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忽温风至,因循小暑来。
渚州梅县白川镇大河村的村民们正是手不离锄的时候。
待到日头渐渐升高,在地里忙活了一上午的人们陆陆续续地回家做饭了。
村中间的一户农家小院,白家二房的两个儿媳妇李娟和陈翠满头大汗地推开院门,先把扛着的农具放在前院的小杂物棚里,然后才去后院井边的大水缸边上舀了水洗手。
陈翠三岁的小儿子保根正坐在厨房门口拿着一根小黄瓜啃着,见亲妈和大伯娘回来了,口齿不清地喊了一声:“妈。”
厨房里烧火煮饭的白叶叶、白果果和白文桥都听到了保根的声音。
十岁的白文桥是李娟的独子,白叶叶和白果果则是陈翠的女儿,分别是九岁、七岁。
白果果跑出去:“妈,大伯娘,你们回来了。”
见奶奶、大伯、爸爸和三叔都没回来,就知道应该是奶奶让她妈和大伯娘先回来做饭。这两天姑姑病着,家里没人做饭,他们还小,只能打打下手。
清凉的水流冲走手上和脸上的尘土和汗渍,让人清爽起来,李娟和陈翠总算有心思关注别的。
陈翠一边拿湿手往裤子上擦了擦,一边走去厨房:“今天你小姑起来做饭了吗?”
李娟看了陈翠一眼,实在佩服这二弟妹怎么能当作无事发生一样,小姑子才落水救回来三天,就敢指望她干活。
果不其然,陈翠只见到厨房里十岁的白文桥和九岁的白叶叶在,就知道小姑子今日还搁床上躺着。
她捏了捏酸软的胳膊,心里直冒酸水,又怒气勃发。
原本她还觉得能让小姑子休息两天就极好了,第三天小姑子就得自觉起来干活了。
毕竟公爹还在的时候只让小姑子安心读书,其余杂事不必多做,但小姑子就是勤快,一放假就包揽了大半家务,让陈翠和李娟轻松不少。
可是没想到,不过是落个水就娇气起来了,地不下,家务不干,连饭也是等现成的。
陈翠原本对小姑子落水有些愧疚,害怕对方真死了,自己要吃瓜落。
但是眼看三天已过,小姑子还是活蹦乱跳的,就把心放回了肚子里,又忍不住开始挑起毛病来。
这会更是把小姑子落水的缘由忘了一干二净,噔噔几步走到前院,对着西厢北边房屋的窗子尖声地骂道:
“哟,有些人真把自己当千金小姐了,都偷懒这么些时日了,又不是那断胳膊断脚的,还搁床上挺尸呢!”
“现在这个家谁不是忙着干活,几个小的都会拎锅掂勺的。就有些人气性大,偏挑这时候寻死觅活,耽误一大家子事!也不想想家里还欠着一屁股债,哪有钱再供她上学!”
见西厢丝毫动静都没有,陈翠越骂,心里就越火。
叫骂声传到厨房里,李娟恍若未闻,熟练地拿着锅铲翻炒着菜,见白文桥面上着急地准备出去,忙叫道:“文桥,你去拿几颗咸菜。妈再炒个咸菜疙瘩。”
白文桥举着双手:“妈,我的手上沾了油,还是让小叶子去吧。”
李娟不为所动:“那你再去拔两根黄瓜回来,我给做个凉拌黄瓜。这个天吃这个正好。”
白文桥无奈,还想说些什么,却被他妈一瞪,只好冲白叶叶摇摇头,然后去菜地了。
白果果看看大伯娘,再看看大堂哥和二姐,眼珠子转了转,也没动,安安静静地坐在灶下烧火。
前院里陈翠正叫骂得起劲,就听到院门口一声怒斥声传来:“老二家的,你骂谁呢?!”
陈翠吓了一跳,立马闭了嘴。
糟糕,没想到婆婆和男人们回来得那么快。
这下好了,被婆婆撞见了!
姜文芳黑着脸进来,放下农具,劈头盖脸地呵斥陈翠:“婳婳这次遭了这么大的罪,你这做嫂子的不说让她把身子养好,在这里瞎掰扯什么?
我都没发话,你倒是蹦得欢。什么时候这个家轮到你做主了?!
我看你就是见不得婳婳好,别以为我不知道是你在婳婳面前乱说,她才出事的。“
陈翠缩着脖子,不敢吭声,心里却不服气,她是不想供小姑子读高中,但也只是在她男人耳边吹了吹枕边风,做决定的还不是婆婆,这会倒全是她的错了。
陈翠的男人白尔林见媳妇被骂得可怜兮兮的,忙对他妈赔笑道:“妈,别气了,我这媳妇就是棒槌,说话都不过心的,您别为这不值当的气坏了身体。”
陈翠急急点头:“对,妈,我刚刚是累得说胡话了。您教训得对,小妹如今身子还没好全,是应该多休息,我不该多嘴。”
姜文芳知道二儿子和二儿媳只是嘴上说得好听,其实心里到底是有意见。不过没扯到明面上,该给的台阶还是得给:“行了,下次管好自己的嘴巴,别什么都往外撒。”
“诶,知道了,妈。”陈翠赶紧借口自己去厨房帮忙溜了。
打发走了二儿媳,姜文芳看了看西厢闺女的屋子,皱着眉,叹了口气。
……
西厢北边屋里。
听着院里的动静消失,躺在床上的白尔婳睁开眼睛,清凌凌的眼眸平静无波。
这是她第二次遇到神鬼之事了。
第一次还是在她七岁时救下小郡主的时候。
没错,白尔婳并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白尔婳原是渚州城青阳县的一商户之女,家中殷实,自幼也是被当作大家闺秀教养的。可惜六岁时家乡遭遇洪灾,只能跟着祖父、祖母、叔叔、婶婶和娘亲以及兄弟姐妹们一起去投奔恰好去了京城查账的父亲。
结果因为路途遥远,又出行匆忙,且恰逢土匪兴风作浪、烧杀抢掠,他们虽然侥幸从土匪的刀下逃出生天,但是不仅丢了盘缠和奴仆,祖父和祖母还因舟车劳顿和受了惊吓而病重不能行。
为了给他们看病,以及能有钱去到京城,叔婶二人打起了买了家中女孩的主意,而这一主意得到了尔婳娘亲的同意,于是排行第二、最不受宠的尔婳就这样成了第一个被卖掉的女孩。
因着尔婳容貌秀丽,还识文断字,又有一年的女红功底,人牙子给了三两银子,就把尔婳带走了。
这样的灾年,三两银子不算少了,但是尔婳的叔叔却不甚满意,还与人牙子小小争执了一番,后来还是人牙子作势不买了,贪婪的叔叔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妥协了。
尔婳当时就在旁边漠然地看着这一切,连她娘亲在耳边喋喋不休地说什么迫不得已、身不由己,也没什么触动。
她是被父母寄予厚望的“儿子”,偏偏又是个女儿,自然不比大姐和小弟受待见,被卖了也是意料之中。
就这样,她离开了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