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续下沉。
继续下沉。
继续下沉。
继续下沉。
继续下沉。
继续下沉。
继续下沉。
继续下沉。
继续下沉。
继续下沉。
继续下沉。
继续下沉。
继续……
……
……
……
——这是哪里?
我大喊:“喂?”
咦?
什么也没有。我甚至听不到自己的声音。至少我认为听不到——
喂?
——等一下。我是不是听到了什么?
有人吗?
不。我目力所及之处,只有无尽的空白。这里像海洋——又像沙漠。没有景物,没有声音,甚至连自己的心跳都像消失了一样。我试着去看我的手——但我看不见,甚至也感觉不到它们。好像它们已经不复存在。我试着闭上眼睛,看到的仍是白色。
求求你和我说句话吧。
我死了吗?
我好孤独。
思考。我必须认真思考。我试图唤起记忆,回想起自己是如何落到这样一个悲惨下场的。那是从某个房间开始的——对。一个房间,还有一个老妇人,她那喘息般的笑声,然后是手雷,然后……
我好怕。
……哦。
说句话吧。
我想起来了。
我留在这里已经很久了。
该死。
我只想听听别人的声音。
发生了爆炸,我来不及多想就穿过了世界间的帷幕——我为了逃命拼命往下潜,尽我所能地往更深处潜,潜到了我根本想都想不到的深度。现在,我……
也许你也很怕吧?
该死。
不要怕。
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我到底向下走了多少层?我集中精神,搜寻连接我和原本世界的那条看不见的纽带。我把全部的意念集中在这条纽带上——开始向上拉。
等等你在干嘛——别。
我艰难地一点点把自己拽出了这片无穷无尽的白色海洋。终于我感受到这个区域的边界挡住了我。我感受到自己渐渐推开它,穿过它……
求求你,不要走。
……然后我感受到有什么东西拉住了我。
狗娘养的混蛋你他妈怎么敢这样
我的四肢又回来了。我的手脚,我的身体——我还是看不见它们,但我能感觉到它们。有东西抓住了我的脚踝。它想把我“拉下去”——拉到比这一层更深的地方。拉到这片……虚无……之下的某处。
这是我的地盘我就是这里的神
我使出全身力气拼命往回拉。感觉脚上像挂了个锚——尖锐的疼痛沿着小腿传到膝盖,肌肉痉挛不已。抓着我的那个不知名的存在说不定会扯掉我的脚。
我要把你眼珠子挖出来混蛋
要是能逃离这个鬼地方,其实给它一只脚也算不了什么。妈的,就算给它一整条腿都没关系。我抬起另一条腿,狠命向下一踹,感觉脚后跟撞上了……什么东西。突然间,它松开了我的脚踝。
啊啊啊可恶可恶可恶
我摇摇晃晃地起身,挤压着世界边缘的薄幕,把自己挤了出去——
求求你不要啊求求你我真的很抱歉我以后不敢了求你不要走——
——来到了一个公寓房间里。
这里地上是厚重的棕色毛绒地毯,墙上是令人恶心的桃红色壁纸,空气陈腐又浑浊。我紧握着我的点45,迅速扫视了一遍整个房间,寻找有无不对劲的地方。我回来了吗?这里是芝加哥吗?是我的芝加哥吗?
屋里的一切看上去都很正常:餐桌,写字台,看得到阳光的窗口。我向阳光走去。
我看见外面的街角有个小餐馆;我看见更远处有卖热狗的小摊。我还看见人行道和路灯,商店和车辆……
……只是没有一个人。
往回走时,我的鞋子深陷在柔软的地毯里。我低头看去。这地毯不仅仅是棕色;还带着黑色和金色的条纹——甚至偶尔能看到一小撮卷曲的红铜色。这地毯引起了我的注意。我俯身仔细查看地毯的材质。纤维很细——太细了。这东西是……
头发。
我的目光转向那恶心的粉色墙壁。这时我才开始注意到墙上的一些瑕疵——斑点,痘印,伤疤……痣。
皮肤。这墙是用他妈的人类皮肤做的。
我闭上眼睛,紧紧抓住精神的纽带,用最快的速度向上爬去。我感觉自己又穿过了一层边界,来到——
——一个充满发臭的腐肉的世界,数十亿只苍蝇的振翅声震耳欲聋,它们的群落如翻滚的乌云,密不透光,遮天蔽日——
——一座无比庞大的废弃工厂,它包含了整个芝加哥,整个天空,甚至连太阳也包括在内——
——芝加哥,但充满火焰和浓烟;远处传来枪战交火的声音,城中的每一座房屋却都门户大开——
——无数尖叫的面孔组成的海洋,它们挤得如此之紧,不时有人被挤爆,化作一团亮粉色的肉泥,但片刻后又会复原——
——然后——
——我来到像是医院病房的地方。这里只有一扇门,就在我的身后;一扇坚固的铁门。那种用来把怪物挡在外面的门。
我面前站着一个干瘪的老太太,全身披着黑袍。
也许这门是用来把怪物关在里面也说不定。
我举起点45,指着她那张丑脸。“好了,女士。有话快说。”我试着拉扯我的精神纽带,但一点反应也没有。我感觉不到它的存在——它就像被剪断了一样。
她的眼里露出被逗乐的神色。有东西从她的衣服底下蜿蜒爬出——看上去好像是……头发。几十缕灰白的头发爬过她的脚,慢慢在地板上蔓延开来。
她咂了咂舌头。“说真的,你连我都不认识了吗?你可费了不少功夫来找我啊。”
伊卡·沃洛加。我眯起了眼睛。“你的脸和之前不一样了?而且我很确定你已经死了。”
“我有很多张面孔。比天上的星星还多。”她先是哈哈大笑,继而咧嘴微笑。她的牙齿闪闪发亮,像一排牛排刀。“今天你已经看见了其中两张。也许——要是你足够聪明的话——你还能看到更多的。”
警报声突然响了起来。房间的灯光变成了不停闪烁的刺眼红色。
“叙旧就到此为止了。我拉你来这里不是为了和你聊天。我们还有正事要办,就你和我。跟我来——我可以带你回到你的宝贝城市去,雅申卡Yashenka。”
她转过身,我们——
——回到了芝加哥。这城市一片衰败的景象。房屋大多已经倒塌;车辆东倒西歪,支离破碎。街道上布满了碎石。
我看见了远处罗亚诺克大厦的轮廓。大厦的墙上散布着几十个一人大小的洞口,房间里的物品杂乱地悬挂在洞外,仿佛一条条下垂的舌头。我感到背后吹来一阵干燥的热风。某种神秘的力量牵引着我——试图把我带向那股热量的来源。
伊卡·沃洛加走在我前面,她冷静得几乎有些超然。
我回头看了一眼。天空变成了丑恶的橙色;远处——远在城市之外的地方——有什么东西发出火焰般明亮的光芒。那种力量正是要把我拉向光那边。
我转向伊卡。一张报纸从我脚边飘过;我只来得及看清一小段头条标题,它就飘走了。
神秘力量将尸体引向——
我们继续向前走。“这里到底是怎么了?”
“你有没有想过,世界有多少种终结的方式?”
“所以这就是?世界末日?”
“每一个世界末日。”她回头看着我,瘆人的笑容又浮现在她的脸上。“你知不知道,为什么它们都没有变成现实?”
我张嘴刚想回答,突然——
——我们出现在一间厨房里。我们面前坐着一家四口,正准备享受一顿美餐。
但这一家人不对劲。他们不是人类——不再是人类了。成堆悸动的粉色血肉构成了他们的身体,只能勉强看出是个人形。他们的手太多了,腿也太多了,肿胀的肉体随着每一次心跳而颤抖。
他们的食物也是一样的东西。盘子里装满了仍在抽动的肉瘤,从中伸出的卷须蔓延到了餐桌上。在我的左边,有一头我觉得原本可能是宠物狗的生物——现在它只是一堆翻滚抽搐的肌肉组织。它伸出一条带子一样的“舌头”,舔着面前的碗里扭动着发出尖叫的肉块。
伊卡·沃洛加站在我身边打量着这一切。她看上去很恼火。
“你干的?”我问她。
“人人都这么认为。可是他们错了——我们才不干这种事。”
“‘我们’?”
她盯着我。“饥饿之道N?lk?的行者。亚恩的子民。”
“欲肉教徒。”
她点点头。“就像你一样。”
我握紧了点45的枪柄。“我不是你们的人。”
我们身旁的血肉蠕动起来。虽然没有眼睛,但这家人似乎已经察觉到了我们的存在。他们爆发出可怖的低沉怒吼。我用枪对准了其中个头最大的那个。
“你当然是我们的人,雅申卡。你和我一样清楚。何为腐烂。何为邪恶。而你以它们为敌。”
随着一阵可怕的咆哮,那一家人猛扑过来。我的手指紧扣在扳机上,但是——
——我的枪指着的只是一面空荡荡的墙壁。我们又回到了城市的街道上。现在已是深夜;周围却人来人往,每个人都一边奔跑一边大喊。我回头一看——我们正站在芝加哥大剧院的门前。我听到剧院里传来惨叫声。
“再问你一次:你知道为什么这些世界末日都没有变成现实吗?”
一个穿制服的男人领着一队警察从我们身边经过,冲向剧院的大门。他们全副武装,每个人的表情都异常严峻。我望向城市的天际线,天色很暗,但我还是能看清远方有几处火光。惨叫声也不仅仅来自剧院里面。我觉得到处都能听到它们。它们从四面八方传来。
我的眼光转向了剧院的广告牌:
《缢王悲歌》,电台直播——仅限今夜
“它们成不了真就是因为它们是末日。因为末日意味着消亡。而我们承受磨难不是为了消亡。我们的苦难是永恒的。”
我转过身面对着她,放低了手上的枪。“哑谜打够了没有,老奶奶?”
她笑了,露出尖利的牙齿。“于是我们以火攻火;以毒攻毒。这个宇宙染上了恶疾——我们则利用这场疾病来攻克它本身。”
“够了。告诉我到底是谁——”
“——把你开了膛。是谁利用你的身体来繁殖那些虫子——来协助魏斯?是谁——呃——”
我们脚下的地面像海绵般柔软,许多颜色混杂在一起,使它呈现出污浊的棕褐色。空气的味道甜得过了头;我不禁弯下腰干呕起来。地面被我的体重压垮,伴随着恶心的噗哧一声,我的左脚陷入了肥腻的烂泥中。粘稠的白色泡沫从洞里涌出,没过了我的脚踝。令人作呕的甜味变得越来越浓。
伊卡低头看着我。
“一个背叛了我们的信仰的人。你将找到此人。你将阻止此人。”
“不——”这片泥沼在渐渐把我向下拉。脚踝已经陷进去了;小腿也正在沉没。更多奶油般的泡沫涌出来,淹没了我的膝盖。我试着支撑起身体,结果我的手也陷了下去。“我不——替你办事。”我被她身后的风景吸引住了目光。烂泥覆盖的小丘,高地,山峰,此起彼伏。我似乎看见了一块指向天空的奇怪岩石——不,那不是岩石。那是一座教堂的尖顶——
“你不替我办事,但我们站在同一边。天使的一边。乐土Ikunaan的一边。”
烂泥现在已经没到腰了。我试图移动双腿,但却因此压垮了周围的泥——反而陷得更快了。“也就是吃小孩的那一边吧?跟你确认一下。我看过你的档案了。你他妈的就是一个怪物。”我眼看就要淹死在这甜蜜的烂泥海洋里了,而面前只有这雅加婆婆一般的老妇,也许激怒她才是最佳策略。
她看起来一点也不生气,反而还微笑起来。她伸出一根布满皱纹、关节凸出的手指,轻抚着我的脸颊。“哦,我的小宝贝,小乖乖雅申卡,”她用哄孩子的语气说道,“我当然是个怪物。不是怪物的话怎么有办法对抗群星的力量呢?”
烂泥没过了我的肩膀。她粗糙的手向上一抬,抓住了我的头发,迫使我向后仰起头;我张开嘴正打算说点什么——或者大叫几声——她突然把什么东西吐进了我的嘴里。那令人恶心的湿乎乎的东西击中了我的咽喉后侧。它灼热得仿佛在燃烧——一切都仿佛在燃烧。我觉得自己像全身着了火。她的声音在我头顶隆隆作响,声音里既有怨恨,又有怜爱。
“为我报仇,雅各布·哈特利斯。就当帮个忙——一个怪物帮另一个怪物。”
她向我耳边低语。
万物烟消云散。
狭小的公寓房间已经成了废墟,在我四周闷燃。烟气充满了整个空间;到处都是烤焦的肉和木材的气味。那些圆筒全都碎了,地上散落着玻璃碎片和恶臭的化学药剂。伊卡·沃洛加烧焦的碎块——连带一些同样烧焦的虫子——糊满了周围的墙壁。
远处传来警笛的尖啸。
我身后的那面墙已经碎得不成样子;我从原本是门的地方走出来,进入大厅。有一家四口——父母和两个孩子——站在大厅的另一头,惊恐地盯着我。
我回头看看废墟,又看看他们。“有什么好看的?”
他们飞奔进自己的房间,砰一声关上了门。
我下了楼,走出了公寓,回到了芝加哥喧闹的街头。我花了很长时间欣赏久违的风城景色——然后才向最近的公用电话走去。
“也就是说不关欲肉教的事。”九月的声音有些不快。
“我可没这么说。”我揉着自己的脖子。我的声音变得很沙哑;一直需要清嗓子。“我只是说不是伊卡·沃洛加罢了。”
“你确定?”
“不能更确定了。我又听到了一个名字,”我告诉她。我的手在口袋里搜寻着下一块口香糖。
“你已经有一个名字了。”
“哦,现在我有了个更好的名字。”撕开锡箔时,我的手指有点颤抖,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口香糖塞进嘴里。“威尔海姆·莱因哈特WilhelmReinhardt。”
“莱因哈特博士?”
“对。你认识他?”我停下咀嚼口香糖的动作,向从我身边跑过的两名巡警微笑致意。他们紧跟在消防车之后,冲向原本是沃洛加的住处的地方。
“他是一位很有名望的精神病学和医学专家。”
等一下——医学专家。魏斯不是带了他的私人医生去让那个线人复活了一整天吗?“他有没有给魏斯看过病?”
“他是个私人医生。有这种可能性,但是……”她似乎不太有把握。
“他的资料有多少要多少——统统送到我的办公室来。另外,我需要……”我做了个深呼吸来保持镇静。“我需要你帮我个忙,九月。麻烦你帮我引见一个人。”
“谁?”
“理查德·查佩尔。”
电话那头又沉默了片刻。我没有打搅她——毕竟,我自己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你……呃,你确定吗?”
“我不喜欢这样,但没错,我确定。”
“那好吧。嗯……”
“明天给我办公室打电话告诉我详细安排吧,我会等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