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长鲁本先生有一头和他一样上了年纪的蕃牛。形似水牛,却比水牛还要高大,背上长满鬃毛,牛角长在耳朵上方,圆柱形带有一点点弧度,向屁股的方向弯曲着。
它体态优雅,走路四平八稳的,速度可一点儿都不慢。刚刚从山坡上冲下来的时候,那跑动的气势,可一点儿都不输给我们的雪橇。
鲁本在蕃牛背上盘腿而坐,像是坐在家里的地毯上烤火,稳稳当当。他告诉我:“不要急,等天黑的时候,我们就能进城了。”
果不其然,当头顶上的乌阳渐渐熄灭,我也远远看到了黑漆漆的城墙,在白茫茫一片的映衬下,显得极为庄严。
不过除了城墙,我还在距离我们更近的地方发现了一串,连续的由点和短线段组成的点划线(足迹),似乎是从新卡尔城的方向延伸过来的,却在某个途中戛然而止。
收到我的提示,鲁本先生催促着牛车往雪地上的破折号走去。
在那快被掩埋的雪坑里,我们发现了奇怪的一个女孩——穿着极为单薄,只余一两件贴身的薄衣护身,但是她身上的每一件衣服都极尽奢华,由珍贵的布料和金线缝制而成。
我曾听曼苏尔给我讲过,这种制衣工艺,即使是在贵族当中,也只有少数几个家底殷实,背靠俄拉尔这座大山的顶级权贵才用得起。
他们穿的简直不是衣服,而是直接把钱和权力穿在了身上——只有真正的视金钱如粪土的贵族才敢这么奢侈。
不过我们也不能因为这女孩或许身份特殊,就把她扔在这冰天雪地里,更何况,我还能够看到女孩的背随呼吸上下起伏。
她还没死,可能刚刚才晕倒在地,我不能见死不救。
好在,鲁本先生虽然不懂什么女孩的身份有什么奇特,但想法是和我一样的。
我们一起将她抬上了牛车,用毛毡布给她裹上,但这还不够,得把她送到温暖的室内才行。
鲁本先生说:“如果不是赶着时间进城,让我家老牛坐下来把毛压在她身上,不出五分钟就把她身子捂热了。”
那样的话,等这女孩醒来就要自杀了,我在心里嘀咕道。
时间不等人,不论哪方面都是。
鲁本先生赶着牛车,用最快的速度到了远处的城墙脚下,排在进城队伍的最后一位。
守门的人显然与鲁本先生认识,轮到我们检查时便迎了上来,满脸坏笑:“老鲁本,这么晚了还来新卡尔干嘛?”
鲁本热情的从怀里掏出一个铜质酒壶,拔开瓶塞便递了上去,谎话张口就来:“前天帕洛打回来好几只羊,村里人吃不完,我想着把它们换成米,等来年了给村里的孩子做点好的。”
他一边说,一边递上酒壶,那人一边躲。
鲁本穷追不舍:“来嘛,自己酿的,尝一口。”
那人显然早就领教过,他捂着嘴,满脸厌恶,最后敌不过鲁本的热情,干脆躲进了城门后面:“算了算了,不用检查了,放他过去。”
老鲁本咧开缺了颗门牙的嘴,露出充满黄渍的牙齿,笑着仰起头灌上一口酒,爬上蕃牛的背。
牛儿摇晃着扬起前蹄,木板车“吱扭吱扭”挤进城里,厚重的城门随即关闭。
现在是战时状态,新卡尔城保持着严格的出入境措施,每当太阳落山以后,便不进不出,实行封禁。
我们算是运气比较好,成为今天最后一批进城的人。
牛车缓慢摇晃,我躺在车斗的油布下大气不敢喘,没一会儿鲁本便轻拍车沿,告诉我到了。
“孩子,下来吧。”
我掀开油布,正看到他喝下一大口自酿的酒,脸色腾的红了起来。
我起身的时候闻了一下,那味道又酸又呛鼻子,带着一股豆腐乳与臭鸡蛋拌在一起发酵一个月的腐败气味,差点没晕过去。
我压着嗓子咳嗽了两下,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便问道:“村长先生,这里是哪里?”
“这儿是我常来的旅馆,我给你也开了个房间。”他伸出手,纹理粗糙的掌心中静静躺着一枚钥匙,“喏,二楼楼梯拐角第一间,对面就是我的房间。”
我拿过钥匙,他继续说道:“我要去把这些肉处理掉,以免明天走的时候来不及,前台的丫头认识我,有什么事你可以找她。”接着鲁本收起酒壶,用手点了点包成粽子的女孩问,“需要帮忙吗?”
“噢,不需要不需要。”我一边回复,一边将女孩扛在肩上,为自己的没有眼力见感到抱歉。
然而他的态度似乎有所转变,在我屁股上不轻不重的拍了一下,说:“小伙子,注意着时间,别忘了你妹妹。”
我摸不着头脑,但鲁本已经骑上了蕃牛,晃悠悠的往巷子外驶去了。
望着村长的身影消失在巷子口,寒风从巷子外猛扑进来。饶是我裹得笨重,仍然打了个寒颤,随即想到肩上的女孩还在昏迷当中,连忙从后门进入旅馆。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又破又挤的过道,过道边上就是楼梯。多亏了我将女孩扛在肩上,不然还真不容易通过这里。
上了楼梯,便感觉温度稍稍的升高了一些,空气中夹杂着各种酸败臭味和腐朽的味道,感觉多吸一口肺部便会感染。
用钥匙打开房门,更加浓烈的味道扑面而来,丝毫不亚于老鲁本的酒壶,就连肩膀上的女孩好像都被这味道呛得抽搐两下。
我赶忙反手关上门,将女孩放在唯一的床上,起身去开唯一的窗。木质窗框发霉腐朽,稍微一使劲便微微变形,我只能小心翼翼。
“倪干嘛?为什么要放走这么难得的热气?”思潮不甘寂寞的声音蹦进脑袋里。
一路上我都禁止它发问,担心听到稀奇古怪的问题而控制不好表情,现在屋里醒着的只剩我一人,它便窜了出来。
因为我快要被熏死了,我默默在心里回答他。
我没有等来下一个问题,而是被左手拉着突然转身,正面接住了一个从身后飞来的茶壶——如果不是思潮的话,我可能已经脑袋开花了。
我搜寻着偷袭者的身影,只看到一片模糊的白色飞扑了过来,手中抓着薄薄的一片玻璃——是我和鲁本救下的那个女孩。
我在心中让思潮不要反击,然而对方却把我当成了仇人一般,将玻璃片当做利刃,刀刀划向我的要害,我只能抓住她的手腕钳住她的动作,两个人僵持在一起。
鲜血从划破的掌心中流出,通过指缝一滴滴滑落,浸湿了看不出本色的地毯。但女孩好像感觉不到痛楚,使劲的挣扎两下,见挣脱不开,张嘴便向我手臂咬去。
我害怕她咬在思潮身上崩脱牙齿,便松开手将她推开。
女孩蹬蹬蹬后退两三步,刚一站定,就眉头一皱再次向我冲来。
我急得大喊道:“喂,是我把你从路边救回来的,现在你却想要杀我,太没良心了吧?”
女孩迟疑的停下了脚步,红发随着她的动作洒在肩膀上,看起来娇媚可人,她的声音更是婉转动听:“胡说!我刚刚都听到了,你跟那个老头想把我卖掉,别想骗我。”
“我没有骗你,那个老头是村长,我和他一起进城的时候发现你晕倒在路边雪地里,就把你载上牛车进了城,不信你随时可以离开。”
我一指她身后的门扉,摆出放松的姿态,丝毫不准备与她再打下去。
女孩紧抓玻璃,微微侧身,仍然将主要的注意力放在我身上,缓慢的后退去摸那扇门。
在此过程中我一直放松的站着,直到她将门打开一条缝,我才有所动作。
“慢着。”我叫住她,摘掉手套脱掉毛皮缝制的外衣扔给她,“外面冷,穿上这个。”
谁知女孩看也不看我扔在她脚边的衣服,飞快的打开门往外看了一眼,便又将门关严,警惕的问:“这里是哪里?”
“新卡尔城的旅馆啊。”我脱口而出。
可女孩对这个回答相当不满意,反应极大,“什么?!你们把我带回了新卡尔?”
我皱了皱眉,说:“当然,我们总不能看着你冻死在雪地里吧。”
“呵,你们把我带回新卡尔,还不如让我直接冻死呢。”她挑了挑眉,阴阳怪气的说。
我感觉到有些火大。这女孩看起来容貌秀丽,身上仅剩的穿着也极为不凡,怎么举止和言谈如此的粗鲁无礼,该不会是蟊贼之类的宵小吧?
谁知,她接下来的话更是让我火冒三丈:“我不管,反正你把我带回来,那你也要负责把我送出城去。”
这是讹上我了啊?
“你——!”我一时语塞,“你等天亮之后自己出城不行吗?”
“哪有那么简单。”她飞快的反驳,“要是这么容易的话,我早离开——啊!”
话说到一半,她下意识的一甩手,手心传来刺骨的痛,让她后面的话全都咽进肚子里。
女孩缓缓抬起右手,看向鲜血淋漓的掌心,干涸的血迹将手指与玻璃粘合在一起,让她每一次微弱的颤抖都刻骨铭心。
我原以为她根本不怕疼呢,没想到就这一会儿,她赤色的眸子里便噙满了泪花。
上前只看了一眼,我便推开门说:“等我一下。”
她只来得及问出“你要去哪”几个字,我的身影便已经消失在转角的楼梯里。
女孩愁眉苦脸,只能轻轻关上房门,然而没一会儿,钥匙转动锁舌的声音响起。她连忙蹑手蹑脚,趁房门打开之前躲在门后,屏住呼吸,见到是我才松了一口气。
“你去哪儿了啊。”她嗔怪的说。
我扬起手里的威士忌和毛皮大衣,说:“我给你找来了这些。”
刚刚下楼,我问前台的阿姨借可以消毒的东西,她却递给我一瓶酒,并且张口就要两利法尔,我在与她讨价还价的同时,将挂在墙上的这件大衣搞到了手。
反正这女孩总得需要一件衣服。
而女孩此刻一脸茫然,不知道酒和大衣对眼下的她有什么帮助。我把大衣丢在床上,用牙咬开瓶塞,趁她没能反应过来,直接将酒浇在她手心上。
“呀——!”尖叫声刺穿了旅馆薄薄的墙壁。
“咣咣咣。”楼下的前台阿姨用木棍捅着天花板,“上面的小点声!”
趁着女孩下意识躲闪之际,我捏着插进她手中的玻璃碎片,毫不费力的将它拔了出来。
然后转身扯下还算干净的窗帘,撕成布条,缠在她的手上,女孩随之闷哼了几声。
她尖叫完之后,可能忍受疼痛的上限变高了,竟然能够忍着不出声,只是嘴角时不时的吸气,发出“嘶”的声音。
我将布条的末端塞进绑扎好的部分,多塞了几圈然后拉紧,女孩最后发出“嘶”的吸气声,然后举起手握了握拳头。
她的语气没有先前那么冲,但仍然毫不客气的说:“喂,我叫莉迪娅,你叫什么啊?”
“我叫贾巴尔。”我搬出了假名。
然而莉迪娅不仅没有向我道谢,反而揶揄道:“贾巴尔?好土的名字。”
这家伙实在太无礼了,我想。
冷哼一声,我撇撇嘴,从她身边走过,走出了门。