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到一天前，临时作战会议尚未开始时，包括哥布林杀手在内的冒险者们先行去宾馆放行李。
努尔屹立在教堂的钟楼尖顶上，神色冷峻地俯瞰着普尼斯港广袤的外城区，看着星星点点的光芒连缀成河流向内城区汇聚。
教堂顶的风很大，咸腥湿冷的海风吹打在他的脸上，裹挟着码头上海鱼晒干腌制后的淡淡香味。
“骰子，使用你的能力，我想和你谈件事。”
他的右手向虚空中一抓，中指与拇指的指尖夹出了一枚银白色的骨质骰子。
“哦？换人了？说吧，你又开出了什么丰厚的条件，才说动那个铁石心肠的家伙把你放出来呼吸新鲜空气？”骰子的声音愈发愉悦，“还是说，你彻底认命了？”
“……我现在没有和你打岔的余裕，骰子。”
努尔面无表情地说道。他懒得再听骰子油腔滑调地敷衍自已，手指忽然发力，将骰子捏成了稀碎的粉末。
这一刻，他感觉到风停止了，连带着普尼斯港夜晚人声的喧嚣一齐被瞬间冻结，嘈杂的环境音退潮般地离他而去并消失不见，他的世界只余下一片死寂。
下方街道上的每个行人都定格在了原地，恍若被拍进了照片里。
整个世界都静止了。
努尔的身体也不能动。他默默地注视着手中又凭空冒出一枚一模一样的银白骰子，却并不感到意外。
“你的能力实际上不是时间停止，否则半年前你在城里用类似的能力作弄我的时候，当时还活着的白金级冒险者普尼斯港老城主绝对会发现。就算你是骰子，也不可能达到连半神一起暂停的程度。”
努尔的嘴没有张开，但声音却从他嘴部的位置传了出来。到了他这个层次，就算不张嘴也能意念传音了。
“你的能力是加速，大幅加速了我大脑思考的速度，达到从我的视角来看类似时间暂停的效果。”
“我也没说过自已能暂停时间啊。”骰子将点数为一的那面朝着努尔，类似眼睛的大红点闪烁着，“没劲，你看起来不像以前那么有意思了。被神性传染了？”
“很快你就会觉得有意思的。”努尔干脆地说道，“骰子，我准备留个后手，所以我需要你的帮助。”
“打那位哥布林‘神选者’的后手？”
“不是。是对付神性主导的另一个我。”
空气再次回归了死寂。不知道是不是努尔的错觉，他瞧见骰子那一面上的大红点好像变得更大了，像一个人瞪大了眼睛仔细打量自已。
过了片刻，骰子的声音再次懒洋洋地响了起来：“不帮。”
“你都不先听听我的要求再做决定？只是留个后手，不需要你赴汤蹈火。”
“虽然我们暂时结盟了，但是嘛，明着作死的事那我是肯定不能帮的。你显然低估了另一个你，你和他拥有着差不多的思维，你觉得你能想到的事，他就不会想到不会进行防备？你是不是脱离社会太久，思维都变得迟钝了？
“他现在能容忍你的存在，无非是因为你虽然有异心，但暂时没有行动，去做实质性危害到他的事，而且对成神计划有一定的帮助。一旦他认定你带来的风险大于你能给予的利益，那你不如赶紧自杀烟消云散得了，还能少受点苦。
“所以，作为盟友我只能好心劝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就算你想作死也别托我下水，作为骰子我小日子过得很滋润，地位坚固前途一片光明，我给自已找麻烦我不是有病？对了，由于我们是盟友，我就不把今天的事告诉他，你就再好好思考，拎清楚自已的定位吧，嘿嘿！”
努尔冷冷地说道：“你觉得自已不可或缺，是因为成神计划的原因吧？”
“嗯？看来他和你透露的不少啊。当然了，我又不是傻子，肯定不会一次性把完整的计划全抖出来。”骰子的语气有些意外，但又絮絮叨叨地讲道，“不过我想抖出来也不可能，以前的你，曾经的旧光神设计得很精巧，要完成当前计划内容，复苏的神性浓度达到标准线，才能解锁下一步的计划。你还没到那个层次就知道真神级别的内容，那是会出事的~~”
骰子自认为眼前的人性努尔从它刚才这一大段话里挑不出任何刺来。
因为这都是事实。
“理解了吧？要我帮你别的事还可以，直接想着对付神性，我看你是厕所里点灯笼……”骰子渐渐地不再说话了。
由于它的能力本质是思考加速，相对而言，时间仍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流逝着：不知不觉间，它发现努尔的嘴角比起之前已经上浮了些微距离。
努尔对骰子露出了冰冷的微笑：
“你好像搞错了一点，我从来没有低估过另一个我。相反，是你低估了他，骰子。
“你不会以为你耍的那点小伎俩天衣无缝吧？”
骰子眨巴着略显无辜的大眼睛注视着他，仿佛在说“我怎么你了”。
“你刚才说过，若带来的风险大于利益，那么另一个六亲不认的我会毫不留情地翻脸不认人，这一点对于我是适用的，对于你也是适用的。
“倘若你对成神计划动了手脚，加了点小料，利用计划为你自已攫取利益。如果你是另一个我，发现了这一点你会怎么想？”
骰子依然没有立即回复，脸正中的大红圆点飞速自转了起来，看上去就像是“脑筋转动”这一词的具象化。
过了一会，它才笑嘻嘻地开口道：“能想到通过这一点来套路我，趁机寻找我的破绽，你比以前更聪明了。可惜，我不吃这一套，想让我就此上当，手段还是差了点火候。”
努尔皮笑肉不笑地说道：“重点不在我怎么想，而在于另一个我怎么想，他现在才是真正拥有决定权的那位。你自已说的，我能想到的，他也能想到的。
“都是聪明人，要真什么都没发现，我也不会今晚故意制造和你交谈的机会只为诈你，没那个必要。我既然和你这么说，就意味着心里已经有底了。
“你如果愿意坚信另一个我没发现你对计划动了手脚，那就这样吧。我们的谈话到此结束，你可以结束加速能力了，就当今晚的事没有发生过。”
努尔欲擒故纵，看似明面上将选择权交给了骰子，现在实际上是他彻底掌握了谈话的主动权与节奏。
他确实没有诈骰子。另一个神性主导的努尔先前确实通过推理发现了成神计划的矛盾之处，并警告自已不要把“东大陆”的信息疑点告诉骰子。
努尔经过权衡，私底下也赞同不应该向骰子透露这一点。成神计划掌握在骰子手里，它的信息优势过大，真向骰子亮出“计划有问题”的具体证据，到时候的效果绝对会适得其反。
所以只要打出烟雾弹就够了，反正都是聪明人，就让骰子去胡思乱想自已到底是哪一步被看穿了就行。
许久，骰子才幽幽地说道：“你再好好想想，即使真按你设想的我改动了计划，我作为计划的唯一载体，他也不可能把我怎么样。”
很好，骰子终于信了，摊牌的时机成熟！
努尔立刻说道：“现在确实不可能把你怎么样，但是以后呢？尤其是知道了最后那一步计划后，你觉得他会不会卸磨杀驴？不，我觉得以另一个我的头脑能力，随着掌握的信息越多，他就越有可能提前猜到后续的计划内容，而且以我对我自已的了解，我不认为旧光神只会留下‘成神计划’一个后手。
“后手之间很有可能是相互独立的，你作为成神计划的载体，绝对不知道其它后手是什么。一旦另一个我通过其它后手补全了计划，那改动计划的你就完了。”
抓住机会的努尔滔滔不绝、连珠带炮地一通输出，把骰子本就银白色的“脸”说得更白了：“另一个我只看重利益，没有价值或有危害的东西他会毫不犹豫地舍弃，这其实不算优点。我和他虽然智商差不多，但最大区别就是我重情重义，而他薄情寡义，这些你都是看在眼里的。如果你愿意帮助我对抗他，我赢了之后肯定会记得你的帮助；若你帮助他对付我，就算出力再多，到时候你没价值了该死还是得死。
“现在已经不是做墙头草的时候了，你必须在我和他之间做出选择，二选一。好好考虑吧，骰子。”
骰子安静地待在他的手指中。又过了一会，努尔才听到了它的嘟囔：“你没有赢的可能。”
“只要你愿意帮助我，那就有可能赢。”
“……”骰子沉默半晌，说道，“先把你要我帮忙的内容说来听听。”
努尔再度露出了微笑。
“好。现在另一个我因为哥布林杀手的原因暂时不能从荒原出来，我需要你借着这个机会到红豆、芙萝尔和前辈那里去。”
“你要她们协助你对抗神性？”
“可以这么说。”
“她们和你的差距非常大，想让她们送死就直说。你不如等这次事件过去，让雅儿等人帮助你，她们的胜算还高些。”骰子发出了鄙夷的声音。
“不，这次实力不是关键，我需要的是对我有足够信任的帮手。”
“那你怎么不喊你的精灵母亲？”
“琥珀太信任我了，到时候可能会分不清要帮助谁，毕竟两个都是我。”努尔淡淡地说道，“而且她实力和普通人相当，这事对她来说太危险了。”
“你前面都那样对那几个人了，还指望她们会对你有足够的信任？”
努尔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了出来。他语气坚定地说道：
“我知道。但我相信她们会帮忙的。”
……
接下来的一天，哥布林军队并没有直接进攻普尼斯港。
以努尔现阶段堪称夸张的魔法感知范围而言，他能轻松感知到有多支哥布林斥候小分队在距离城外较远的山头上鬼鬼祟祟地向城内张望，但由于他施加了单方向的防窥探魔法，哥布林们什么细节也看不到。
同样，努尔也探寻不到神选者的大本营，西普尼斯山脉的任何情况。在他混进来看了一场免费演出后，哥布林交响乐团显然专门对他有了防备。
“对方没能在先前的城外激战中抢到任意一个人，反而吃了大亏，损失了不少骑兵，现在暂时选择了战略收缩。那名神选者应该启用了备选的发育计划。”
“虽然说我们掌握了这批哥布林的弱点，普尼斯港也在一刻不停歇地训练士兵适应新的战法，但这显然不够。与这群神明特意投放的哥布林相比，人类的上限还是太低了。”
努尔眉头紧锁。
敌人的高端战力实力不明，敌人的基地布防也不明——对面的神选者不是傻子，基地肯定发生了变化，他不可能再像昨晚那样轻松混进去。
所以努尔直接禁止冒险者们与军队主动出击。
“目前只能打被动的防御战么？对方先出牌我们再相应地出牌化解，采取这种走一步看一步，稳扎稳打的计划，现在看来是最稳妥的……”
努尔上辈子了解过的守城战大多都是这个模式。
“也不行。”
这将意味着他们会完全放弃战争主动权，只能跟着哥布林神选者的节奏走。
就在努尔站在城墙上思索对策时，一名教会工作人员顶着黑眼圈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努尔大人，昨晚那一波人口输入后，人口总量已经超过了普尼斯港的人口承载量，现在我们每人都在加班加点工作，但仍然出现了人手严重不足的情况。”
“今天又有三艘满载人的蒸汽船到港，教会现在封锁港口禁止船只靠岸，已经有一艘船长时间漂泊在领海范围内，坚持要进港……”
“有不少难民分不到临时住所，只能露宿外城区的街头，其中很多人都是老弱病残，我怀疑有瘟疫爆发的可能……”
“食物和水分发不过来，今天下午已经出现了小规模的抗议团体……”
说到最后，这名身心俱疲的工作人员的语气带上了愤怒：“为什么我们四天前向王国求援，没有等到除冒险者外的任何援助，反而等来了一拨又一拨的难民？再这样下去，哥布林还没进攻，普尼斯港就要先崩溃了！”
努尔平静地听着他的汇报。
这恐怕就是诸神针对普尼斯港的盘外招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