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着严寒，奔波相隔二千余里，再次回故乡去。
上辈子张琳毕业后留在南都，很少过年回来。开始几年是刚工作假期短，坐火车路上花好几天，又嫌家里人唠叨催婚，几年才回来一次。后来结婚有孩子，怕冷更是从来没有冬天回来过，带孩子回来两次也是五一十一天气舒服的时候。
算起来，二十年没有在冬天回家了。
这个时代的冬天是什么样子呢？更冷更难过吧？
传过来变成王林，一切太突然，脑子一桶浆糊，恍恍惚惚，对外界没什么印象。
时候是深冬，天气又阴晦了，北风刮起大卡车的篷布，呜呜的响。贴着地皮打着旋，卷起残雪，拍打到大家的脸上。
从蓬隙向外一望，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没有一些活气。
大家的心禁不住一点点很凉起来了。
这些半大孩子，从十五岁到十八岁，以前父母都有工作，吃喝不愁。偶尔去过城市周边的农村，南都市四季常青，花开不断，和北方一片苍凉，简直是两个世界。
前几天在省城，不停的有人开欢迎会，照相，大家还以为下乡也没有传闻那么惨。舞台撤了，大幕落下，该去哪里凉快，最终还是要去。
大卡车开开停停，把人送到几个公社，然后再分到村里。
最后在白谷堆停下，知青办的人员让剩下的几个人全部下车。大家以后就分道扬镳了。
这里是三县交界处的中枢，方圆几十里的人，不论行政上属于哪个县去省城，一般都来这里坐车。这里有几个工厂和矿山，每天早上中午有两班直达济城客运站的班车。
如果先去自己的县城转车，从村里到县城比来白谷堆更远，路更难走。县城距离省城的距离也更远，车票还贵。
我，江潮，王云，还有刘晓霞，吴军，五个人分到属于三个县的不同村，都在这里等各自村里来接。
知青办干事要和各村来人做交接，也要等着。他好心给我们解释，“这里有供销社，你们需要什么，最好现在去买。再下面没有能买东西的地方了。”
刘晓霞穿戴的有点单薄，她说这是新做的棉袄，家里人觉得很厚了。我说，“你这是不尊重北方的冬天。棉鞋也没有，手套和帽子都薄线的，最好去买棉鞋和棉手套棉帽子。”
我们一起去供销社。很大一间长长的平房，四面墙上从地下到屋顶都挂满了商品。衣服，布料，看好了，可以让售货员用长长的杆子挑下来。
如果销售员的心情不好，必须先交钱才能试穿。柜台这边先开票，一式三联的凭据上写好品名货号规格，把钱和票夹到头顶的铁丝上的木夹子上，使劲一推，夹子飞到中间一个小格子间里，一会儿找好的零钱，盖章的票据又飞回来。
我才发现头顶上有很多条铁丝，像蜘蛛网一样。几十个夹子呼呼呼，飞来飞去。
刘晓霞经历了北方打脸的洗礼，乖乖的买了棉鞋帽子手套。我以前都有，上次跟王大河走的时候的衣服又穿回来了，还留了厚衣服在西河村老王家，不用花钱再买。
我买了暖水壶，热水袋，女性必须品，和几斤点心和红糖。陈玉竹给了我很多票据。饭盒牙膏毛巾水杯毛巾，都是南都用的。
王云看我买什么，她也照样买了。雪花婶子给她很多钱和票。江潮吴军家里有军人，俩人都有半新的军大衣棉军帽，比民用的好很多。他俩真不知道缺什么。
我也劝大家都多买点吃的。其他可以没有，饿肚子真的难熬。
各个大队接人的马车已经来了，小刘干事让他们签字，领着人走了。我们五个分几个方向，各自去不同的地方。
“王林姐，我害怕！”王云再也忍不住，抱着我大哭。我也抱着她，悄悄说，“你去的村和咱老家很近，十几里，你爷爷在那个村里有亲戚，他们肯定会去看你。到时候你爸爸和爷爷会给你安排好的。”
我把行李放上马车，爬上去。赶马车的老头甩甩鞭子，“闺女，坐稳了，咱们回去得一个钟头，得快点走。万一慢了天黑了，山里乱七八糟的东西多，再吓着你。”我点了点头，一张嘴，风就往肚子里灌，两个人都识相的闭嘴，正好不用闲拉呱。
马车来一趟不容易，车上堆满了东西。有几麻袋麻糁豆饼，是给牲口的精饲料。还有个大筐，里面零零碎碎的，是给村里人捎的灯油，针头线脑。
我坐在两个麻袋之间，脚伸在麻袋下面，刚压的豆饼还热乎乎的。头顶上用盖上一件冬款女士短军装外套，挡住外面的大北风。
晃晃悠悠迷糊一觉，听到老头喊着吁吁吁马车停下，终于到了。
我掀开衣服，从麻袋之间钻出来。外面已经黑了，我们现在的位置在村庄的西南角，地势比较高，整个村庄在一个凹地里，像一只大碗。
正是吃晚饭的时辰，家家点着油灯，几百点火光，摇曳飘飘。我被大风吹得一颤，真像聊斋里面的镜头。
大队长还在队部等我，让我先去他家吃饭。“王林同志，欢迎到我们黄路泉大队。一路上咋样？饿了吧？先吃饭，吃完饭再说。”
我把行李放在大队部，背着军挎包跟着去了大队长家。
桌上有两个地瓜面玉米面做的馍馍，还有一碗白菜炖粉条，一盆煮地瓜，一大锅稀稀的玉米面糊肚。
大队长媳妇热情的很，“闺女，快来，先暖和暖和手。”又递给我一个馍馍，给我舀了一碗咸糊肚。又招呼我多吃菜。“俺们山里没有好东西，你坐了一天车，先讲究填饱肚子。”
其他几个都不吃，只有大队长陪着我，两个小孩，从门外偷看，眼珠子滴溜溜看着黑馍馍。大队长没拿黑不溜秋的馍馍吃着地瓜。我想他们是怕我眼神放不开，跟一群人怕我吃不饱。
我吃完一个黑馍馍喝了一碗咸糊肚，就不吃了。大队长也放下筷子，“俺们这里离县城比较远，村子又小，很少分来知青。以前的知青来的来，走的走，只剩下三个男知青，女知青的房子几年没有人，都快塌了。今天你先和俺闺女挤一挤，明天再开会商量咋办？”
我点头同意了。“我听大队长的，我在你们家吃饭，也会按照规定给你们粮票。”说着，先拿出来三斤粮票递给他媳妇。“婶子，我先给你十天的，我也不知道够不够，不够下次再补上。”我给的是细粮票，他家吃饭都是粗粮，大队长媳妇看看男人，不敢拿。我又给她塞到口袋里，“家里吃啥我就吃啥，我是来劳动的不是来享福的。婶子帮我做饭，又费时间又费柴火，还得洗洗刷刷。地里的活，还得你们费心带着我慢慢学呢。”大队长点点头，她媳妇才收下。
又抓出一把水果糖递给两个小孩，“我不知道家里还有小孩，空手就来了。这几块糖是从南都带来的，让孩子们尝尝好不好吃。”小孩抓过去，一溜烟跑出去了，大人想说不让拿也晚了。
队长媳妇叫柴金花，高高兴兴喊她闺女进来，“这是小闺女琴子，带新来的知青姐姐去你把她的被褥搬回来，你们俩先挤一挤。”
田小琴一路走一路聊，跟我说这个村大部分人都姓田，还有姓杜的，姓李的，人都少。他爹田大虎是退伍军人，哥哥叫田小林，嫂子叫李秀娥，两个侄子一个叫铁蛋一个叫钢蛋。还有个姐姐嫁到隔壁柳沟村。
晚上，我躺在滚烫的炕上，像烙饼一样睡不着。
王大山竟然把我安排在这个村。是偶然吗？
我小时候在这里长大，我比较熟悉这里。他们不熟悉王林，传播可能最小，所以这里是我最佳选择。
杜张村张家的人，虽然我也很熟悉，我最熟悉的人是张宝生和他妈，可是他俩都不能说了算。并且他们非常熟悉王林，很容易察觉到我和之前的王林不一样啦。
西河村，王老头和老婆子，其他邻居非常非常熟悉王林，我却没有王林的记忆，对他们一无所知。随时随地都可能露马脚被人怀疑，那里是非常非常非常危险。所以我逃远了。
我买点心和糖的时候，就是想送给上一世张琳的亲姥娘，亲妈，可是我怎么做呢？
我，也就是张琳的姥爷田得水，姥娘赵氏（我确实不知道她的名字，只知道姓氏），有八个孩子。从那么能生又养的活八个，看出来，他两口子过的挺好。
小时候听姥娘唠叨，姥爷会做小买卖，经常穿着大衣戴着礼帽出去半月，回家褡裢里就有很多哗啦啦的银元。
后来参加了部队。当时华野主力就在沂城济城中间的山区，姥爷给章县莱县历县这一带给部队采购棉花，雇佣附近的人背着大包棉花，晚上偷偷运回根据地的被服厂，才认识了张玉福，把大女儿田世英嫁给张宝生，再后来生了张琳。
田得水的娘，非常挑剔刻薄恶毒，最爱挑拨儿子打儿媳，二儿媳妇就经常被打，差点跳河。大媳妇赵氏却从没有被田得水打过，田得水还反过来让亲娘对儿媳妇们好一点。
因为赵氏精明能干，做饭女红，样样精通，甚至纺线织布也比别人快的多。田得水他娘挑不出毛病，儿子还护着媳妇。说赵氏会拿捏男人。气得转头又挑二儿媳妇的不是，让二儿子狠狠打。
田得水赵氏这些好处他们孩子却一点没有学会。八个孩子个顶个的，又犟又拗，毛毛楞楞，脑子不拐弯。干活呼弄穷，一点不细致。
赵琳前世的父母非常不合格。他们不会生活，不会爱孩子，一切都是本能的随大流，人家咋样她咋样。做饭不好吃，熟了就行，做的衣服不对称，不是太肥就是太瘦，从来没有合适过。
赵琳小时候最幸福的时光，就是被姥娘带大的那几年。姥娘单独做好吃的，熬稀饭的时候用茶缸子蒸大米饭，拌上白糖，有时候煮鸡蛋让她偷偷吃。
所以，当赵琳变成王林，最想去的地方，就是有姥娘的地方，那里还有她妈，还有小姨小舅，那些疼过她的人。他们还会护上一世一样着自己吧？
第二天，大队长铛铛打铃，全村集合，介绍了我这个新来的知青。马上过年了，天寒地冻，大风吹得手伸不直，地里邦邦硬，啥活也干不了。
只能组织学习。老人妇女家里忙年的，点个卯都回去了，村里其他几个男知青，也早请假过年了。
只有年轻人，围着我问，问这问那。
从哪里来？
南方，南都市。
远吗？
很远，差不多两千公里，四千多里地，坐火车要转车，三天四天才能到。
南方冷不冷，下雪吗？
有的地方下雪，南都市很少下雪。过年的时候还能穿一件单衣服。
他们不信，你拿出上火车之前拍的相片，他们才惊呼，真的只穿一件。
又指着其他照片，哎呀，香蕉竟然是长在这么高的大树上，一大圈啊！俺以为像茄子一样一个一个的。
我一个一个的问她们叫什么名字，我看到了我亲妈，她才十五，比现在的我还小两岁。
我忍住颤抖，把照片递给她看。她好像没啥兴趣，只是人家看看，她也跟着一起看。她向来是这样没有自己的主意，属磨盘的，推一下动一下，人家别人咋样她就咋样。人家说，人家说。
看来，我的第一个目标就是好好改变改变她。让她变成更好一点，万一我再重新回她肚子里去？
接近老妈，改造老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