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开始遇见徐蓉的是,她被关在徐家别苑,外面有一群婢女看护,一楼养着毒蛇,而二楼就是徐蓉生活的地方。当时她已经被关在别苑四年了,外界都说,徐家大小姐罹患夜游症,她会夜游杀人,甚至还杀死了她房里的大丫鬟,其他小丫鬟也都惨遭割舌。所以我当时先入为主的认为,徐家把徐蓉关在那里,是不想她和人接触,不想让她再伤害到人。”苏迟说到这里顿了顿。
“难道不是这样?”宋良辰问,他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不只是他,恐怕整个临安城的人都这么认为。
“不是这样。”苏迟肯定地道,“徐家是什么样的人家,恐怕在座的各位比我都清楚。”
“徐太师乃当朝一品大员,她父亲徐将军更是手握兵权,家世显赫至极。”宋良辰答道。
“所以,你们不觉得奇怪吗?”苏迟问。
“奇怪什么?”顾西臣眉头皱了起来,她到底在搞什么鬼,故弄玄虚吗?
“这样显赫的世家,一个娇滴滴的大小姐,因为夜游而杀了人。”苏迟叹道,“这种事是不可能被传扬出去的吧,别说被杀的只是个签了卖身契的丫头,就算是身份再高一些的人,徐家都不可能让这种事传扬出去,甚至还闹得人尽皆知。”
她此话一说,顾西臣和宋良辰同时愣住了,他们到底都是大家族的人,尤其是顾西臣,顾家也是豪门之家,苏迟这么一说他就反应过来了。
这种大家族里,外面瞧着光鲜亮丽,内里不知道有多少龌蹉事,只不过没人敢传扬罢了。
“徐家这个丑闻不仅是传了,还传的徐蓉名声全毁,徐家和徐蓉一荣俱荣一毁俱毁,徐家本不应该让这种事情发生吧。”苏迟道,“还有,就算徐蓉失手伤了人,凭借徐家的声望,根本不需要把徐蓉囚禁在谁都找不到的别院里。”
“所以徐家的做法非常矛盾,如果徐家在意徐蓉的名声,就不会允许这种事传的人尽皆知,如果徐家压根不在乎徐蓉,又根本不必费尽心机的保护徐蓉。”
“保护?”顾西臣打断了苏迟的话,“为什么是保护,关着她不是为了不让她伤人吗?”
“不让她伤人的办法有很多,未必非要用囚禁的法子。”苏迟道,“我们先说说徐家为什么要毁掉徐蓉的名声吧,其实这一点我很长时间都没有想通,直到后来我知道了一件大周朝人人皆知的事情。”
“你是说,五年前,先皇驾崩,皇上登基这件事?”宋良辰倒是知道这个,因为苏迟问过他,只是他当时没明白苏迟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是的,五年前,皇上登基。”苏迟点了点头,“那么四年前,大周皇室里就会发生一件很喜庆的大事。那就是,选秀。皇上的后宫,怎么能空虚着。大周朝的秀女,是年满十二岁就可以参加选秀。”
“四年前,徐蓉正是十二岁。按照徐家的地位,徐蓉入宫,极有可能封后,就算暂时不能封后,也必定是四妃之一。而且我还听说了一件事,那就是徐蓉深得太后的喜爱,她从小到大,有大半时间是在宫里的,所以她和皇上的感情,可以算得上是青梅竹马。”
“怎么看,徐蓉进宫都是最好的选择。有太后做靠山,有徐家这样有权势的娘家做后盾,还有和皇上之间的青梅竹马之情,徐蓉进宫,不会吃亏也不会受委屈,还会获得史无前例的殊荣。”苏迟道,“然而徐蓉却没能进宫,因为她杀了人,临安城人人皆知,徐家大小姐有夜游症,这么一来,徐蓉断然是不能入宫了。在那之后,徐家就很快地将徐蓉送去了别苑,就这么关了四年。”
“可是徐家为什么要这么做?”顾西臣想不透,“徐蓉入宫,对徐家百利而无一害,你这个说法根本不成立。”
“嗯,这个理由,我是在今天才弄明白的。”苏迟道,“今天上午,我为了穆姑娘的事情去见了一个人。”
“你见了谁?”宋良辰问。
“是那位赵姑娘。”苏迟道,“当我看清楚赵姑娘的模样,听她说了一段往事之后,我当真是豁然开朗,明白了很多事。”
“难道赵姑娘告诉了你徐蓉的事?”宋良辰不解地问。
苏迟摇了摇头,她将目光挪到了正坐在那里,把玩着两颗碧玉球的赵元夜身上,“她告诉我,她并非是赵公子的亲妹妹,她实际上是赵公子的侄女,她是已经过世的恭顺王之女。”
“就算知道了这个,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吧。”顾西臣内心在抗拒,他不愿意接受徐蓉就是毁掉屏风的元凶——因为那样的话,会显得他特别的无能。
徐蓉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毁掉了重要的线索,他很不甘心。
所以,与其说他是在否定苏迟,倒不如说他是在否定他自己。
“不,你听我说完。”苏迟道,“她是四年前被赵公子接到身边的,四年前,恭顺王和徐将军一起在辽城和大金打了一仗,可惜恭顺王战死沙场,只有徐将军凯旋归来。也就是在徐将军归来的那一夜,徐蓉犯了夜游症。并且还杀了个人。没多久,她就被送到了别苑。”
“徐蓉被送去了别苑,赵姑娘却被永乐王接进了永乐王府,看上去似乎毫无关联,可是在我认真的看过赵姑娘的脸之后,终于找到了这个关联点。”苏迟说着,缓缓叹了一口气,“如果你们认真看一看那位总是闹脾气的赵姑娘的脸,就会发现赵姑娘长得和徐蓉有五分想象。我和她确认过,赵姑娘告诉我,她像她的母亲,而她的母亲同当朝太后是亲姐妹,也就是说,赵姑娘是太后的亲侄女。”
“你……你是说……”顾西臣和宋良辰同时变了脸色,他们已经意识到了苏迟到底想说什么了。
“是的,徐家对徐蓉的古怪态度,明明怎么看都是进宫比较好,却偏偏要毁了徐蓉,徐家不愿意徐蓉去参加选秀,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徐蓉就是当朝太后的亲生女儿。”
苏迟说完这句话,客房里顿时死寂一片。
没有人开口说话,宋良辰和顾西臣是惊的,赵元夜好像早就知道了这个秘密,只是那么坐着,仍然一言不发,而徐蓉,此时睁大了眼睛看着苏迟。
徐蓉没有想到,苏迟竟然真的只是凭借这些支离破碎的线索就猜出这些,她不只是拼出来了,而且说的还分毫不差!
“徐蓉生的像太后,赵姑娘又长得像她娘,所以徐蓉和赵姑娘有五分像就非常合理了。”苏迟道,“我接下去要说的话,可能会让我的脑袋搬家,但是可惜的是,不说出来,就不能将这个事件完完整整的说出来。”
“我不会让你脑袋搬家的,你继续说。”顾西臣道。
“放心,有我在。”宋良辰上前一步,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苏迟心里一暖,接着往下说,“十六年前,太后生下了徐蓉。但是因为种种原因,她把徐蓉托付给了徐家养育。徐家正好需要一个孩子用来遮丑,所以也非常愉快的接受了这个孩子。”
“等等。”开口打断苏迟的人,竟然是徐蓉本人,“遮丑?遮什么丑?”
“当然是为了掩饰徐将军在新婚之夜,被新夫人弄的无法生育这种丑事。”苏迟道,“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宋家和徐家这微妙的关系。”
“十多年前,宋家老太爷为徐太师的儿子做了个媒,可是在新婚之夜,新娘子竟然用剪刀伤了徐将军。因为这件事,徐家和宋家绝交了,之后十多年的时间都没有来往。”
“徐太师是何等气量之人,他和宋老太爷是好友,两家又是世交,可是却因此而绝交了,怎么看都有些夸张。但……如果是新娘子在新婚之夜就让新郎断子绝孙,那么这个仇就非常大了吧。”
苏迟道,“而且还有一点,徐将军是习武之人,受了这种伤害,肯定不会轻易了事,他不可能继续留着这个新夫人。所以,那个姑娘应该是没能活过新婚之夜。只是因为这种事实在是不能外扬,所以徐家才会假装新夫人还在。但是徐将军成亲了,总要生儿育女,可惜的是徐将军已经没有办法做到了,这个是,太后将这个孩子送给徐家,是替徐家解了燃眉之急。”
“太后再怎么牺牲,也不可能把自己的骨肉送人吧。”宋良辰不解地问,“而且,她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孩子送人,这完全没有必要吧。”
“嗯,如果这个孩子是龙子龙孙,那她当然没有必要这么做,但——如果这孩子,不是她和先皇的呢?
“啊,我懂了!”宋良辰恍然大悟,的确,这么一来全部都说得通了。
“太后把她送给了徐家,看中的大概就是徐家的背景身家了,那孩子到了徐家,一定也能富足的长大,不必为了填饱肚子而发愁。而且,以徐家的地位,她就算是宠着徐荣,把她留在宫里生活,也不是不可以的。哪个娘亲愿意离开自己的孩子,所以徐蓉十二岁之前,绝大部分时间都生活在宫中。”苏迟叹道。
“那后来呢?”顾西臣听的一愣一愣的,明明他觉得不应该是这样,可是苏迟说到这里,都是有理有据,没有胡说八道,再加上徐蓉复杂的表情,他就不得不相信,苏迟说的就是事实。
“在十二岁之前,你应该过得非常幸福吧?”苏迟看向徐蓉问道。
徐蓉没有说话,只是低下了头。
“你一定是非常幸福的,在家受宠,进了宫也被太后宠着。但是,这种幸福,在你父亲,徐将军凯旋归来的那一晚,彻底打破了吧。”苏迟依然对着她问。
徐蓉听完这句话,吃惊地抬起了头,她看着苏迟,眼底有恐惧的神色,好像苏迟是什么洪水猛兽一般。
“你……怎么可能知道?”她喃喃问道。
“因为我一直想不通,徐家对你的态度太奇怪,如果他们想毁了你,就不会保护你,如果他们想保护你,就不会毁了你。”苏迟道,“我很长时间都被这个问题困扰,直到今天,我忽然意识到我还有一个很关键的因素没有考虑进去。”
“关键因素?”宋良辰讶然问道,“那又是什么?”
“当然是徐蓉自己的态度啊。”苏迟叹道,“我考虑过太后的立场,想过徐家的立场,但是唯独漏掉的,就是徐蓉自己的立场。”
“不对吧,你是不是还忽略了一个人。”宋良辰道,“那就皇上的立场。”
“这个暂且不说,皇上的立场嘛……其实是很明显的。”苏迟笑道,“我们先来说说,徐蓉自己的立场吧。”
“徐蓉十二岁之前,生活无忧无虑,她或许根本不知道烦恼是什么,如果她有烦恼,一定也只是在烦恼生活太幸福。但是,如果有一天,当她得知,自己生活在一场谎言之中,曾经的种种幸福,很快就要离她而去,更关键的是,她或许是真的期待入宫,成为皇上的小皇后的。”
苏迟看向徐蓉,如果可以,她真的不愿意这么想,可是她却不得不这么想,无论多么匪夷所思的猜想,一旦排除了其他可能性,那么这个猜想往往就是真的。
“徐蓉,大丫鬟是你杀的吧。”苏迟走到徐蓉面前,看着她的眼睛问。
这句话,仿佛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徐蓉忽的蹲下身去,她捂住了眼睛,肩膀剧烈的颤抖起来,一声压抑到了极致的哭声从她唇边溢出。
脑海中,很多支离破碎的画面浮上来,这些年来,她一直都不敢回想,也不想去面对,然而那些陈年往事,终究还是势如破竹的漫上脑海。
“小姐,你别哭。”香荷的声音永远都是那么的温柔,“我明白的,我不怪你,真的,一点都不怪你。现在,大小姐,你转过身去,不要看我。”
血将她的衣衫染白了,她脸色越来越白,越来越白,仿佛要融入如霜的月光之中。
她站在床下,手里握着一把匕首,她已经不记得自己当时到底露出了什么样的表情,只记得眼睛被眼泪涨的生疼。
“对不起……”她颤抖着,对轰然倒地的香荷说出了这句话。
“对不起。”跨越了四年的时光,蹲在地上的徐蓉,呢呢喃喃的,说出了同样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