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沉默,思念向谁倾诉。
今夜月更圆,圆得这般凄惨。圆月微蓝,就像你淡去的衣衫。
你……在哪儿?
宇日逐星还在飞,他嘶声呼唤,搅乱了夜的宁静;惊得远鸮噤声,惊得百里无虫鸣。他的嗓音嘶哑难听,像陈旧的破锣。不知道若是她听到了,会否还能辨识出是他的声音。
他身心俱疲,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撑着这具躯体多久。也许,痛苦,才是他力量的源泉。
……
万古长存的云海之上有一座孤独的山巅。山巅上,有一座古老的宫殿;
她比山更孤独,时光夺去了她华美的容颜,可是她还在等,等待了千万年……
长凳早已残败,一个孤独的身影坐在其上,像是一座残旧的黯淡雕像;在微蓝的月光下,无力地散射着它凄冷的光。
一阵温暖的微风吹过,一个随风而来的轻柔女子靠着他的身子,头枕在他的肩头。
“哥,你想她吗?”女子幽幽地说。
雕像没有活过来,依旧静默无声。
女子又靠紧了些,偎在他的胸口,她并不在意,她知道。
“哥,我也想她”女子犹豫了一下,轻轻地说:“咱们,回去娶了她吧”
许久,许久……
“我与你对个联吧”雕像终于开口,声音中充满了凄苦浸染过的柔情。
“嗯”女子的声音轻灵悦耳,似含着几分娇羞;那份娇羞,是送给洞房中的心上人的。
雕像惨白的脸上现出痛苦的表情,散射着幽冷凄凉的微蓝色的月光。“相伊……南宫聆玥……”他艰难地说出上联。
女子抬头,深情地望着他的脸,月光下,微红的俏脸上,有两颗晶莹的蓝月亮。
她脸上的羞意更浓了几分,她微低下头,蓝月亮坠落在她的手上,黯淡了它的柔光。
“哥……,妹妹不会忘记的”女子安慰心上人,她的心好痛,就像有一把剑穿透了自己的心,雕像脸上的痛苦,就是穿透她心的宝剑。那痛苦,就像有一把剑,也穿透了他的心。
哥,我想你……
清冷的微风,吹散了耳边的温柔。
微凉的风中,有一个满含着深深思念的声音:“哥,你还会来娶我吗?妹妹等得好辛苦……”
“晴……儿”雕像的臂膀剧烈地抖动起来,就像有生命气息的活人。还能发出啛啛的抽泣声。
“你……恨我……吗”雕像辛苦出声,整个身子都颤抖起来,好像随时都会破碎掉。
好久,风中的女子才说:“哥,我恨你”她停了一下,又说:“也恨你妹妹,她不让我出来找你,还打我……”
“你是不是不要我了!”女子的声音缠绕着雕像的躯体,她的恨,升华成了恐惧,好像好怕被这尊雕像抛弃。
她用尽了柔丝般的力量缠绕着这一尊冰冷坚硬的岩石,好想好想成为这雕像的一部分。
她开始在风中哭求:
“哥!别丢下我!你妹妹会把竹筒插到我肚子里的!我怕她!”
“晴儿——!”他痛苦喊叫,却再发不出声音。
“哥!我后悔了……”凉风吹远了她的声音,仿佛也吹远了她的思念。
可是那一双深深思念着谁的眼睛,再也隐藏不住其中的孤单,和深深的恐惧。
哥——————!
雕像与那一声‘哥’产生了强烈的共震,剧烈的震颤几乎使他分崩离析。重心失去平衡,雕像向前倾倒,倒伏于地。
日月轮转,又是那轮圆月。
只是今夜更蓝……
哥,你醒醒吧!一个女子的声音出现在无尽的黑暗之中。
为什么,我不可以死?!作为对女子声音的回应,另一个男子所发出的声音,似乎是永不相及的两个不同方向的内容。
为什么,我不可以死?!宇日逐星缓缓睁开双眼,有泪迷离,顺着眼角流淌,像一道涓细的水流跌落在冰冷的地面,又沿着视线流向前方。
冷硬的岩石不接受他的眼泪,就像死亡又一次拒绝了他的乞求。
好长的一个梦。
他梦到了自己的妻子,不知是不是第一次。透过斑驳的月光,他看到她在黑暗中缩成一团,躺在冰冷破旧的床榻上的一个角落里。
她在哭,默默无声。他看见了她的心,里面有一个模糊的身影,他知道那不是她的孩子,因为她对那暗影说:
我恨你!
宇日逐星从来没主动叫过妻子的名字,‘你’就是妻子的名字。也许只有这样,他的心里才会稍稍坦然一点,他欠那个名字太多,太多。
他不知道是谁把他叫醒,像玥儿,又像晴儿,可是那个姑娘手里好像拿着一只竹筒,有天地之间的距离那么长。他畏惧那只竹筒,看见那只竹筒时黑暗中的某处好像痛了一下。
他不愿起身,身子却摇晃着站了起来。双脚驮着他走出月台,又走进月廊。微斜的月光把他的身影投映在破烂的墙壁和窗棂上,像一个醉酒的幽灵。间或扶墙,他走进那一道早似曾相识的门。
千万年前的幽蓝,还在晶润的地面上萦绕徘徊,幽幽蓝光似还眷恋着自己的出处。那里清洁,不染尘凡。月光撒照在床上,却隔了窗棂的形状。那形状很特别,看不出像什么,也看不出哪里像窗棂。
床的一半隐没在暗处,使得这床看起来像月台上的破长凳。
醉酒的幽魂心中突起波澜。强大的吸引力把幽魂从遥远的黑暗中拉向这一具躯体。视线渐渐清晰,
这一刻,梦与现实,重叠在了一起。
光与暗平行着的白月光,仿佛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使他无法再向前一步。他屏住呼吸,或者说呼吸自己变得小心翼翼,好像是突然间便害怕了起来,怕惊动暗影中的所在。并非担心,就是单纯的怕。
他僵立,目光也僵了。他静止,与如有实质的镀了一层微蓝色的白月亮一起。他不能思想,对平行着的光线与暗线的背后的所在的深深恐惧压制住了他的思绪。他渴望,于是那恐惧无情地抽了他一个无声而又响亮的耳光。
他不知所措,连内功也不肯帮他探清隐没在床角的那一个蜷缩着的纤薄暗影。内功也怕,怕惊动那一小抹暗影。他看到有东西在动,就在暗影的深处,就像遥远夜空中的向着星空尽头滑落的流星。又像天外射向远方黑暗大地尽头的箭,
那黑暗尽头,是他的心。
他好想冲过去,如同英勇赴死的无畏战士;没有谁帮助他,内功已经沉睡,平静如一潭死水;这具躯体僵硬得像一块冷石,那恐惧也打倒了他;他渴望叫阵,叫出那一个惧怕着的名字,可是他从来不敢叫出那一个名字,亏欠是一座山,又是一把架在喉咙口的利剑。
流星划破星空,下起流星雨;满弓箭阵抬起四十五度仰角齐射,敌人的心,已暴露在有效射程之内。
流星如箭,每一枝都深深插入他的胸口。他产生了幻觉,听到远方黑暗中传来咯咯吱吱的声音,那是木梁开始断裂时所发出的声音。他心下大惊,侧耳细听:断裂声时断时续,仿佛已不堪重负,而且间隔越来越短。咯吱声变成了咔嚓声,越来越繁密,越来越清晰。
那密集而发的危机之音,就像古战场中发出的冲锋号。
床要塌!一个声音突然在他耳边炸响!
心未应,身先行!宇日逐星几乎是在时间之外便化做了一道流星,比满弓之箭更快百倍!冲破恐惧的魔障,冲入暗影之中!
攻敌不备,抱敌入怀!若山塌了,我便用我的脊背为你筑就那最后一道缓冲区,用我的手臂和双腿,为你撑起最后的掩体。如此,敌我双方,便可同归于尽了。
天塌了,地陷了!远古的宫殿破碎了!
男人紧紧抱住妻子凉软的身子,任由眼泪吹在她的脸上;任由断木碎石从身边哀鸣坠落;任由生命堕向无底的深渊。
如果死,请让我先死,别让我生不如死……
咻————!
一切的幻像,如长鲸吸水。
时空,被不可抗力吸拉回某个时间原点;那一个坠落的起点。丈夫躺在床上(此处因违规,删减四百三十四字)慌乱中她毫无防备,且不战而屈。
她未战而降,沦陷,只是时间问题。
恰恰,她的仇敌,根本就没用到时间。当她还与他为敌的时候,就注定了她不战而败的结局。败得如此彻底。
以至于这床,也发出‘咯吱,咯吱,咯吱……’的嘲笑她的声音。
她心里的防洪堤坝脆弱得像一张薄纸片,如何能抵挡得了滔天海啸。炽烈的狂潮将她的身心烧融,一波又一波的巨浪,把她的自我无情地冲走,再难觅其踪。
无尽的委屈向谁诉,她不过是一个卑微而又弱小的,心的奴仆。没有力量守护自己的身子……只能任由仇敌予取予求。唯一对她不离不弃的,只有流连在腮边那两行委屈的泪水……
她恨自己,甚于她的仇敌。
天,亮了。
云海上架起了彩虹桥。一直通向天的那一边;
那里是一个未知的世界。
男人走出房门,妻子安稳地睡在他的怀中。
远远地,他回头看了一眼。
破败的门洞边,倚靠着一个美丽的女子。穿着彩虹做的衣服。她慵懒地枕靠着门框,对他抿嘴微笑。
房中某处传来咯吱声,随后传来坍塌声。女子漫不经心地回头瞥了一眼,抿了抿唇。那时,有美丽的光华在她的明亮眼眸中变幻出晶丽的色彩。她回过头来,目光却慢了半拍。
她再对他微笑,笑意中,掠过一抹玩味和戏谑。他听见,那一双美丽的大眼睛送来一句娇嗔:不塌才怪!
还有那一句深深的,……我想你。
那,是她的心上人。
微风吹拂,吹动她美丽的长发。她随风而去,飞向那通向未知世界的彩虹桥。
宇日逐星遥望彩虹桥的尽头,他想知道,这一个在风中化做彩虹的彩衣女子,是否会在天的那一边,遇见她的心上人……
数日后,夔啸山。
客堂中,姐妹和女儿各就于位。
“姐姐,他……真的在紫云峰吗?”
“我怎么知道!我跟他又不熟!”姐姐气呼呼地道。
“姐姐~”东方初月听出姐姐话里的酸味,慌忙伸出双手去抓她的手。旁边抱小孩儿的东方彩雩吐了吐舌头,露出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
一物降一物。看来这从未曾见过面的若蓟阿姨还真是娘的剋星,好多年不见了,上来就给妹妹一耳光,打得那叫一个狠。擦药时还不准喊疼。可是这老虎娘什么时候喊过疼,怎么一到她姐姐这儿竟变得娇弱起来,擦点药就疼得眼泪稀里哗啦往下掉,不鄙视她都对不住自己这双眼睛!
这位若蓟阿姨名叫恭施若蓟,与她的帕妹东方初月好多年没见过面了。只是姐妹情深,相离愈浓。日话夜谈间,自然互知这分开多年之后的许多事。她和那个叫暮的淫贼的的确确不熟,直到如今她还是觉得自己吃了老大的一个暗亏。可是这死丫头自打把那紫云峰三个字听入耳中,便三句话离不了‘他’,如何不让人气恼。
不过在东方彩雩看来,她这蛇蝎美人一般的娘亲,在她这失联多年的姐姐面前居然乖顺的像一只小猫。
古圣有言:拉屎尚需蹲坑,打虎还得武松!总有人治得了你!
其实,东方初月心里有多苦,只有她自己最清楚,她的姐姐也帮不了她什么。曾经,她只想忘记他。如今,她好想再见他一面,一面就好,然后忘记他,哪怕忘记一切。她反反复复地把话头扯到他的身上,只是想多知道一点儿他的事,她甚至没敢往深处奢望能在什么地方再见他一面。
东方彩雩逗弄着小孩儿,支棱着耳朵分出心偷听。无非是想多知道点儿初月姑娘少女时候的浪漫韵事,以便今后母女吵架的时候能拿出来揶揄嘲谑她几句,说不定还能占个上风。
妹妹心忌,不敢再继续关于他的话题。
“姐姐”妹妹眨巴着眼睛,声音里掺进撒娇的味道。
“嗯?”姐姐有一种被妹妹算计的感觉。
“抱抱人家啦”
“死丫头!打什么鬼主意!”姐姐笑骂着,眼角有意无意地扫向别处。双手却老实听话地把妹妹抱在了自己的双腿上。
妹妹倚躺在姐姐怀抱里,就像一个娇气的小女孩。
抱小孩儿的小女孩听在耳中看在眼里,整个人都不好了,抱着个小火炉还觉浑身打冷战,鸡皮疙瘩扑扑簌簌掉了一地。
娇气的小女孩才不管她这些,相反,她还向抱小孩的小姑娘投来炫耀和挑衅的得意目光。
并且,变本加厉,“姐姐亲我!”她把脸蛋儿伸到姐姐的唇边,像强盗一般。
“还要不要脸了你!”姐姐咬耳朵,把声音压成耳语。好不甘愿地快速亲了妹妹的脸颊,就像蜻蜓点水。间中偷瞟了抱小孩儿的小姑娘两眼,双颊已至赧红。
小姑娘受不了了,真的受不了了。于是她逃也似的,抱着小孩儿快步小跑地奔出了门外。小孩儿仿佛映景地抱着她的脸叽叽叽地啃来啃去,想要把口水涂得均匀些。
“姐姐”东方初月倚靠着姐姐的身子,看着那小姑娘跑得远了,她的目光也平淡了下来,稍稍有些黯淡。娇气的小女孩开始变得伤感忧郁。
“嗯”姐姐应了一声,等着她下面的话。
“我还没有找到痴情树”她的声音也黯淡了下来。
恭施若蓟沉默良久,才开口说:“算了吧,就算是为了这小人儿”
“姐姐,我好苦……”
姐姐吻了她的额头,流下伤心的泪水。姐姐知道妹妹的苦,因为姐姐曾经走过妹妹的路。
姐姐走过那路,没走过那路。姐姐依然苦,所以能体会妹妹的苦。为了被人带走了的那只小人儿,姐姐把那满心的苦,装进了闷葫芦。
妹妹的肩头孱弱,扛不动那只高过她头顶的大葫芦。那葫芦大得像一座山,妹妹的身子太单薄。
“姐,那树为何不叫无情树?”
姐姐把脸贴在妹妹的额头上陷入沉思,良久才道:“那是一个遥远的传说”
传说,在时间的尽头,有一个美丽的女子从荧惑星来,坐着一只会飞的船。可那星只有那么一点点大,就是一只会发光的金红色的小点儿,像萤火虫。
那美丽的姑娘为一个男子而来,因为他死了。那男子属于这地,所以她把他埋在了尘土里。
她终日在坟前哀悼哭泣,眼泪一遍又一遍地把土坟浇湿。
从日升,到日落。
从夕暮,到晨曦。
日头常常扯过一片乌云,为她撑起遮阳伞。光线太毒辣,会把她身上的水都晒干,尽管她是水做的。乌云常常落泪,把她都淋湿了,衣物贴在身上,露出处子的柔美,和熟透的热辣。云嫉妒她美好的身姿,于是移开了身子,日头光烈的射线重新回到她的身上,重又把她的衣服晒干。然后再寻找下一片云,一片从来没有见识过她美丽容颜的彩云。
有风吹过,轻佻撩拂着她如丝的秀发,是要分散她的注意力,她不为所动,因为她的心已深深埋在尘土里。
她天天给她的心浇水,用她的眼泪。
星星围住她,推举月亮为代表前来劝她。月亮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只能轻柔地拥抱她。星星在夜空中纷纷点头,让月亮代表它们的心说话,可是月亮真的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它只能拥抱着一个冰凉的躯壳,躯壳不可能感受到它的温柔,因为她的心在坟里。
星星开始哭泣,泪光闪现在遥远的天际。有时候,像是下了一场遥远的天雨。地上的人们会惊奇地大喊大叫,
看!流星雨!
其实,那不是雨,是星星的眼泪。
有一天,有一颗萌芽,在土壤深处冒出一个嫩嫩的小尖儿。小尖儿生长,本该在大地上探出嫩白的它却还在土中,因为它还要再长过一个小土丘才可以呼吸到清甜的空气。
那土丘是湿的,因为每天都会有一个人给它浇水。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有一天,那一个小嫩牙儿长成了一棵大树,树上挂满了果子。女子迈着沉重的脚步来到树下,她已不能常来给它浇水。
有一个枝桠伸在她的面前,上面挂着一颗成熟了的果子。她轻轻抚摸,没有摘下它,她知道,它的果汁,都是她心里的滋味。
终于有一天,她再不会来给它浇水。她走不动了,躺在了离它不太远的地方。
地拥抱了她,为她做了一座山。多年以后,有清凉的山泉从其中流淌出来,挂出清清的帘。
如果你是有心人,请你路过的时候,在帘下的小水潭中用小木桶打一桶水,浇在那棵树的树脚边。
不然有一天,它的果子会变甜……
“姐姐,她在哪儿啊!”妹妹听到这里,再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她哭了,好大声。
姐姐摇了摇头,她也好想知道,她在哪儿。
恭施若蓟的眼泪流在妹妹的脸颊上,那眼泪的滋味,散发着淡淡的果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