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南一连找了十几名乡亲询问有关「民族资产」一事。
他们起初不愿多说,但随着洛南聊起一些有关多行善事必有福报的理念后,他们又像是找到知己般,眼睛顿时亮起,拉着洛南聊了许多。
每一个组织成员都非常健谈,他们为国家能将此等重任托付到他们手里感到心潮澎湃。
“这么多年,我一直以为咱们农民是拖国家的后腿,城里人看不起咱们,认为咱们粗俗、肤浅、毫无规矩,但只有国家牢牢心系着咱们呀!”
一名年过五十的大娘重重拍打着胸脯,热泪盈眶地讲着。
“国家相信我们,我们一定不能辜负它呀!”
洛南问的人越多,他的内心就越是低沉。
他最深切的感受是仿佛有一层看不见的阴云正笼罩在村子的上空,但乡亲不但视而不见,反而指着阴云露出幸福的笑容。
“看呀!是个大晴天呢!”
最令他毛骨悚然的是,他到现在为止都没听到「民族资产」组织的目的是什么。
人皆有所图,无论善与恶。
「民族资产」鼓舞人民做好事,却没有从他们身上索求任何事物,反而许诺给他们一笔巨款。
这件事美好得就像是宴会厅上一颗装点精美卖相动人的巨型糕点,明明它是如此吸引人,如此美味可口,但宴会厅里人来人往,却从未有人吃上一口。
这令你不得不怀疑糕点的真正用途。
不对,确实是有代价的……
洛南想到了什么,陡然加快脚步,直奔窝棚区。
母亲提到了「报名费」一事,或许可以从二柱叔身上问出一点眉目来。
还没进入窝棚区,洛南便在田埂旁看见了二柱叔。
他头顶斗笠,挥舞着一把锄头。
寒冬腊月中,他的身上依旧沁出一身汗水,将衣服湿答答地印在后背。
“二柱叔,你在做什么?”
“孩子,你回来了啊?我在松土呢,冬天种点白萝卜,开春后吃得上。”
洛南想起他之前说过的话,不禁揶揄道:“你不是说一个月后就发大财了吗?白萝卜成熟起码三个月,到时候有钱还种啥地呀?”
“你看你,”二柱叔摇摇头,“你们去过城市的娃子就是贪图便利,种地是种地,跟有钱有什么关系?咱们农民,种地只为一个踏实。”
洛南哑口无言。
二柱叔又冲他喊话道:“孩子,你知道一句名言不?”
“什么名言?”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下一句是啥?”
洛南想了想,答道:“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看看,还是读过书娃记得清,我都给忘了,差点误了大事。”
洛南一头雾水:“误什么大事?”
“你三姨早就说过,君子以厚德载物,啥意思?就是要用「美德」去承受「物」,物是啥,是「巨款」!没有美德哪里受的起这么多钱?”
“我这几天老偷邻居家的庄稼吃,有损美德,好在迷途知返,所以我就想种点东西还给人家。”
早上还是一个偷菜贼,到了下午幡然醒悟知错悔改,如果不是组织的谆谆教诣,真未必能让二柱叔思维通达到此番地步。
“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洛南喃喃。
这句话,想必就是「民族资产」鼓舞人民多做好事的中心思想了。
但行善事,自有福报。
福报要以美好的品德去承接,去兜住,去吸收。
洛南无话可说,二柱叔和诸多加入组织的村民,他们说话都自成一派逻辑,稍有不慎就会被他们的思维牵着鼻子走。
洛南默默地看着二柱叔挥舞锄头。
他的右手大拇指被斩断,严重影响了他干农活的动作。
没过几分钟,他的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握锄头的手来回翻转,却怎么也握不紧。
大拇指的断口被再度撕裂,殷红的血液顺着锄头的木柄一路滴落在黝黑的土地里。
像是漆黑的夜空中绽放开了几朵嫣红的烟火。
洛南想起此行的目的,冲二柱叔喊道:“二柱叔,你交过报名费吗?”
“啥?”
“报名费,上交给组织的。”
“没有,都是三姨帮我交的。”
也是三姨交的?
洛南觉得奇怪,母亲和二柱叔的报名费都是三姨所交,难道她也在做好事?
“你知道多少钱吗?”
“不太清楚,每个人报名的项目不一样,我这个人不求大富大贵,报的最低一档,一个月就100元吧。”
洛南嘴角一抽。
最低一档也有一亿元的回报,那最高的能拿到多少钱?
“二柱叔,我还有一事不明白。”
“嘿,你小孩事还挺多的,做好事不就行了吗?看把你给为难的。”
二柱叔喘着粗气,手扶着锄头休息。
洛南下到田埂,小心翼翼地来到二柱叔的跟前。
“你确定他们明确说过,下个月会给你一笔巨款?”
“是啊,这么些年了,今年肯定能成!”
二柱叔自信满满,洛南也发现了他话里的漏洞。
“意思是,前些年没成功?”
“是啊,也有七八年了吧。”
“前几次也说能兑现的,不过你也知道,国外又是疾病又是战争的,国际关系紧张,我们国内也有许多内奸做兴风作浪,事情就一直耽搁下来了。”
洛南拧紧眉头:“这跟国外有什么关系?”
“嗨呀,你不知道的吧?”二柱叔冲洛南挤挤眼睛。
“我们的「民族资产」是早些年国家在外国投资的重大项目,那些钱都被冻结在国外的金库里。”
“如今期限一过,这笔资金解冻回国,是振兴我国的重要资产,国家要交给信得过的人手里才行。”
他说完拍了拍胸膛,发出空空的响声。
显然,他说的「信得过的人」就是指他们这批人。
说完,二柱叔点开手机,给洛南看了一张货真价实的协议文件。
签订于1979年5月,上头有两国政府的签字与印章。
协议最为核心的一点是「解冻民族资产」。
洛南看了看文件,又看了看被二柱叔血染红的锄头。
他不禁苦笑。
对「天方夜谭」坚信不疑的人何尝又不是一种「天方夜谭」呢?
“可你又如何确定下个月一定能到账?你现在连买酒的钱都没有了。”
“下个月肯定能成!”
二柱叔还是那句话。
“理由呢?”
“这还要理由吗?你三姨已经飞去下沪开会了,这可是七八年来的头一回!上面动真格咯!”
洛南一听,瞪圆了双眼:“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