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后，秋老虎收起它的余威，阵阵凉风吹袭，天空无云，星光补充了新月的暗淡，田埂间虫鸣起落。
路灯很少，这条马路有不少龟裂，有的地方已经凹陷，用碎石子和黄沙粗糙填充，一阵疾风扬起尘土。
方心艾走得很慢，怀里抱着父亲的骨灰。
一个趔趄，陶罐差点脱手。
方心艾死死搂着陶罐，站稳以后，她停下脚步，心有余悸，抚摸着陶罐，嘴里念叨着，没事，没事。
她终于哭了，先是呜咽，随后是啜泣，眼泪大滴大滴落下，最后她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两天前，父亲最后弥留时候，拉着她的手不停道歉。
这是父亲十几年来最脆弱的时刻。
父亲强撑着只剩50斤的身体，癌症让他的嗓子只能发出气音，断断续续，说着.。
他这辈子对不起小艾。。。。。。
是他拖累了她。。。。。。
小艾以后一个人该怎么办。。。。。。
也好，以后没了他的拖累，小艾就可以重新开始生活。。。。。。
小艾千万别记恨他。。。。。。小艾你要去找妈妈。。。。。。
父亲说这些的时候方心艾强忍着痛苦，她抚着父亲的额头，轻声安慰着他。
小艾会好好的，小艾怎么会记恨爸爸呢。。。。。。
叫车把父亲送到殡仪馆，开死亡证明，去派出所注销户籍，整个过程方心艾都很平静，像一个局外人，好像死去的是一个不相干的人。
她甚至还回怼了向她推销高价骨灰盒的工作人员“不孝”的指责。
直到此刻，她终于接受，最疼爱她的父亲不在了。
以后只剩下她独自一人，突然间深埋在意识深处的恐怖记忆涌了上来。。。。。
十五年前的那个雨夜，瓢泼大雨，密闭充满霉味的锅炉，男人的拳脚，反剪脱臼的胳膊，撕裂的疼痛，尖叫，血，泪。。。。。。
方心艾开始颤抖，眼前发黑，呼吸困难，四肢麻木，原先蹲着的身体向一边倒去，她蜷缩着身子在满是碎石尘土的马路上一阵一阵抽动着身子，碎石蹭破了她裸露的手臂和小腿。
在她快要失去意识前，一块心形的绿色琉璃从领口脱出，击在陶罐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叮。。。。。。“
这一声脆响像黑暗中的一束绿光，将方心艾从惊恐发作中解救出来，陶罐上的余温传到心口，感受着父亲最后的温暖，方心艾渐渐止住了哭泣，惊恐慢慢退潮，她坐起来，看着那块琉璃，久久发怔。
已经很多年没有这么严重的惊恐发作了。方心艾记得，十八岁那年，父亲确诊癌症以后，她的惊恐就不再像方才那样严重。
方心艾心想，难道这是父亲和死神做的交易，用他的健康让方心艾摆脱痛苦。
现在父亲走了，交易结束，痛苦又要回来了吗？
想到这里，方心艾自嘲笑了笑，深呼吸几次，把琉璃放回领口，抹掉陶罐上粘上的尘土，支撑着站起来，继续往前走，她走得更慢了。
从殡仪馆到能打到车的地方要走三公里，连续三天没有合眼，每天只吃一点东西，再加上刚才的大哭和惊恐发作，让方心艾有些支持不住，脚步开始虚晃。
身后出现车灯光，方心艾让到路边，侧身将陶罐搂得更紧。
一辆白色面包车停在她身边，手摇的车窗缓缓降下，嘎吱嘎吱，司机身子倾斜在副驾驶座上，：“要搭车吗？”
方心艾认出是把昨天把父亲拉到殡仪馆的那个人。由于殡仪馆的殡葬车太过昂贵，她想自己找车。在某个货运软件上下了单，司机知道拉的是什么后都拒绝了她。
终于在一个兼职消息群里她联系到一个愿意帮忙的司机，当然要加价。
那个司机没有丝毫芥蒂，把父亲抱下楼，装车，运到殡仪馆，还把父亲抱到了暂存处，一路上两人没有说一句话，只有在结账的时候，司机轻声说了一句，节哀，方心艾回了一句，谢谢。
方心艾下意识拒绝，：“不用，前面就能打到车。”
“前面还有五六里地，你抱着这，怕是没人愿意载你。”司机看了一眼陶罐，向陶罐点头致意。
方心艾犹豫了一下，自己确实已经走不动了。
“上来吧，不收你钱。”司机招手，打开了车门。
方心艾上了车。
“安全带。”司机提醒方心艾。
车子行了一段，司机开口：“节哀。生老病死。”
“谢谢。昨天多亏了你。”
“人之常情，殡仪馆太不厚道了。我偶尔拉拉这方面的活。这不刚从那儿回来。你要保密啊。”
方心艾这才明白，为什么司机这么熟练，并且毫无心理负担。
“不过，你要保密。我主要还是拉一些平常的东西。”
“我会的，谢谢你。”
“你和你父亲感情一定很好吧。”司机注意到方心艾满脸泪痕。
“嗯。。。。。。”
“你是跌了一跤吗？”司机抽出几张湿纸巾递给方心艾。
方心艾接过来，仔细擦了擦陶罐。
司机轻叹一声，又抽出几张，示意方心艾擦擦脸和手臂上的伤口。
车继续行着，两人又陷入了沉默，方心艾望着窗外渐渐多起来的灯光，心里盘算着接下来的日子应该怎么办？
真的要去找母亲吗？可是母亲是谁？她为什么不要自己？
算了，她既然不要自己，自己为什么要上赶着去找她呢？
方心艾拿出那颗心形琉璃握在手里，父亲说这是母亲留给她的。
司机瞥见琉璃，握着方向盘的手一紧，脚下意识地点在油门上，面包车加速，推背感让方心艾一怔。
“抢个红灯，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司机解释道。
夜已经深了，路上的车辆稀少，方心艾开始庆幸自己遇上了司机，不然能不能打到车另说，就算打到了，或许也会被拒载吧。
她回过头看了看司机，这个司机和她年龄相仿，眉宇清秀甚至可以称得上英俊，但透着一种老气，并且一种阴郁挣扎的气质让人第一眼忽略了他的长相。方心艾很熟悉这种气质，因为她也一样，不同的是，她的美丽让人第一眼忽略了她的痛苦。
“师傅，停一下。”
车行到白江大桥上，方心艾示意司机在桥上靠边停车，
司机一愣，但还是将车靠边停好。
方心艾打开车门，下车，走到大桥的护栏边，司机跟在她身后。
白江是一条大河，河面很宽，水量很足，黑色的浪在向前推行。
方心艾深吸了一口气，眼泪再次流下来，她没有哭，晚风吹起她的长发，单薄瘦小身体倚在栏杆上，摇摇欲坠，泪眼婆娑，任谁见了都会生出我见犹怜之感。
方心艾长长叹出气，吸了几下鼻子，旋松陶罐，又旋了回去，最后像是下了很大决心，旋开陶罐。
她的手指修长，动作稳定，这是常年的钢琴训练留下的痕迹，回想起以前练琴时父亲严格的要求场景，又想到以后父亲不能再督促自己练琴，她心中不舍又放松，轻咳一声，笑了出来。
她转过身，把陶罐盖子递给司机，司机上前恭敬地双手接过。司机见她含泪这一笑有些动容。
“这是父亲的意愿。”方心艾解释道。
司机没有接话。
方心艾抓起一把骨灰，还有些烫手，她缓缓松开手掌，骨灰随着风扬起，飘远，落到黑浪里，被江水推向远处，江面上不定方向的风，吹回几缕灰烬，粘到司机的身上，司机仍旧默默看着，并不躲闪。
他看着眼前美丽的女子，心中早就紧作一团，自责，后悔，不甘，怜爱之情在心头搅动。
她还是那么美丽，十五年未见，看来她已经全然忘记了自己是谁，
这样也好。但看到她那抹泪中的微笑时，他想立刻将她拥入怀中，诉说思念，许下承诺。
他始终没有动，只是站在原地默默看着方心艾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