天涯海角永不相见,也不愿与她黄泉碧落永相隔,他咬紧牙关,因为太用力,嘴角都沁出了一丝血,他强撑着不让自己睡过去。
“他到底中的什么毒?”苏迟回头看着千寻燕问。
“不知道。”千寻燕无奈道,“不过这毒不会伤害他,只会让他长睡不醒。”
“是百日醉。”赵休爱咬牙道,“我没事,只要睡足百日,毒自然就解了。”
“你知道?”苏迟看着赵休爱的眼睛问,“这毒是哪里来的,除了沉睡百日,还有什么办法可以解。”
“没有解药。”赵休爱的神志已经开始模糊,全凭一腔执念在支撑着。
“苏姑娘!不好了不好了!”门外传来了陈捕头咋咋呼呼的声音,不多时,陈捕头满身是血地抱着玲珑冲了进来。
玲珑的一只手从腕间被斩断,血正喷涌着往外流着,她已经陷入了昏迷,可她另一只手里,却紧紧地拽着那枚情人扣。
半刻钟前,这个姑娘还很从容地和她说着话。苏迟心里说不清的难受,如果刚刚她多想一些,如果刚刚她没有让人带走玲珑,她是否就不会受伤了。
“快快,出人命了!”陈捕头慌慌张张地将玲珑丢在了不远处的床榻上,仓促之间,那个放在床边的包袱被碰掉了,包袱底下压着的短刀哐当一声落了地。
这一声令发愣的几个人找回了神。
“玲珑!”凭着惊人的执念,赵休爱从地上挣扎着爬了起来,可惜他实在已经筋疲力尽,只走了两步就重重摔了下去,他索性不起来了,手脚并用地往榻边爬去。
他本是穿了一身白衣,陈捕头抱着玲珑进来的时候,地上落了一路的血,此时被赵休爱蹭到,仿佛是谁在他衣服上绣了一树斑驳的红梅。
千寻燕已经走了过去,他迅速封了她几处大穴,这血继续流下去,可是真会出人命的。
“断手呢?”千寻燕一边止血一边问。
“在这里!”有个小衙役奔了进来,他哆哆嗦嗦地抱着一只断手跑到了千寻燕面前。
“给我。”千寻燕面不改色的接了过去,那衙役噗通一声跪在了陈捕头面前,“头儿,您罚我吧!”
“先出去吧,这事儿一会儿再说。”陈捕头不耐烦的摆摆手,打发那衙役出去了。
“我们也先出去吧。”苏迟看着床上生死不知的玲珑,叹了一口气。
陈捕头拉着极度不愿意出去的赵休爱,硬是将他押在了堂屋里,就安顿在那张用来绑玲珑的靠背竹椅上。
“让我进去!”赵休爱原本是凭借着强大的意志力保持清醒的,但现在,他应该是凭借对玲珑的担心而让自己必须清醒。
“如果你想她活着,最好不要进去打扰千寻燕。”苏迟好心的建议。
赵休爱身体猛地一僵,他终于安静了下来,安静的赵休爱,给人一种非常非常乖的错觉。
他不说话了,堂屋里顿时变得一片寂静。
“怎么回事?”总要找点话来说,这种气氛实在是太沉重了。
“哎,我赶去的时候,已经这样了。”陈捕头一脸懊恼地将事情讲了一遍。
衙役押着玲珑朝县衙走,玲珑也挺配合的,并不闹腾,然而就在众人放松警惕时,她忽然抽出了一个衙役的佩刀,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狠朝自己的手剁了下去。
该是怎样的决心,才能手起刀落,斩断自己的手?
她曾以为,那把短刀是玲珑准备好,用来剁掉赵休爱的手的,她从不曾想过另一个可能性,那就是那把短刀,是玲珑为她自己准备的。
因为她先入为主的,听了玲珑对她讲的那段过往。
说起来也是她太容易相信别人了,不过是一家之言,她怎么就断定玲珑说的一定是真的。
她相信玲珑憎恨拖累她的赵休爱,她相信玲珑迫切想要离开赵休爱——所以,她放走了玲珑,给了她对自己下手的机会。
赵休爱的双手死死的握着,以至于掌心都被握出了血,他却全然感觉不到痛一般,只是这么安静的坐着,一句话也没有说。
苏迟看着赵休爱,他对玲珑的担心毫不掩饰,他对玲珑……是怎么想的呢?玲珑对他,又到底是不是只有憎恨?
不是这样的吧,憎恨是没有办法让她对自己下刀的。
他们之间到底隔着什么呢?明明是存在着爱的,可是为什么会让人这样绝望。
就像是大少爷和玉卿,只要有爱不就好了吗?可是那段感情却最终没能结出美丽的夏桃,那一树桃林的芬芳,一轮明月的皎洁,迷雾一般润透的情思,终究全都掩于尘埃。
苏迟站起身,缓缓走入了院中。
外面的雨早就停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冷湿的气息,眼瞧着还是盛夏,七夕过了,又是中秋,这中秋走了,很快就是霜降了。
苏迟紧了紧衣襟,她就这么站着,看上去像是在沉思,可其实她什么都没有想。
“苏姑娘,接下去怎么办?”陈捕头在堂屋里坐了一会,越坐越是心慌。
昨晚上才死了个陈大少爷,今儿个这玲珑又生死未卜,他身为临安城的捕头,压力可是很大的。
他有些后悔,他要是在陈夫人认罪的时候就了结这桩案子,眼下就不会陷入这种悬在半空中的局面了。所以,他看着苏迟的眼神里也多了一丝怨怼。
这苏大师也是,既然有人愿意认罪,她干什么要多此一举的继续往下查。
“你可以和知县说,陈家的案子了结了。”苏迟的语气淡淡的,特别的平静。
“嗯?”陈捕头愣住了,“你是说……可是陈大少爷是谁杀死的?”
“他是自杀的。”苏迟缓缓道,“陈家那具尸体就是陈大少爷的恋人,恋人不在了,陈大少爷无心苟活于世,所以他自杀了。”
“可吕捕快亲眼看到有人捅伤了他。”陈捕头无法接受这个说法。
“那是他看错了。”苏迟忽的回过头来,她十分认真的看着陈捕头的眼睛,不容置疑地道,“没有人杀陈钰,他的爱人死了,所以他不想活了。”
陈捕头还想说什么,可是苏迟却打断了他的话,“陈家的三件案子,现在已经全部弄明白了。杀死陈大少爷恋人的是陈夫人,看门的李三发现了陈家丑事,想借此勒索陈大少爷,陈大少爷就将他灭口了。后来,赵休爱绑架了陈大少爷,所以他才会失踪,那个不见了的丫鬟,应该是见大难临头就自己逃了。”
“如果是这样,那苏姑娘你为什么会失踪,吕捕快为什失踪?”陈捕头下意识的问出了心中的疑问,不过问出来之后他就后悔了。
自己真是没事找事,既然苏迟都说可以结案了,他为什么还要制造麻烦?这陈家的案子已经够他头疼了。
“我和吕捕快都是陈大少爷抓走的,目的,当然是防止我们揭穿他的秘密,他原本是想抓我一个人的,但吕捕快跟得紧,所以他就把我们一起抓了。”苏迟一本正经的说着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