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元五年冬,霰雪落瓦重。京州兴时疫,幼儿夭折的多,白幡飘满街。
虬曲的枝干耸出一截,侍郎府的嬤嬤一早就挂上了红符,只盼着自家小主子能平安度过此劫。
碧华堂内,鎏金六耳炉烧的正旺,地龙熏热。
褥帘掀起,携了阵冷风。秋枝俏脸冻的通红,手捂着汤婆子进门:“夫人,听出府的小厮说时疫闹的城东的棺材铺都卖没了,侯府那边儿—”
她踟蹰一瞬,愤懑不平道:“老夫人说有药也先紧着二姑娘,还说什么又不是亲生的…”
“行了。“
床榻边,卫菱制止了秋枝的嘀咕,摸了摸穗儿额头,冰冰凉如死人般,鸦睫下落了层阴翳:“母亲向来如此,罢了。”
穗儿咳了声,断断续续地喘息:“娘…我想见爹。”
“老爷…在二姑娘那儿。”
屋内诧寂无声,秋枝立刻转移话题:“听闻宫里有药。”
卫菱抬眸,潋滟瑞凤目微颤。
宫庭内,生杀予夺唯天子。可前尘旧怨,他憎恶自己至深,这药…会给吗?
咬破舌尖的刺痛感拉回思绪,卫菱定神:“我入宫一趟。”
悬铃马车印出深辙,停于宫道外。雪纷扬而下,很快打湿了她的乌鬓。
宫道的雪深至膝,卫菱一步一叩首,艰难行进,额角流下的血落入雪中,触目惊心的红。
来往的宫仆步履匆匆,眼带怜悯。
秋枝眼底哀痛,小姐病重,可老爷作为亲爹竟不管不顾陪着旁人,简直是猪油蒙心!
终于—到了养心殿阶下。
可门紧闭着,总管太监李讷一挥拂尘:“卫夫人回吧,皇上不见您。”
他压低嗓音,循循善诱:“这药金贵,您回吧,谁来求皇上都没给。”
卫菱摇摇欲坠,她仓惶地看向禁闭的门,再重重叩首:“求皇上赐药,臣妇愿当牛做马报圣上圣恩!”
雪下得愈发急了,李讷俯瞰着阶下快被风雪淹没的人影兀自摇头。
这侍郎夫人也是个可怜人呐。
本是侯府嫡长女,刚出生却被妾室偷换,当成庶出在庄子上养大,及笄之年才被认回。
日晷偏移,梆子声响。
“吱呀———”
养心殿的门终于开了,丽人袅娜而出,云髻雾鬓、海棠榴钗摇颤如蝶,李讷俯身:“请贵妃娘娘安。”
昭元贵妃眸光轻斜:“那位是?”
李讷顺着她的方向看去,神色无奈:“是侍郎夫人,为幼女求药。”
“啧,本宫听闻倒是个可怜人,爹娘不疼、夫君不爱的。这药珍贵无比,皇上再仁善怕也难给呐。”
望着那抹胭脂红的裙角逶迤离去,话随风递荡入耳中,似剜心割肉。
可倏而,李讷往里瞧了眼,眸色骤亮:“夫人,您请进。”
殿内空寂,唯有九五至尊。
卫菱脸冻得僵硬,匍匐跪地。她忐忑不安,不敢抬头看那道颀长身影。
良久,帝王才放了手中奏折,声音清越一如经年:“夫人来见朕,所求为何?”
可谓是明知故问。
卫菱恭敬垂首,姿态极柔:“臣妇唯求时疫之药救幼女,愿圣上垂怜。”
“求药?”
烛苗“噼啪”爆了声,裴序抬眉,半明半灭间,狭目晦暗如深:“卫夫人来此,所求…唯有这些吗?”
心中霎时如惊雷平起,卫菱眉目氤氲上涩意:“臣妇卑贱,本不该叨扰圣上。只是稚儿无辜,求…裴郎—”
石砚猛然掷下,碰地发出“哐啷”脆响。
李讷连忙叩首:“皇上息怒!”
他抬眼,圣上脸色阴沉如骤雨将至。
“让她滚!”
天子怒,伏尸万里。
李讷惊惧不安,他竟隐隐听了这侍郎夫人唤皇上“裴郎”,简直是大逆不道!
李讷汗流浃背,刚要送卫夫人离开,岂料皇上突然开口:“派人拿药给她。”
卫菱眼底微湿:“多谢皇上。”
终归,她又欠了他一次。
李讷身影一顿,温和应下,心中却是惊涛骇浪。
这卫夫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
卫菱刚回府,就在连廊处瞥见了某道修如翠竹的身影。橙皮黄穗的纸笼映衬男子鼻挺唇薄,气度斐然。
钟越望着她蹙眉:“你这是去了何处?”
卫菱以为他刚瞧过女儿心中忧虑,气喘吁吁道:“我去拿时疫的药了。”
钟越眼底闪过惊讶,接过药去向膳房。
卫菱匆匆赶回碧华堂,推开门只见穗儿大口吐血,嬤嬤拿帕子堵却堵不住。
穗儿往日粉生生的小脸也变得黯淡。
卫菱揪心地摸着她的脸哄道:“爹爹去煎药了,穗儿别怕,你会好的。”
“爹爹…”
穗儿虚弱地笑了笑:“娘亲,爹爹他不是只疼二姨母和表姐,也是疼我的,是吗?”
“娘,我不是你和爹的亲女儿,不要嫌弃我…”
听着稚嫩的话,卫菱心如刀绞,勾唇却苦涩异常:“谁说的,你就是爹娘亲生的,不会有事的。”
时间一点点流逝,绝望缓慢盘踞。
卫菱按耐不住,攥紧穗儿的手不停催问:“去看看老爷怎么还没过来。”
不时,秋枝跌跌撞撞地跑回来:“不好了,老爷他端药去了别院!”
卫菱感觉心被紧紧扼住,几乎发不出声音:“你说什么?”
秋枝泣不成声:“夫人,药没了。”
卫菱起身,跌跌撞撞往别院跑去,鬓发乱舞,全然没了贵女姿态。
她错了,钟越对自己恨之入骨,又怎么会救女儿呢?
况且这孩子,还是因她成亲一年未生养从钟氏旁支过继的,尚无血脉之亲。
十五岁时她被认回成了永恩侯嫡长女,占了卫艽的婚约,钟越不得已娶了自己。
而后卫艽因伤心意外落水被郑王庶子所救、不得不嫁,后丧夫寡居。
一年前上元节,灯火幢幢。
钟越眉目清柔,可话却让她如堕深渊:“阿菱,你知道的,我放不下艽儿。”
卫菱诸般话堵于唇齿间,也只能沉默,她没有权利拒绝。
毕竟,连永恩侯夫人—她真正的娘亲也居高临下地逼她接纳卫艽入府。
所有人都瞧不上她,只因养大她的菀娘是瘦马出身的贱妾。
她也曾恨菀娘,可又一直惦记着菀娘临终前的话:“菱姐儿,是我对不住你。回了府中你莫怪阿艽,她虽是我亲生,却是无辜的。”
所有人都道卫艽无辜,天性温善,皆捧于掌心做掌中娇。
可唯她一生困顿,六亲缘薄。
走到院外,她听到了卫艽和裴敏元的对话。
“娘亲,我喝完药,姨丈便可以做我的新爹爹了吗?”
“当然,你表妹没药一死,你姨丈便会休妻,到时候娘就是这侍郎府的女主人。”
卫艽正兴高采烈地计划未来,突然一道身影冲了进来。
一掌扇下,她摔在地上,腮高高肿起。
卫艽惊惧地看着来人:“阿姐,你是不是疯了!”
卫菱一向性子柔弱,可如今眼瞳猩红,唇色惨白,披发犹如厉鬼。
钟越进屋,护在卫艽身前,看着她神色复杂:“你要怪就怪我。”
卫菱看着钟越维护的姿态,忽然倦了。
她咽下喉间涌上的腥甜,字字泣血:“钟越,你知这时疫的药有多难得吗?还是嫌弃穗儿不是你亲生的,想让她死,然后再休了我?”
钟越蹙眉:“别胡说!我会派人替穗儿求药,只是敏元更严重———”
他瞧着卫菱哀戚的目光,莫名的心窝一痛,话语顿住。
窗棂又落雪,呼啸而来的还有府内的丧钟声,震耳欲聋。
嬤嬤跑进来,泪流满面:“夫人、老爷,小姐她——殁了!”
卫菱目色失神,像死寂的枯木,没了任何生息,秋枝哽咽搀扶她:“夫人…”
钟越身影一晃,眼圈湿红。
他想伸手去扶住那道孱弱的身影,又不敢触碰,喉头酸涩:“阿菱。”
恍惚间,眼前浮现起穗儿的模样。小姑娘眉眼秀气怯弱:“娘,黄泉路太长,穗儿怕。”
卫菱伸手,只触到一片虚无。
她微微勾唇,自言自语:“不怕,娘来陪你。”
钟越似感知到了什么,惊慌伸手—但已然来不及了。
尖锐的簪子狠狠刺入脖颈,血喷溅而出。
她轰然倒地,却被紧紧拥入怀中。
卫菱望着神色痛苦的钟越,缓缓闔眸:“若有来世,我绝不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