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杏斜送那位孕妇到医院的第二天,就去了路缘服刑农场的县城,又摆起了烤红薯摊。那时候,县城不像省城管得那么紧,可以在街边摆摊设点。卜杏斜将卖烤红薯赚得钱,一半给路缘充了饭费来改善他的伙食,一半留下自己花。卜杏斜吃过看守所的饭,量少还不好吃。
贾诚信呢?也从学习深造回来后,担任了体改委下设一个处的副处长。消息传到贾达理耳朵,成天乐的合不拢嘴。逢人便说:“以后去省城,找我儿子去,省政府,五号楼,贾赟,一说名字都知道。”
有一天,太阳还没有出山,贾达理就从村西大口井里挑上水,用瓢舀着往街门前的街道上洒。董也牛推着自行车出门,贾达理的一瓢水正好浇在了董也牛的鞋上,董也牛有些不高兴,皱起眉头,跺了两脚,嘴里滚出几个字:“老贾,你这是干啥?”
顺便说一句,过去因为董也牛和柳岸柳之间的事情,特别是那年董也牛用那块假带血的布欺骗了贾达理,贾达理就死活不和董也牛往来了。董也牛呢?也是恨贾达理恨得入骨,怎么现在叫起老贾来了?
在金泊村,这叫啥不叫啥都是有讲究的。打个比方,就以贾达理为例。你叫他贾达理,就显得生分;你叫他达理,就显得亲切;你若叫他一个字:理,就有点暧昧。那叫老贾,则含有尊敬之意。金泊村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都这么称呼贾达理。据考证,首叫者为兰镰刀。世事变化多端。曾经,兰镰刀和贾达理如同仇人,现在亲得一家人似的,老贾长老贾短。后来,村里人也渐渐地都叫他老贾。最开始,董也牛还意志坚定,就叫他贾达理。但听见别人都叫他“老贾”,自己也就糊里糊涂地改口了。
贾达理往直挺了挺腰,右手从额头笢着头发一直笢到脖子上,小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看着董也牛,长出一口气:“管你的领导要来我家做客。”
贾达理为什么对董也牛说管你的领导?这里有必要再给大家做一个交代。贾双祥担任了几年村委会主任后,觉得自己不是当主任的料,工作平平,村民怨声也不少。他总结了一下,当领导得有组织能力、协调能力和指挥能力,这三点,他一点也不具备。所以在换届时,怎么也不再竞选。选谁呢?众人商讨来商讨去,觉得董也牛过去是有那么点绯闻,但时过境迁,色衰爱弛,也该收敛了。矮子里面选将军,还数董也牛靠谱。哎,董也牛现在又成了金泊村的村委会主任。管董也牛的领导自然是乡里的干部。
接贾达理的话茬,董也牛感到莫名其妙,“不是让我到乡政府开会吗?”
“你也来我家,陪领导。”贾达理答非所问。说完,提着桶又到另一处洒水,头也不回地说:“记着,我是邀请你了。来不来由你。”那种不屑一顾的神气,让董也牛听了胃里直返酸水。
这是啥意思?“来不来由你。”话说得好硬气,分明是不想让自己来吗?只是屈于所谓领导的面子,才礼节性的那么一说。“阳奉阴违。”董也牛嘴上没说,心底里却暗暗骂道。
他往前走几步,看见贾达理家院里,兰镰刀和贾双祥一个拉风箱,一个在锅里翻腾着,发出“嗤嗤”的声音和炒肉的香味。董也牛有些纳闷,乡里的领导真的要来他家吃饭?那么大的领导,他叫过几次,先是以村委会的名义,后来是以自己的名义,可一次也没来过。今天真要来贾达理家?莫非是和他儿子贾诚信有关?他说的领导究竟是谁呢?他这样想着,猛蹬自行车,飞快来到乡政府。先找乡长,乡长的门锁着。再找书记,书记正出门,和他撞了个满怀。董也牛有些不好意思,歉意地笑笑,刚要开口,书记一摆手,着急地说:“快快快,开会开会。”
“书记,我问你……”董也牛跟在书记身后,一边往会议室走,一边问。
“开完会后再说。”
会议内容是“土地实行责任制以后,剩余劳动力怎么办的问题。”书记讲了全国全省全县的形势,让大家针对乡里的情况讨论,众人七嘴八舌头,乱糟糟地各抒己见,嚷成一团,董也牛却没有听进去多少,也没有发表意见。他一直在琢磨一个问题,书记会不会去贾达理家吃饭?如果去吃饭,是为什么?如果不去吃,贾达理又是放的什么圪缭屁?
书记开会有一个特点,自己宣布开会,说明议题,然后自己什么也不说,等大家说够了,他才总结发言,给本次会议定调。可这次书记还没有总结发言,通讯员就进来神秘兮兮地跟他说了几句话,书记一愣,就跟着通讯员出去了。前脚跨出门,又扭回头来,“书记叫我,你们先开,到时候散会。”
这个书记说的那个书记,是县委副书记,姓郑,名毅,分管这个乡。这个乡党委书记则姓麦,名尖。麦书记到了县委后,县委办公室汪副主任领着麦书记去找郑副书记,麦书记有些忐忑,向汪副主任打听郑副书记这么着急地找他有什么事,汪副主任摇摇头,没有说话,一脸严肃。
郑副书记比麦书记瘦,也矮,但说话很气粗。麦书记一进门,就给了他一个下马威,“哈哈,哪天吃的豹子胆?连我也不放在眼里了。”
“什么事?书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一些人在称呼副职的时候,去了那个副字。如郑副书记,直接叫成了“郑书记”。有种传言,县委书记要调走,郑副书记要转正,一些人更是把“郑书记”挂在嘴上。关键是这个郑副书记还有点霸道,许多人都让他几分。
郑副书记看了一眼汪副主任,“没你什么事了。我跟麦书记研究个工作。”汪副主任边点头边慢慢退了出去。
“你们乡在省里出了个副处干部,你也不跟我说?”
“哦。他是个副处,您马上就要转成正处……”
“废话。人家在省里,省政府,人又年轻,机会也多,说不定过几天就超过我了。”
麦书记恍然大悟,“我错了。”
“错了?看问题得有前瞻性,看得远,才能走得久。”
“我就是缺乏敏感性。”
“你看你们马乡长,一上班就向公县长汇报,说你们今天要到他家道喜。要不是公县长顾全大局跟我说,我不就让你们给整瞎了。”其实,他所说的公县长也是副县长。
“这个马乡长,就是个马屁精,这事也向……,唉,不说了。书记,我按照您的吩咐,今天召集各村主任探讨剩余劳动力的问题。”
“结果?”
“这不,会还没开完,就来您这儿了。”
再说麦书记从乡政府走了以后,村委会主任们吵吵了半天,也没啥结果,临近中午的时候,就各回各家。但董也牛一直没有走,在乡政府大门口看谁去贾达理家。可等来等去,日头偏西,也不见哪个领导出来,问了一些副职,没一个人知道这事,心中暗喜,贾达理做梦去吧,乡里的领导能去你家吃饭?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然后骑着自行车悠哉乐哉哼着小曲往村里返。
快进村口时,突然从一棵树上跳下一个人来,站在自行车前面。董也牛没有防备,大吓一跳,猛一刹闸,连人带车跌倒在地。
“主任,没吓着吧?”随着软绵绵一声问候,董也牛睁开眼一看,是贾达理。贾达理叫董也牛“主任”,这还是头一次。其实,在金泊村,人们习惯上称董也牛为村长、老董。“主任”只是官方称谓,村民们从来就不这么叫。贾达理为什么叫董也牛“主任”?这话还得从半个小时前说起。贾达理眼看已到中午,饭菜也准备妥当,就是不见乡里干部的影子。
贾达理有点着急,就到村口等待。可等来等去,还是不见乡里干部一个人的影子。七月天,玉米、高粱长得比人还高,墨绿墨绿地看不出去,贾达理就爬上树去,登高望远,看见董也牛骑着自行车回来,他的心就凉了半截,完了完了,乡里干部肯定不来了。要不,董也牛还不得陪着他们?说得好好的,他们要来,现在为什么不来了呢?是看不起自己?还是儿子在省里有什么变数,他们知道了?想着想着,等董也牛快到跟前的时候,他突然想,跳下去问问不就知道了。大家此刻应该明白,原来是贾达理有求于董也牛。
“干啥呢你,贾达理?”董也牛横着脸怒着眉敞开嗓门大吼。
“嘿嘿。”贾达理干笑两声,“你见书记、乡长没?”
“人家书记、乡长就那么嘴馋?就为来你家吃那两口?嗯?现在又不是饥饿时期,饿的前心贴后背?嗯?再说,咱们乡又不是光你一家。你要明白,领导们考虑的是全乡的事情,一万多口人的事情,有许多大事要事急事要办。你以为,你让他们来,他们就来。你是县委书记、县长?你能管的了他们?”董也牛说完,不,是训。训完就走。走了几步,长出了一口气。一上午憋闷的心胸舒坦了许多,脸上露出了笑容。
“我想问你,书记、乡长去哪了?”贾达理略作迟疑,紧跑几步追上董也牛,殷勤地问道。
“到县里去了。”董也牛斜看他一眼,没给他一口好气。
“说好要来的。”
“你不怕腐败,人家还怕呢!”
贾达理摸一下下巴,捻捻虬髯,若有所思,董也牛正要走,他一把拉住,“这样。”
“咋?”
“你看这样行不?”
“咋样?”
“我饭菜都准备好了。领导们不来,我请你吃。”
“请我?”
“还有村委会所有的人。”
“我可不去。”
“为啥?”
“你说。”
“一码归一码,那事,咱就打个句号。”
“你说的?”
贾达理不情愿地点头,接着又说:“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吃饭的时候,你得讲几句话。”
“什么话?”
“你就说,乡干部公事缠身来不了,委托你参加今日之盛宴,并对我表示真诚之感谢,对我儿子荣升表示衷心之祝贺。等等。该说什么,你编。”
“哦,哦……”董也牛若有所思,“那没问题。没问题。”
贾达理还不放心,望着董也牛的背影,喊:“你一定要拨冗出席啊!”
董也牛一回到家里,就在高音喇叭里吆喝,“各村委会委员,现在赶快来我家,中午有重要事情。重要事情。”改革开放后一段时间,村干部就不在村委会办公,有什么事,大伙都到村主任家里。
贾达理听后,心中暗喜,这回董也牛还够意思。可等来等去,日头偏西老远董也牛还没有来。贾达理以为董也牛耍臭架子,就让贾双祥去请。但贾双祥去了董也牛街门口一看大门紧锁,没有一人。有村民说,村委会一干人朝村外去了。气得贾达理暴跳如雷,骂道:“都是一帮孙子,龟孙子。他们不来,咱们吃。”这一帮指的是谁?是村委会一帮人?还是连麦书记、马乡长也有?诸位只能意会。
贾达理、贾双祥等人一边吃一边骂,快吃到一半的时候,院里突然进来一帮人,一边进一边叫:“贾老。贾老。”
贾达理连忙起身朝窗外望去,哇,走在前边的是麦书记、马乡长,紧接着是两位穿白短袖衬衣、黑蓝色裤子的中年男子,一个梳着背头,一个一边倒,都是油光闪闪,笑容可掬。后边还跟着一个年轻人,贾达理也不认识,怀里还抱着一个沉甸甸的箱子。
贾达理一看,激动地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来人跟前,“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泪水“哗哗”泻下,“书记、乡长,我给你们接风了。”
麦书记、马乡长大吃一惊,连忙去扶。麦书记一边扶一边说:“不敢不敢。”贾达理站起来,藏蓝色的裤子上磨破了两个洞,膝盖处在地下擦得快要露血,红艳艳的一片。马乡长连忙躬下身子拍打贾达理裤子上的土。
“这是县委郑书记。”马乡长还没有拍打完裤子上的土,麦书记就扶着郑副书记的胳膊介绍道。
“县委书记?”贾达理有些迟疑,看看郑副书记,又看看麦书记。
“没问题。郑书记。”麦书记肯定地点点头。
“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说着,贾达理正要作揖,郑副书记握住了贾达理的手。
这时,马乡长往前挪了挪,正想说什么,郑副书记颔首一笑,说:“您老德高望重,卓识远见,我们早该来看您了。”
马乡长又想说什么,麦书记又往出伸了一下手,指着梳着一边倒头发的中年人介绍:“这位是县政府公县长。”
这时,站在檐台上的兰镰刀“噗嗤”一声笑了,感觉失态,用手捂嘴,但爱多说的不肯少说,话还是从指缝里溜出来,“你不说,我们也知道他是公的。”
贾双祥拧了她一把,兰镰刀“啊呀”了一声,“莫非是母的?”
兰镰刀的话大家听得清楚,麦书记有些尴尬,脸红了一股,补充道:“姓公名道。公公道道的公道。”
紧接着,贾达理握住了公副县长的手,“父母官。父母官。”公副县长谦虚,向后退一步,躬身,“公仆。公仆。人民公仆。”
贾达理与麦书记等人在院里寒暄的时候,柳岸柳在家里把吃开的饭菜收拾的一干二净。又摆上四个冷菜:绿豆牙拌粉丝、芝麻酱调碗托、黄瓜戏猪头肉、蒜蓉蒸肉,取义事事如意。还准备了六个碗菜,八个炒菜。六个碗菜是烧猪肉、红炖肉、蒸排骨、小酥肉、漂豆腐、汆丸子,取义六六大顺。八个炒菜是蒜台木耳过油肉、五花肉炒洋葱、猪皮炒黄豆、青菜溜肥肠、蛋白肉炒鸡片、西红柿炒鸡蛋、醋馏葫芹、清炒萝卜丝,取义八八发财。这些原本就是给麦书记、马乡长准备的。开饭前,贾达理赌气,骂骂咧咧地说一并吃了。柳岸柳没让。现在,派上用场了。柳岸柳准备妥当,到家门口给贾达理使眼色,让他领客人进屋,贾达理却向她咧嘴。几个来回,柳岸柳有点着急,叫道:“他爹,饭菜准备好了,领客人进屋。”
“哦呵,你看你看。”贾达理看看郑副书记、公副县长,捋了一下虬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光顾说了。屋里请,请。”其实,贾达理是故意不进屋,好让柳岸柳把那饭摊子收拾收拾,可不知道柳岸柳来的这么快。
“咱们就在院里吃。”郑副书记说:“我小的时候,一到饭点,好多人都端到街上,你吃我的我吃你的,可红火了。”
“对对。就在院里吃。”公副县长、麦书记、马乡长附和道。
宴席摆好,主宾落座。郑副书记面带微笑,端着第一杯酒,站起,毕恭毕敬地对贾达理说:“这杯酒,我敬你。”
“不对。”贾达理也站起,端着酒杯,“我敬你。”
“贾处荣升,我敬你。”
“你是书记,我敬你。”
“贾处在省领导身边工作,代表的是省政府。”
郑副书记说罢,公副县长附和,“贾老,还是您先饮。”
“饮。饮。恭敬不如从命。那我就先饮为敬。”说着一饮而尽。
公副县长、麦书记、马乡长也分别向贾达理敬酒,虽说辞不一,但中心点都是围绕着恭喜贾诚信荣升处长,而其实是副处长。有些人有些事就是这么怪,遇到好事能锦上添花,遇到困难却不能雪中送炭。
贾达理几杯酒下肚,面红耳赤,心跳加快,说话也多了起来,舌头明显地发僵,一边给领导们夹菜,一边说:“不是……吹牛,我儿子,贾……赟,他,当省长,倒欠点,但当个厅长什么的,肯……定……没问……题。”
“肯定。肯定。”
“贾处前途无量。”
“只是我二儿子,唉,孽根,没有个正经职业。”
“麦书记。”郑副书记看看麦书记,麦书记心领神会,一口答应,“这个问题我来解决。这个问题我来解决。”
马乡长接着说:“乡企业办正缺个人,就是他了。”
贾达理端起酒杯,“有劳诸位了。有劳诸位了。吃罢饭,本人送诸位每人一幅字。字不值钱,每平尺在两千元之上。”
“贾老的字自成一体,正草隶篆融会贯通。”马乡长终于有了说话的机会,恭维道。
“能不能给郑书记、公县长多带几幅?”麦书记说。
公副县长纠正道:“不能说带,那叫求,求字。”
贾达理当即吆喝柳岸柳,“哎,你把我写得最好的那四幅命字拿过来,先送给领导们。”
柳岸柳不敢慢待,速速拿来。这是裱好的四幅字。第一幅是篆书,三尺全开横幅,“志在高远”。众人鼓掌。喊:“好字。好字。”
第二幅,是隶书,也是横幅,标准五尺,“物竞天择 智者生存”。众人又是叫好,又是鼓掌。贾达理“嘿嘿”一笑,又以自己和儿子为例,给大家解释了他为什么把“适者生存”改成了“智者生存”。众人又喝彩,说改得好。
第三幅,是四个字,行书,还是横幅,三尺加长,“一帆风顺。”不同的是下面有一行小字,“辛苦劳顿,忙碌奔波,只为仕途坦荡荡。”
第四幅,是100个“寿”字,用行书、草书、隶书、篆书和楷书五种字体写成,八尺全开条幅。贾达理解释道:“你也一生,他也一生,生生不同。命之。争名夺利,逞强好胜,谁弱谁强?运之。”
公副县长首先表态:“精彩。精彩。”麦书记看郑书记,郑书记稍作停顿,手点了下桌子,说:“贾老您这是吸古人之精华,汇大家之风雅,攀现代之高峰。极品,极品啊!”郑副书记看看公副县长、麦书记和马乡长,“咱们也不能白拿。按每平尺两千付费。”
公副县长等人附和,麦书记就要掏钱。
“不敢。不敢。”贾达理按住麦书记的手,“人之命,贵在前程。庶儿小试锋芒,还指翌日腾达,翌日腾达。今日感谢诸位捧场,岂有收钱之理?理当孝敬,孝敬。”
……
就在众人七嘴八舌恭维的时候,从街门外进来一个人,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站在门口眼巴巴地盯着贾达理他们桌子上的饭菜,巴咂着嘴,此人正是荣怀。荣怀之所以邋遢到如此地步,一是他父母去世早,没人给他洗衣做饭,检点举止;二是我们之前说过,他经常到县城去看一个女营业员。久而久之,被这个女营业员发现之后,找了几个“男士”,在大庭广众之下,羞辱了荣怀一番。从此之后,荣怀就不修边幅,不顾脸面,不思进取,只要有口吃的,就心满意足。正当荣怀觊觎之际,兰镰刀拿着一个白面馍馍走来,推了他一把,“给。快走。吃饭的都是些大领导。”
“给我些肉。馋得我。”荣怀看兰镰刀。
“出去出去,那是你吃的东西?”兰镰刀边说边推荣怀出来。
荣怀边走边看看馍馍,放到嘴里,正要咬下去的时候,戛然而止,毫不犹豫地取出来,扔在了墙角的粪堆上。
荣怀回到家里,从一个瓦瓮里取出一把巴豆,放在一个破碗里,加上水,又把碗塞进一个秸秆做成的笼子里。笼子里有两只鸽子,是飞到卜杏斜院里觅食时,荣怀用筛子扣住的。一个月了,从来没有出过笼子。鸽子欢快地吃饱喝足了,忽闪着翅膀,用喙啄秸秆。显然,鸽子是想啄破秸秆,自由自在地飞向蓝天。然而,荣怀却另有打算。
荣怀抽开两根秸秆,伸进手去,捉了一只,揣在怀里,得意地向贾达理家走去。
众人还在一边吃喝一边高谈阔论,从贾达理当年提出的“资本家的命能革,地主的命能革,文化的命不能革”的话题一直聊到人类社会的发展方向。荣怀从怀里取出鸽子,用手一抛,鸽子飞向天空,就在飞过贾达理他们吃饭的饭桌时,突然拉下一长串稀屎,正好落在了饭菜上。
众人一片唏嘘,抬头看天空,那只鸽子,转了一个圈,又向荣怀家的方向飞去。荣怀也看鸽子,发出”咯咯咯“的笑声。众人莫名其妙。贾达理一边骂鸽子一边吼喊柳岸柳换菜,柳岸柳又上了两道新菜。贾达理劝大家吃,却谁也没有动筷子。天空又飞过一群鸟,发出”嗤嗤“的声音,众人抬头,鸟群掠过房顶。郑副书记眼尖,看到贾达理家屋脊上,斜立着一个头朝南底朝北的特大酒瓶。
“贾老。”郑副书记指着屋脊,慢条斯理地问:“那是啥啊?”
酒瓶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贾达理有些着急,“民俗。民俗。一种文化。诸位吃菜,吃菜。”
不知是其他人之前没有看到,还是看到了没有敢问,经郑副书记这么一问,七嘴八舌都问开了。就在这时,街门里挤进一帮人,贾达理一看,是董也牛等村委会的人,气喘吁吁汗流浃背跌跌撞撞走进门来。董也牛不认识郑副书记、公副县长,走到麦书记、马乡长跟前,咽了几口唾沫,嘴干巴巴地说:“书记、乡长,我们本来是要到乡政府接你们的。你们倒来了。”
真实的情况是贾达理见乡里干部没人来,怕失颜面,就让董也牛等村委会的人来他家吃饭。董也牛呢?是歪嘴嘴吃桃,偏偏儿遇了个偏偏儿。表面上答应去,实际上吆喝了村委会的所有人,去乡政府对面的一个小饭店吃饭。他要看贾达理的好看,让他在全村人面前丢人败兴。可一进饭店的门,碰上了乡政府的通讯员小杜,小杜告诉他,麦书记、马乡长和县里领导到贾达理家吃饭去了,他们又着儿八急往回返。结果还是晚了。
麦书记斜睨一眼董也牛,“既然如此,我问你个问题?”
“说。”
贾达理黑风着脸,怒火中烧。
“那房上的瓶子,是什么民俗?”
董也牛顺着麦书记手指的方向朝房顶上一看,大吃一惊,头上的汗水还没有落干,“呼”的一下又冒出满头豆大的汗珠,“晦气瓶?!”
“放屁。”贾达理一把捂住董也牛的嘴,扭头对郑副书记说:“我那是为了美观,放置的装饰品。”
董也牛又想说什么,麦书记站起,冲董也牛他们发话,“你们都先出去,我待会儿找你们。啊?!”命令中带着恳求。因为听话听音,麦书记,不,在场的人都已经猜想到是怎么回事了。
麦书记打发走董也牛等人,算作解了围。主宾继续恭维、寒暄,但略显尴尬。郑副书记意识到,此地不宜久留,便对麦书记使眼色,麦书记心领神会,对贾达理说:“两位领导下午还有个重要的会,我们先走一步。”
本来,贾达理刚才还说在饭后还要再给每人即兴写一幅字,但中间出了那么个插曲,一直闷闷不乐,也不再挽留。出人意料的是,郑副书记、公副县长等人一出街门,卜某某和丁醋香“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父母官,请为我们做主。”
郑副书记今年四十有余,当干部也当了十大几年,但遇到这种场面,还是头一遭。先是一惊,然后马上镇定,“公仆公仆。快快请起,有什么事情尽管说。”
“贾达理心术不正,在屋顶上放了晦气瓶,瓶口直指我家,是盼我家倒霉。”卜某某没有站起,依然跪着说。
“他与你家无冤无仇,为何盼你家倒霉?”
“父母官有所不知,他家儿子贾诚信与我家姑娘卜杏斜当年找对象,但他为了让他儿子考大学,棒打鸳鸯,害的我姑娘为其失身。为了掩盖这段丑闻,贾达理使出这种下流手段,盼我家家破人亡。”卜某某的话音未落,贾达理就恼羞成怒,借着酒劲,大吼大叫:“你血口喷人,分明是你家姑娘勾引我家儿子,你还有理了?”
“你胡说。”
“你胡说。”
……
你一句我一句,互不相让,震耳欲聋。
“停停停,停。”郑副书记使劲摆手,双方才作罢,“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这样,我和公县长有急事,此事全权由麦书记、马乡长负责解决。”说完,转向麦书记、马乡长,“你俩一定要调查核实清楚,公平公正,妥善解决。”
“是。”两个人异口同声。
麦书记一看郑副书记把这个烫手的山芋推给了自己,一时紧张,他不知道郑副书记说得“公平公正,妥善解决”是真心话还是客套话。郑副书记刚分管他们乡里,他还没有摸透郑副书记的脾气。关于贾达理家和卜某某家的事,他早有耳闻。实事求是的处理与贾达理不利,向着贾达理又与卜某某不利。郑副书记究竟是要公正处理呢?还是看人下菜碟呢?他真的没有摸准这根脉。麦书记看看贾达理,又看看卜某某,思索片刻,灵机一动,猛然叫道:“董也牛。”
“我在这儿。”董也牛就在他身边。
“你了解村情民俗。我送送领导,这官司由你来断。”
原来,麦书记拿不定主意,就把这个烫手山芋推给了董也牛。推给董也牛,他有他的道理,即使董也牛断得不公,郑副书记问罪下来,自己也好推辞,董也牛也就成了替罪羊。说罢,和马乡长离开。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一些官场上出现了这么一种现象,遇到棘手的事情,自己不揽事,不办事,一级一级往下推,办好了是自己指挥有方,办不好是属下办事无方、办事不力,或者还有什么其它帽子,都可以往头上扣。这叫推卸责任。现在有了专有名词,叫“不作为”或“乱作为”。
贾达理一听,有些气愤。郑副书记、公副县长走,他可以理解,那么大的领导,处理这些鸡毛蒜皮的事,不合适。但麦书记、马乡长走,他难以理解。自己的儿子好歹也是个副处,从级别上讲,是“管着”你们的。不看僧面看佛面,怎么能吃了喝了自己的,两嘴一抹一走了之呢?
董也牛呢,一听让自己断案,顿时来了精神,挽起袖子,“那我就在大街上设公堂,有理没理大家来评。贾达理,卜某某。”董也牛早就对贾达理怀恨在心,中午就想给他个难堪,结果失策。现在,正好借题发挥。
卜某某马上应声:“在这呢。”
贾达理呢,用异样的目光看着董也牛,这目光以前从来没有过。目光里,既有鄙视,又有恳求,还有无奈……但他咬咬牙,没有吭声,把目光收回,落在脚下。一系列的心理变化之后,显然是不满,或者是根本就没把他放在眼里。
董也牛见贾达理没有回应,知道是在小看他,就朝贾达理大吼一声,“叫你呢?”
“有屁就放。”贾达理不屑一顾。
“贾达理,你这是封建迷信。我限你三天之内,把那个瓶子拆了。”
“谁敢?”
“你要是不拆。三天之后,卜某某,你就以毒攻毒。”
“怎么攻?”卜某某看他。
“对着他家房顶上的瓶口,立一面铜镜。”
“那我也有办法。”
“那就让卜某某再……”话到此处,柳岸柳快步走来,嘴对着董也牛的耳朵,嘀咕了几句,但谁也没有听清说啥。董也牛一阵发愣,卜某某急促地问道:“再啥?”
“三……三天后,再说。”
第五天头上,卜某某家门口停下一辆偏三轮摩托车。卜杏斜从摩托车上连跌带撞地下来。荣怀喋喋不休地说着那天发生的事,少不了添油加醋,把贾达理说得如同狗屎一样臭。有句话说,黄鸡一窝,黑鸡一窝。那天董也牛断完案后,荣怀就到县城,给卜杏斜拍了电报。
卜杏斜呢,本想不再与贾家纠缠,自己发过誓,井水不犯河水。不想贾家还没完没了,气就不打一处来。下了摩托车,家也没回,“当啷”一声撞开贾家的街门。贾家刚刚换了大玻璃,门框也油漆的崭新。卜杏斜一边冲,一边叫:“贾达理,你出来。贾达理,你出来……”
整个院子里鸦雀无声,没有回应。
卜杏斜抄起一根木棒,疯狂地打砸,把玻璃噼里啪啦砸个粉碎。卜杏斜边砸边骂,“贾达理,本来我是不想和你有丝毫的交割,但你逼着我要这样做。你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啊!”
正砸的起劲,贾达理从街上往回跑。荣怀在门口一直看着,大喊一声:“贾达理回来了。”
卜杏斜转身,双腿叉开,双手握着木棒,站在地上,怒目圆睁,咬牙切齿,呼呼喘气。
贾达理进得门来,从门后抄起一把铁锹,举过头顶,风一般地向卜杏斜劈去。卜杏斜也举起木棒,大吼一声,向贾达理扑来。铁锹和木棒打在一起,发出“当”的一声。俩人后退几步,又开始进攻,谁也不说话,几个回合下来,不分胜负。
这时,街坊邻居聚集了很多,但谁也是干着急没法拉架,都在围着他们转圈圈。荣怀在一旁起哄,指着贾达理喊:“打死好。打死好。打死又吃馍馍又吃糕。”糕是当地的一种美食,黍子去壳磨成面,先蒸熟后又用油炸。多在逢年过节或红白事宴时才吃。
俩人又开始进攻,突然间,贾达理“啊呀”一声,手中的铁锹落地,眼看着卜杏斜的木棒就要砸在他头上的时候,一股龙卷风吹来,顿时间狂风大作,沙土飞扬,天昏地暗。
龙卷风过后,众人都被吹倒在地,灰眉土眼,唯独不见了卜杏斜。贾达理站起,仰天哈哈大笑,“若由也,不得其死然。”
“啥意思?”有人问。
“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呐!那狼心狗肺的东西,被老天爷收走了。被老天爷收走了。”
卜某某和村里人顺着龙卷风的方向找,找了二十多里地,也没有卜杏斜的影子。所有的人纳闷,莫非真的被老天爷收走了?龙卷风虽然罕见,但来势凶猛,危害极大。记不得哪年报纸上有过报道,说某地有台小四轮拖拉机,被龙卷风卷在半空中,摔下来的时候各种零件四凌五散。庞大的机械如此,更何况区区肉体?从来不相信命的卜某某,失望中突然跪在地上,呜咽着长叹道:“苍天啊!为什么绳子总是在细处断呢?我的命好苦啊!”
众人听了,都心酸泪奔,一片呜咽。
县政府组织当地公安、消防、民政、医疗等部门连续找了一个月,也没有找到卜杏斜的任何物件。这个先例也有,有老辈人说,龙卷风能把人磨成肉末,随风飘散。所有的人坚信卜杏斜就是如此。要不然,连指甲盖儿大的东西都没有留下?
最后,只能以“失踪”了结此事。贾达理却逢人便说,“多行不义必自毙,举头三尺有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