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静得出奇。没有风,没有狗叫,连夜里常出没的猫头鹰也不知去了哪里。夜,也黑得出奇。没有月亮,没有星星,连平时天空中那条泛白的银河也不知去了哪里。
卜某某躺在炕上,怎么也睡不着。他气,气得五脏都像撕裂一样地难受。自己养活了十六年的闺女,说没就没了,他没去找贾达理,贾达理倒提着刀子找他来了。猛然间,他把炕擂得山响,“欺负人啊!是欺负我老实巴交势单力薄啊!”说话间,泪水就夺眶而下,扑啦啦地掉在炕上。
卜某某越想越气,越气越想,想着想着,突然下地,蹬蹬蹬地赤着脚走进里间,从两个瓮子之间抽出一把杀羊刀来。刀子有些锈迹,卜某某在衣服上恶狠狠地蹭了两下,没起作用。他折回外屋,在地下一个凹型的磨刀石上赤呼赤呼地磨起来,边哭边说:“贾达理,你这个王八蛋。平时口口声声哥长哥短,大道理一堆一堆,原来你最不讲理。不要看我平时不多言不善语老实巴交,老实巴交可不是任人欺负。我告诉你,我是不想惹事,我一旦被你逼得没退路了,我也会像兔子急了一样咬人。我就不相信,我一个人的命,换不来你们全家五条命。反正,我闺女没了,我也不想活了。”说完,试了试刀刃,感觉还钝,又磨。赤呼赤呼的声音,打破了夜的宁静。
磨着磨着,一个人突然站在了他的面前,叫了一声:“爹。”
卜某某抬头一看,扔下刀子,站起身,扑上去就抱,“闺女,你没死?”
“没死。”
“这些天,你去哪来?急死爹了。”
“爹。我没事。”
“让我看看。让我看看。”说着,卜某某摸她的脸,她的胳膊,看她的手。泪水又一次夺眶而出,又一次把女儿紧紧搂在怀里,“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告诉爹,这些天,你在哪里?是不是真的去了蔡家庄?”
“我和诚信在一起。”
卜某某吃惊,松开手,面色发怒,“和他在一起?你疯了?就在下午,他爹还提着刀子要来杀我。”
“爹。他也不知道我活着,不知道我和诚信在一起。”
“闺女。咱和他们不是一股道上跑的人,你以后别再和他们来往了。咱拿上个闺女,还愁找不下人家。好人家有的是。”
“爹。诚信对我很好。他还等着我呢,我是怕你担心,才回来告你一声。”
“你还要走?”
“今天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过两天我就回来。”
“你们?”
“我俩都拜过天地了,也拜过你了。”
卜某某气得哼了一声,把牙齿咬得咯咯响,然后喘着气在地下转了一个圈,像在寻找什么,突然推开里间的门,把卜杏斜推进里间,猛地把门拉住,又锁上锁。坐在炕沿上,对着里间说道:“看你小狗的,再去?那是家狼窝,那是吃人的地方。你以为我是害你?我是为你。你虽然不是我生的,但也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的,你就是我的亲闺女,你就是我身上的肉。好活歹活不由人,但这事你得听我的。”
里间,没有声音。
卜某某继续说:“我吃过的米比你喝过的汤都多,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不要看我平时少言寡语,但我心里比谁都清楚。什么人能深交,什么人只能浮来暂往,什么人能说心里话,什么人只能见面打个招呼。贾达理,那是个老谋深算的家伙,非利不干,唯利是图,野心勃勃……闺女,你听明白没有?咱不是他的对手,咱斗不过人家。”话到此处,卜某某加重了语气,“闺女,杏斜,你听见了没有?”
里间,依然没有声音。
卜某某又赤着脚摆动着两条短腿火急火燎地打开里间门,一看,卜杏斜不见了。
卜某某大吃一惊,“唉!人呢?”四处寻找,窗户关得严严实实,瓮子里找,空隙间找,翻箱倒柜地找,就是不见卜杏斜。卜某某揉揉眼睛,自言自语,“莫非刚才看到的是那世的杏斜?”卜某某揉揉眼睛,再使劲眨眨,“不会,杏斜没有死,她活着,她就在贾达理家。”
卜某某转身又看见刀子,顿时又火冒三丈,“贾达理,我看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忌日。”说着,拿了刀,趿拉了鞋,就往外走。刚走到院里,又返回,从灶台上拿了火柴,“杀了你的人,烧了你的房。我才解恨。”
此时,柳岸柳正在炕上哼哼,“啊呀,肚痛死我了。啊呀,肚痛死我了。”
贾达理皱着眉,往碗里倒水,“喝些红糖水就好了。忍耐一下。”
两个孩子坐在母亲头跟前,六神无主,不知所措。
贾达理刚把糖水碗端到柳岸柳面前,就听到有人在街门口喊叫:“贾达理,你出来。今天我要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宰了你这不说理的王八蛋。”
贾达理放下碗,赶紧从院里抱了一根粗木头,顶在街门上。卜某某见贾达理过来,把刀子从门缝插进去,捅来捅去,“贾达理,有本事出来。贾达理,有本事你就出来。”
门缝传出贾达理的声音,“老兄啊!都是我的错,我给你赔不是。咱们一直都相处得挺好的,何必伤了两家的和气?和为贵,和为贵,居邻接壁,低头不见抬头见。何苦呢?远亲还不如近邻,说不定啥时候,谁有用得着谁的时候。”
“那你让我闺女出来。”
“她不在我家。”
“就在你家。让我闺女出来。”卜某某气得踹门。
“老兄。你闺女没了,你闺女投井自尽了。”
“你胡说。刚才我还见我闺女。”
“在哪里?”
“在我家。”
“老兄。你平时脑袋不清楚也罢,现在你可不能不清楚。你在你家见着你闺女,怎么来我家找?”
“她说,他们已经拜过天地了,今夜是洞房花烛夜。”
“我说,老兄,拜天地我怎么不知道呢?有谁看见来?你是不是见到的不是人?”
“你胡说。就是我闺女。”
“就算是你闺女,那不是在你家吗?”
“我把她锁在里间,打开后就不见了。”
“你看看,你看看。人能从地缝里钻走?”
“我不和你说这些,你开门不开门?”
“你回去好好静静。你精神出问题了,有了幻觉。你的去看看医生。”
“你再不开门,我就放火,烧了你家的房子。”说着,去抱玉米秸秆。抱了一捆,又抱一捆。但第二捆抱过来的时候,第一捆不见了。
“柴呢?”说罢,放下第二捆,又去抱第三捆。第三捆抱过来的时候,第二捆又不见了。卜某某猛地把玉米秸秆放下,说:“就这一捆,我也能把你的房子点着。”说着就划火柴。
柴刚点着,就有一双大手把玉米秸秆抽走,甩在地上,把火摁灭。借着火光,卜某某看得清楚,这人正是贾达理。卜某某举着刀子,猛刺过去。贾达理举起玉米秸秆,刀子插进秸秆里,贾达理吃惊,“娘呀。”
“叫爹也不行。”卜某某说罢,又一刀子刺去。
贾达理又用玉米秸秆招架,“老兄。有什么话咱好好说。这样对谁也不好。”
“好说个毬。”说着,又一刀刺去。
俩人的打杀声,惊动了邻居。许多人有马灯的提着马灯,有手电的拿着手电,涌到贾达理家门前。俩人在灯光的照耀下,越发打得不可开交。
贾达理见来了人,便喊:“快,老整要行凶。”
卜某某:“老子是一还一报。你家害死了我家闺女,我要杀死你们全家。”
卜难斗、卜耀武、董也牛也都来了。众人扑上去分别把卜某某和贾达理分开。卜某某真得火了,大家从来没有看到他这么凶狠的样子。直到卜难斗等人把他拉回家里,他还一个劲地说:“他不让我好活,我也让他好活不成。”
贾达理呢?一回到家里,柳岸柳劈头盖脸就说:“咋成了个这?”
贾达理一屁股坐在小板凳上,两手拄着头,“我看他是要神经要疯了。”
“我老是说你,你不听。要是有个什么闪失,咱咋活呀?”
“老是老是的,你倒怪起我来了?烦不烦?”
屋里没有了声音,两个孩子坐在柳岸柳的两侧,闪动着黑眼珠子,看了父亲看母亲。
突然间,贾达理站起身,兴奋地说:“有办法了。”
“又有啥歪主意了?”柳岸柳问。
“正的。你娘家村不是有个死了男人的寡妇,叫丁醋香?”
“你是说让她嫁给老整?”
“对头。”
“可那个寡妇嫁了三四处,男人都死了。”
“克男人。要是她能把老整克死,他就不会找咱的麻烦了。”
“那让谁去说呢?”
“兰镰刀。兰镰刀最擅长这种事。”
“可她和咱家不和。”
“你就不能给她点甜头尝尝?那尺五的地方,咱不要了。”
第二天,柳岸柳踉踉跄跄到街上倒水,正好碰上兰镰刀。兰镰刀也看见了柳岸柳,把头一扭,朝着地上唾了两口,又用脚蹭了两下,恶狠狠地说:“多占便宜,烂肚肠。”说的还是那尺五的地方。
这一次,柳岸柳没有和她对骂,而是冲她笑笑,叫了声:“镰刀。”
兰镰刀见柳岸柳言和语顺叫自己,主动拉软勾,觉得奇怪。这几年了,俩人见面非打即骂。现在突然间热乎起来,脸上还堆着笑。兰镰刀瞄了她一眼,“有粪,就往出喷。”
柳岸柳又往跟前走了走,“有件事,还得请你帮忙。”
“我可没那本事。”兰镰刀脸冷冰冰的,也没问是什么事,把胳膊往胸前一抱,直接拒绝。
“我娘家村二娃三年前患胃穿孔死了,他老婆丁醋香至今也没个人家。我们想说给老整。”
“好呀。那你说呀。”
“关键是现在我们两家……有隔阂,想请你出面。”
“街坊邻居,除过董也牛,你们和谁家没隔阂?”
这时,贾达理从外面回来,“你跑个腿,老哥我也不会亏待你的。”
“咋的个不会亏待我?”
“事成之后,你家房后边那尺五的地方,我们也不要了,给你。”
“不行。说不成也归我家,我才去说。”
贾达理思索,“也行。但你一定好好去说。”
人世间,没有绝对的朋友,也没有绝对的仇人。在利益面前,两者很容易置换。兰镰刀一听贾达理要用那尺五的地方作条件,这可是难得的好事。过去脑浆打成豆腐他也不干,现在主动送上门了。想罢,偷笑一声,利索地应承道:“没问题。”然后,迈着碎步神气地走了,嘴里还哼着“米刀拉米刀……”的小调。
第二天一天,卜某某唉声叹气,许多人劝也劝不住。他知道自己不是贾达理的对手。贾达理不仅老谋深算,口齿伶俐,而且心狠手辣。自己憨头憨脑,笨嘴笨舌,心慈手软。就像鸡蛋和石头,彼此不在一个重量级上。唉,人善人欺,马善人骑,自古就是个这,谁让自己没本事呢?
夜色深沉的时候,劝他的人逐渐走了,屋子里空荡荡的,就像昨天夜里一样一片漆黑。卜某某思来想去,觉得昨夜肯定是幻觉。要不然,一个大活人真的能从地缝儿钻走?再说,杏斜说她在贾达理家,也不可能。贾达理要拆散她和诚信,怎么可能让她在他家呢?人在强烈刺激下,迫切希望某件事情发生,就会出现幻觉。再说,大口井卜杏斜的衣服都打捞上来了,严冬寒天,井水冰冷,呛不死也冻死了,怎么还能回来?幻觉,肯定是幻觉。卜某某曾经把卜杏斜当做唯一的依靠,相依为命。现在,依靠没了,他觉得自己活着还有甚意思呢?
卜某某颤抖着双手拉着灯,下地,往锅里舀了三瓢水,烧热,又舀在脸盆里,洗头、洗胡须。洗罢,从抽屉里取出一把剃刀,自己坐在板凳上,从脑门开始,自己给自己从前往后剃头。
自己给自己剃头,远的地方不敢说,在金泊村卜某某是第一人。卜某某从来不求人,凡事都是自己解决。做茶打饭,缝缝补补……男人的活他能干,女人的活他也能干。但自己给自己剃头,刀子落在头上,挨着头皮,削着发根,哧溜哧溜的,看了也让人心惊胆颤。金泊村,男男女女,还真没这本事。
卜某某剃完头,剃完胡须,又刮了脸。然后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从里间取出一根手指粗的旧麻绳,两手用力一拉,还结实。搬了刚才剃头坐着的板凳,走到院里的歪脖子老杏树下,摸着杏树,感慨道:
“人们常说,你多不过二十年的寿数,可我八岁的时候把你栽到这个院里,三十几年了。每年花开花败,杏熟蒂落,黄灿灿的一片。别看你身子斜歪,可你顽强,斜而不倒。闺女到了咱家,我给她起名字的时候,还是照着你起的,就是想让她学你的样子,顽强,长寿,斜而不倒。说句实话,生不由已,但怎么活下来活得好才是真本事。可她没你顽强,唉,年纪轻轻的说走就走了。老树啊,你怎么就不保佑保佑她呢?让她也杠杠儿的活上一辈子?”说着,卜某某把板凳放在一支树枝下,把绳子打了一个结,套在树枝上,“闺女走了,对门家又欺我老实无能,我活着还有啥意思呢?老树啊,我没办法陪你了。这地方,也不知道会落在谁的手里,但不管落在谁的手里,你都要好好活着,我知道你比我顽强。”说着哭着,卜某某用力拉了一下绳子,树枝发出“吱吱”的声音,“我知道,你在骂我,骂我孬。可我没办法啊。没了闺女,我这活着比死了还难受。老树啊,咱可是见最后一面了。你要挺住,别把我摔下来,好让我落个痛快。老树啊,你要用力,我就七八十斤的分量。老树啊,我走了!”说着,把脖子套在绳子上,脚一蹬,板凳摔倒,卜某某吊在半空中,外翻的眼珠中滚出两行泪水。
树枝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像是哭泣,更像是哀嚎。声音越来越长,越来越响……
这时,街门“砰”的一声突然推开,卜杏斜疯也似的跑进来,边跑边喊:“爹。爹。”跑到树下,看见卜某某已经上吊。她“嗨”的一声往上一跳,死劲抓住绳子,又“嗨”的一声往下一拉,树枝咔嚓一声断了,俩人摔倒在地上。卜杏斜赶紧爬起来,“爹。爹。”地叫着,抱住他摇晃。
“闺女。这阴间就是好啊,我一下子就见到你了。”
“爹。你还活着,没死。”
“没死咋见到你了?”
“我也没死,我也活着。”
“没死?没死昨天你从哪里出去的?”
“窗户。我从窗户逃走的。”
“我看了。关得严严实实的。”
“我从外边关上的。”
“那这些天你去哪里来?”
“我和诚信在一起。”
“你们在哪里?”
“我挖了一个地道,就在诚信屋子下面。”
“咱不是那家人家的对手。以后别跟他麻缠了。”
“我就不信我嫁不给诚信。”
“他父亲鬼贼鬼贼的,歹毒啊。”
“不怕。只要诚信对我好。”
“唉。你怎么这么犟呢?”说着,卜某某把卜杏斜拉在怀里,紧紧地把她抱住,生怕再次离开。
在金泊村,除了卜某某和贾诚信,所有的人以为卜杏斜真的死了。甚至有人找卜某某要给卜杏斜配阴魂,说从大口井找尸体的钱一分也不要,男方还要给卜某某一百块钱作为聘礼。
那时候,一百块钱也不是一个小数目。有人作过换算,不知是否准确,说相当于现在的一万多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